生活与忧虑的艺术在于转换,葵花朝向了太阳,是一种阳光的转换;潮汐 涌向了陆地,是一种惊涛滚滚的转换…… 以此类推。万事万物都有拥抱和缠 绵,它们追问生命,而生命便教会它转换的艺术。我们在转换中离凡俗的大地 更加亲近。窗外是渐渐西撒的阳光,此刻,在外面有无以计数的面孔,闪烁着 不同的表情,在结束一天的日志前夕,还有无数人奔赴黄昏,为自己和他人演奏出黄昏的曲调。尽管如此,即将缓缓降临的黄昏是复述者和沉默者相峙的空间,它缓解着一天的倦容,制造着进入黑夜前夕的新的迷离,同时也带来松弛的舒缓,仿佛乐音跳过了激流,来到陆地上隐藏并结束最后一个慢板……
缓慢的时光,我的爱在这喑哑的时光中,静悄悄地飞渡,如古代的信使正翻过一条条驿道,而前方是未知的村落。天渐寒,不知桃李何日在春光中绽放?
我梦见过的或我未曾梦见过的,都像夜色一样茫茫无际,并随同银色翅翼划破永恒的天际 ……
我们的社会调查开始了,我选择了前往滇西抗战的道路 ……早安,我四周 有风铃,它持久地响彻在墙壁那边,而天上是一束蓝光,我整理好了衣裙皱褶, 准备让自己像梦一样出现在你们面前 ……寒冷依旧,砾石铺满了小路,在昆明 近郊的田野上,早起的人们依旧到田野上去摘豌豆,我依然将脚跟站直告诉自己新的一天开始了。
人与人之间的能量就像轨道一样岔开,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能会集。更 多时候是来自个体的孤独的能量,这全然是身体中的能量,它将载动人的命运 迎接下一站。如果能乘一辆古老的蒸汽式慢火车前行,你就能像写诗一样等 待着下一站,而下一站不知道是铺满白雪,还是桃李已花开 ……人生最潜在的能量只是为了迎接通住下一站的那个未知,正是这个未知,成为了我们的永远!
永远,就是你知道,只有你知道并坚信我永远在你的心中像流水空气般存 在着。永远,就是我自己,无论飞得多高多远,我将永远飞往世界上你生活的 那个地方。永远,就是我们此刻活着,前去迎接黑暗再迎接黎明 ……永远,就是我永远爱你,而你并不知道的一个故事。
我收拾了简单的行装与吴槿之告别,她将前往蒙自和碧色寨开始个人史上的社会调查,当然,我知道她之所以选择这条路线,是因为乔尼,在这点上我们有共同点,我之所以选择奔赴滇西抗战的路线是因为周穆、周梅花和母亲 ……这三个人将整座滇西抗战的路线向我拉近或拉远……因为这条路线特殊 而危险,我向学校申请后,经学校同意之后再将申请递交给驻昆的西南联大军 用物资输送站后,才获得了搭乘运送军用物资的大货车前往滇西抗战的路线 的机会,在这点上我要感谢母亲,正是她的先行搭车启发了我。尽管我的行为 太冒险,但其中必定充满着巨大的勇气……而这个阶段,我已在私下热爱上了 写作。我的内心翻滚着一匹匹野马奔腾似的战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前往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亚洲主战场之一的缅北,许多事情都无法用理性解释,当我 爬上了那辆军用车时,车厢中除了我还有几个年轻的士兵,他们与我的年龄都 很相仿……是的,无论是在校园还是在战争的前沿阵地,都晃动着一张张年轻而朝气奔涌的面庞,他们都在用青春经历着教育和战争的历练。
我虽然没有像他们一样参加了中国远征军,然而,我却同样勇敢地选择了 奔往滇西抗战的路线,我的社会调查有三个多月,看上去时间虽然短了一些, 然而,我会利用这三个月时间辗转于缅北,用我的灵魂去记录和寻访前沿阵地 的战事逸闻。除此之外,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在缅北能够与周穆、周梅花和母亲 不可能又充满潜在可能性地相遇。在偶然和必然中相遇, 一直是我对这个世 界人与自然以及每个生命之间的期待。当我看见车厢中几个穿着新军装的年 轻士兵时,内心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原来预想中的孤独感慢慢地消失 了。车轮开始出城,开始出碧鸡关再出安宁再出楚雄……之后,我就开始与传说中的滇西相遇。
滇西是辽阔的,你很难想象在这晴朗的天宇之下,我们所奔赴的是战场而 不是天堂。在蓝色天空下我们看见了逃难的人们……我的心绪突然又开始变得灰暗起来了,灰色,在今后漫长的时间里成为了我写作中的主色……在之后开始写作的日子里,只有在灰色中,灵魂似乎才会获得安定。首先,这灰色带 来了写作时的庄重,当我决定写作时,我无疑是在为自己点上一盏灯。当世界执迷不悟时,那盏灯从书房开始, 一点点地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准确地说,写作者所面临的都是揭开笼罩自我的那层雾幔,我们从灰雾中 走来,作家写作的房间从本质上讲就是被灰雾笼罩之地,因而,在以后的时间 里,我喜欢坐在房间里写作。喜乐只是生命中最短暂易逝的一部分, 一个不敢 面对人生哀念的人是无法写作的。写作吐露出的都是隐现的生命痕迹和无尽 的幻想,它是庄严的,也是破碎的。灰色,就像世界的主色,更多的是历史进程中个人生活史的主调,而作家的写作无疑是在穿越着时间中的灰雾。
从年轻时到现在,我的写作一直在雾中穿行。尽管如此,我仍然坐在书屋 中,它是一个牵连起世界万物的磁场,每天我都要在里面坐上几小时,更早的 时候,我就写下了这些文字:迷惘是一种巨大的惊恐,不断地敢于同我们分享 着忍耐中的幸福。我正是在这一时期的矛盾中, 一种新形式的矛盾中感受到 了自己的嘴唇在摇晃不停的阴影中变得冰冷,变得稍纵即逝,宛如一道划破长 夜的闪电 …… 因此,对我而言,写作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应该是灰色的。在面对 这些一个版块又一个版块所涌来的时间中,我自己就像苍鹫飞越着茫茫峡谷,人生的许多故事无疑都是用翅膀在穿越着,无论悲与喜……
辽阔而伟大的滇西在被第二次世界大战所笼罩的时期,最初注入我眼帘 的风景画是:满山遍野的羊群有黑有白,牧羊人坐在羊群之间像是在唱着山 歌,又像是自语清风舒朗间的传说 ……这个场景说明战争离满山遍野的羊群是遥远的,离牧羊人同样也是遥远的。看到这幅风景画,我在喜悦中有一种隐隐的忧虑,我不知道战乱是否会来到这些无忧无虑的羊群中使它们惊慌而奔 逃。第二幅风景画就是车子所途经的村庄,我搭乘的军用物资运输车开始时 途经的村庄均属于土坯房,当炫目的阳光朗照着青瓦白墙时,我又看到了从屋 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在这样的村舍你同样看不到战乱的状况……直到我 们的车子进入了滇缅公路,我才看到了第三幅风景,这幅风景破败而惊慌失 措,车轮之下的两侧全部是逃难的人们。逃难者有两种,他们分别是在缅甸的 华人纷纷撤回故乡,我坐在车厢里能听到他们在说母语,缅甸华人大都是来自 中国的云南人,他们看上去大都是一个家族,去缅甸经商,因为战乱又开始以 一个大家族开始逃离缅甸,所以,他们使用牛马运载行李家当,在他们说出的 母语中有纯粹的地方口音,因为落脚于昆明已经很长时间了,再加上昆明这座 城市会聚了天南地北的口音,同时也将云南各个区域的本地口音会聚到省城, 最初来昆明时,我就一直在倾听语音,因为只有进入不同语音中去,你才能了 解世界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讲,世界的关系也就是不同语音所缔结的关系。 看上去,从缅甸撤离出来的华人很多,但因为前面就是祖国和故乡,他们在逃
亡路上显得并不绝望。
绝望的是那些缅甸人,他们的面孔大都黝黑,从面孔就能看出他们生活的 海拔和纬度,就能触摸到太阳的温度和长夜的时间。由于日军侵入了缅甸,所 以,那里的人都开始了逃亡……在他们的眼底有深深的绝望和迷惘,不知道这逃亡路上会再遇到什么不测,尽头又在何方。
而我,则在这条路上随同车轮在前移,这速度无法快起来,因为难民太多, 我搭乘的运输车几乎是在逃亡的难民群中艰难前行。我趴在车的围板上眺望 着路上的人们,他们携带着残破不堪的行李,这行李无论怎样残破总得用床单绳子捆起来,人去往何方,行李就去到何方,这是俗世难以舍去的行囊,这行囊中有我们身体的味道,人生疲惫不堪的汗液,通常,这也是我们与未知的远方赴约的证据。
在我头晕眼花的暮年,曾读过一部迷人的书,它就是约翰 ·伯格的《我们 在此相遇》。在这部有真实和虚构的叙述中,弥漫着片断似的个人史追溯,并 插入了对于绘画音乐,小说人生的审美记忆。每每读他的作品,灵魂之城都会 获得一种自由的追问和境遇。他的语言告诉我说,在人生的任何一种时间里, 都有生与死的相遇者,也将有伟大幻梦和现实的相遇者。而归根结底,无论你 在哪里,我们都会在某段时间中相遇的。这无疑是作家倾力之作,它永恒地构 筑了人类心灵上那些秘密的路径,并等待着与你相遇。是的,《我们在此相 遇》,从而处于迷失状态,并情不自禁地迷失于无法言喻的未来之中,这就是书中的魔力。
很多时间里,我尽可能地沿着轨道行走,而更多时候我单独走在轨道外, 那是一些凹陷的,美而荒凉的路径,也许会与轨道交叉,但一旦偏离轨道,却会 走得更远。我们身置何方重要吗?这个星球如此巨大,它应该可以容下每个 人偏离正常轨道而行走的可能性,秘密就在你挥手时,风吹发丝和语音的刹那 间 ……而我相信这些神话存在着,在我们使用言词的时候,房屋拔地而起,蛇 熬过了冬眠,蹚水而过的脚触碰到了水底青苔下尖锐的砾石。我们将熬过更多的岁月,才可能配得上那些被神所护佑的每一个平凡的日子。
在惊慌失措的逃亡者中,我看见了一个华人男孩大约十岁,他手中牵着一 头羊,那是一只异常雪白的羊,在所有的破败景色中,只有那头羊仿佛刚刚沐浴过,仿佛是一头来自天上云朵中的羊 ……男孩用绳子牵着它往前走,而他的鞋子已经很旧很烂,他牵着心爱的白羊往前走,在他小小的年纪里这应该是他 无法割舍之爱,所以,无论逃亡路有多艰难,他都要牵着它走在身边。我被这 样的情景感动着,同时又看见了一个孕妇,看上去她应该是来自缅甸的难民, 她脚下是一双拖鞋,缅甸因天气非常炎热,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人们总是穿着 拖鞋行走着。眼前是拖鞋下的步履维艰,是带着隆起于母腹上的身孕通向逃 亡路上的未知中的尽头,男人走在她身边,身体上承载了所有的行囊。而她将 在何处分娩下她的孩子?老人小孩妇女是逃亡人群中最令人纠心的风景之 一,我无法忽略车轮之下的现实,然而,对于这一切我唯有用心灵收藏下苦难, 它使我战栗忧伤,车轮下是黄土滚滚, 一旦刮起大风,就像一匹黄色的布匹在 随风起舞。我无法忽略来自战争的惊恐,天气开始热起来,这意味离缅北已经越来越近。
地球为什么要有国境战,从中国边境的云南腾冲进入缅甸国土,我随同车 轮的颠簸在思索这个问题……茫茫无际的热风荡漾着缅甸的国境线,偶尔看 见鸟群们在天空中自由飞翔,它们大概无国土之分,在我们的车轮出腾冲境外 线的刹那,我突然看见了一群鸟从缅甸的天空飞往腾冲的天际线,我隐隐感觉 到它们似乎也在逃亡,从尘烟弥漫的炮火深处寻找避难地,从这个意义上讲云 南的大部分国土乃至天空下的树枝,都应该是鸟群所投奔的避难者居所。地 球为什么要有国土之分,是因为神在划分着心灵尺度,在这个灵魂的穿越之下 每一个种族所造就的人类生活而奋斗。而战争则是另一种黑色的记忆,是未 经神灵所允许而发布的战乱,因而,当心灵史的记忆混乱之后,我们看见的鸟
群在天空中逃难,当它们拍击着翅膀逃难时,而我们人类却用四肢在逃难。
我看见一个老人已经走不动了,看上去她就是走不动了,她的儿孙们前去搀扶她……我无法去帮助她,因为我们的车一分钟也无法停下来……是的,前方在打仗,我们的军用物资运输车根本就无法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