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宿舍,回到一个可以读书的天堂。
尽管如此,每听到邮差的声音时,我总是在等待,我在等待是否有周穆的信函和母亲前往滇西的消息,当然也在等待周梅花给我们承诺过的事,她在分别前曾告诉我和吴槿之说,到了前线只要有可能一定给我们写信。信函是我 们所置身的那个时代最重要的联系方式,在今天大概已经没有多少人用手和 纸笔写信了。而在我们的青年时代,邮电所很重要,既可以去发信也可以发电 话,去邮电所最喜欢听到的就是工作人员往信封上盖邮戳的声音,那声音告诉我说,我们的爱和忧伤都在那一只只邮戳之下保留下来了亲切而遥远的回忆。
无忧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可以沉溺于日月交辉的每个时刻。爱,赋予我们 生活方式,同时让我们担当并融入日日渐新的境遇中去。这一年,又到夏季, 等待我的是已有的和未知的话语。面颊上会突然飘来凉爽的雨滴,如果我们 像感恩一滴雨水那样感知心潮起伏、碧水荡漾,我想,这就是一个人内心的宗教。
那一天,邮差终于来了,是的,邮差终于来了。看见邮差的绿衣服,我的魂,我那四分五裂的魂仿佛重回到我身体中。
现今的人们啊,请陪同我,落伍的我,年迈的我,重回七十多年以前我站在 联大的校园中看见邮差叫唤我名字的那个时刻。我正将头探出宿舍的窗户, 因为我从玻璃窗户中看见邮差来了,邮差来了,每次看见邮差来,我都会跃起, 我希望邮差能呼唤我的名字,因为只有在有我的信函时,邮差才可能呼唤我名 字,然而,每一次都是落空,我听见或看见了邮差在呼唤别人的名字或将邮件 递交给别人 ……他会给我写信吗?因为分别时太急我和他事先并没有谈论过 信件的问题,而我也只是在之后每每看见邮差的时候想到了他会不会给我传 递情书。邮差并不是每天来,他要十天半月才会出现,因为那个时代传递邮件 的时速都很慢,在那个仅仅有海轮、铁轨更多的是邮驿传递邮件的时代,每一封信传递出去,基本上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才可能抵达收信人的手中。
七十年前我在那些被战乱炮火所笼罩的日子里,因为恋人正在奔赴缅北战场而渴望着邮差会将他的信函捎来,尽管我知道一个军人一旦奔赴战争前 线其身心是不会停留下来的,军人们奔赴的是战事,他们无法将脚步停留下来,因为每一分钟都意味着子弹会从空中、野草呼啸而来。
然而,在那个星期天的上午,当我偶然从玻璃窗中看见邮差的身影时,我 的本能促使我推开了窗户,那一时间里我渴望着三个人的信函,首先是周穆, 他是我的恋人,因为他的名字,我心系中国远征军所奔赴的缅北战场,在他所 离开的日子里,世界是辽阔的,它的辽阔中有许多我无法捕捉的东西,就像我 有一天站在联大校园里,仰头所看见的一只蝴蝶,这是一只从我耳边飞过的银 白色蝴蝶,你很难想象我看见它时的那种莫名的欣喜或忧伤……我看见了它 银白色的翅膀在飞,我却在下一瞬间里再无力去追赶它的翅膀……这让我想 起了南渡中陪伴我们前行的那只小鸟,它从晾衣绳上进入我们视线,我们带着 它疗伤而前行,直到抵达滇池岸的山头,我们已经察觉到它渴望自由飞翔,所 以我们站在山头放飞了那只小鸟……周穆的脚步声远去,我看见了伟大的虚 无,理想主义者的那种虚无,放眼而下就是那只银白色蝴蝶的虚无……他走 了,他抵达了何处,那些从空中飞来的子弹,是否已被他避开?我想知道的也 许很多,也许很少,事实上我只需要了解他的平安,只需要他报平安的几个字。 其次,是对好友周梅花的思念,她说过一旦有机会她就会给我和吴槿之来信,
她所爱上的是一个飞行员,我相信她会托空中的翅膀给我捎信函。
再就是母亲,她简直就是一个传说。 一个来自中国北方的女人,为了寻找 她的将军,不久前已搭上一辆中国远征军的军用物资运输车奔赴滇西,而她的 最终目的则是奔赴第二次世界大战主战场之一的缅北战场……我会等来母亲的信函吗?
然而,在那个上午,我听错了,邮差叫的并不是我的名字。所以,我没有等来任何信函。
我依然生活在我们的西南联大校园,这里同样充满着无数教育志士的传奇。
我又看见了朱自清。
朱自清当然是瘦弱的,尽管路途迢迢,他依然携带着自己瘦弱的身体来到 了西南之边陲。我又一次在1941年3日8日朱自清的日记中读到了这一幕: “本来诸事顺遂的,然而因为饥饿影响了效率。过去没有感到饿过,并常夸耀 不知饥饿为何物,但是现在一到十二点腿也软了,手也颤了,眼睛发花,吃一点 东西就行,这恐怕是吃两顿饭的原因,也是过多地使用储存的精力的缘故。”这 一幕,真实地再现出身患胃病的朱自清,饥一餐,饱一顿的教授生活。这胃病 在战事缭绕的联大背景中使他身心日益被煎熬,在一个个白昼与黑暗交替的 日子里,他不得不面对粗劣的饮食,同时面对身体中那个胃病。在1942年12 月11日的日记中,他写道:“早晨很冷,三时醒来不能再入睡,勉力出席八时的 课程,回到宿舍时像个软体动物。读钱基博(钱钟书之父)的《明代文学》,午睡 后额外食月饼一块,致胃不适。当心,是收敛的时候了,你独居此处,病倒了无 人照顾,下决心使自己强健以等待胜利。”他强撑着身心,也强撑着对于胃病的 抵抗力,在这一幕又一幕的黑暗和难言的深处,我能感受到他的生活处境和悲 伤。有时候, 一块黑色的面包就是整整一天,有时候,遇到美食时,他那饥饿的 胃就奋勇向前。1948年8月1日,他在给朋友信中写道:“半年来胃病发作三 次,骨瘦如柴…… ”尽管如此,他仍然用身心拒抗着生命最后的终曲。在这绵 绵终曲中,有他在拒绝“美援面粉”的声明上的签字,他在最后的日记中写道:
“此事每月须损失六百万法币,影响家中甚大。但余仍决定签名……此虽为精
神之抗议,但决不应逃避个人责任。”朱自清英年早逝于1948年8月,早逝于战 事弥漫的八年贫困而艰难的西南联大时光,冯友兰忍痛写下了这样的挽联: “人间哀中国,破碎山河,又损伤《背影》作者,地下逢一多,心酸论语,在惆怅 清华文坛”。我看见的朱自清来自《背影》中的背影,来自小小寒舍中扶正中国文化的一盏烛光,我所看见的朱自清来自《背影》中遥远的背影……
我又看见了沈从文,沈从文是我们文学院的老师。
我喜欢听沈从文讲课,他带着湘西的口音而来,此刻,沈从文,在历史的屏 幕中正在越过西南联大的重重围栏和时光的屏障。他所开的三门课分别是 “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中国小说史”,沈从文出现在教室中时,他总是会 带来一大摞书,书会用去他的许多力量,面对书,他会用手臂抱或夹在胳膊下。 面对教育,他的目光清澈而虔诚,他用目光与每个同学交流着。他讲课的声音 很温柔,他平静地讲述,更多时候显得自言自语,宛如他故乡的那片小小的树 林里, 一群鸟在春天落地又再次飞翔的声音。我自己非常喜欢,也能受到在 这些自由自在的拍翅声中,文学对于我们身心的滋养。沈从文为了让我们真 正地了解《中国小说史》,还亲自动手抄写辞条,他使用地道的云南竹纸,非常有趣而严谨地抄写,之后,他从他坐落在文林街二十号联大教职员宿舍的一间小小的房子里,带来了他的墨卷,那些卷成卷的《中国小说史》给我们带来了墨香和感染力。
我又看见了历史系的教授陈寅恪。
陈寅恪,称之为大师中的大师。亲爱的大师,我又看见了你,此刻,已近黄昏,这是历史上最灿烂的时刻,我又看见了你一生的辗转。年轻时,从美国哈佛大学到德国柏林大学,又辗转到巴黎大学……因为辗转是你的天命,人违背 不了天命,所以,你的辗转,自始至终在天命的宿路上一路奔跑不息。而这天 命就是让你的身心携带着人类的语言,这些语言就是梵文、巴利文、蒙文、藏 文、满文、波斯文、西夏文、土耳其文,还有英、法、德、日、拉丁、希腊文,这天命使 你成为了西南联大历史系的教授。教授,就是从海洋般宽阔的语境中走出来, 就是从人类的智慧剪裁中走出来,就是从风雨摇晃中的独木桥上走出来。就 是从细小的支流寻找到巨浪的波涛中走出来。你走了出来,走到了西南联大 的讲坛,在李钟湘的笔记中,你的灵魂又一次出现,笔记中写道:“貂皮帽、衣狐 裘、围围巾,有时微笑,有时瞑目,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同学如坐白鹿洞中,教室 虽无绛帐,却也如沐春风。”你是教授中的教授,你给联大的学子带来了“晋南 北朝史”,带来了“隋唐史”和“梵文”,给我们中文系带来了“白居易”系列课室 的讲座。而在你患眼疾的日子里,你的世界,仍然是一片被明珠所照耀的世 界。面对生活,你深谙这命运的磨难,继续着“教授中的教授",生命的过程于 你,仍然是沉濡于史学的渊薮,这无边的渊薮,使你在近乎失明以后仍然继续 着生与死的磨难。在抗战胜利以后,你写下了这组七律《忆松门墅故居》:“渺 渺钟声出远门,四海无人对夕阳。破碎山河迎胜利,残余岁月送凄凉。松门松 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此刻,我仿佛又遇见了你,在那个阴晦的岁月 里,你的足迹辗转于昆明、香港、成都,你的眼疾一天天变得严重。尽管如此,在 联大的校园里,我看见的你,是一个用尽全身心抵抗着人生挫败的勇士;是一 个倾尽身体之灵翼飞翔在人类史记中的吟唱者……而今天的我,在老态龙钟 中仍然听见了你从联大走来的脚步声,你踏着生命的残露步步朝前走,而你生 命的那口气,仍然盘踞在古老的史学之渊薮,它们使你脚步下旋起的那一片片金色的银杏树叶,仿佛古老时间的书笺,昭示着人类真理。
我仿佛又看见了钱穆和他的国史。
时光穿越着,确实的,这是来自4月最为阴郁的时刻,也同时是春风荡涤尽 所有枯枝败絮的时刻。我的脚, 一双从西南联大校园史中走出来的脚, 一双在 黑色布鞋中穿越时光的脚,今天将步行到校园深处一座座低矮的教舍,今天的 我将再一次前去倾听良师钱穆讲国史,当钱穆讲国史时,教室里座无虚席,两 边站满了倾慕而来的教授和学子。他使用无锡口音讲国史,在他充满激情的 讲述中,所有的心灵都在其中穿越着,我的心灵史也在穿越着。那一天,我们 倾听钱穆讲《中国通史》,那是一个凝聚力很强烈的时刻,窗外飘着绵绵的细 雨,我的倾听力,在钱穆的声音中仿佛已经穿越了好几个世纪的黑暗,我睁大双眼,在绵绵不尽的细雨中,穿越着祖国山河的一卷卷混浊和清澈见底的巨梦。
时光是用来度过生命之光烛的,在不同的时间里,人度着时光的影子,每 一道时光里都有叠加的影幻,它们替代自己的心向远游和蜷曲。时光让人类 从结绳记事开始了时间的编年史。在西南联大的时间里,钱穆正编写着《国史 大纲》。国史,这是一个人心灵的方向,我不断地寻访着这些来自历史记忆中 的深邃之谜,在无限辗转的岁月里,钱穆叙说着,那高天流云之下的国学史卷 和书写的时间。“民国二十六年秋(1937)卢沟桥倭难猝发,学校南迁,余藏平 日讲通史笔记底稿数册于衣箱内,挟以俱行。取道香港,转长沙,至南岳,又随 校迁滇,路出广西,借道越南,至昆明,文学院暂设蒙自,至是辗转流徙,稍得停 踪,则民国二十七年(1938)之四日也,自念万里逃生,倍增感慨。”写作国史的 时间从蒙自到昆明,又从昆明到宜良,在当时距昆明七十多公里的宜良,钱穆 寻找到了一方隐蔽的山水,他的笔录中曾描述过这战乱中难得一遇的隐居地:
“院子有一白兰花树,极高大,春节花开清香四溢。道士采摘去赴火车站,有人贩卖去昆明。张妈以瓶插花置余书桌上,其味浓郁。楼下阶前流泉,围砌两小 潭蓄之。潭径皆两尺许,清泉映白瓷,莹洁可爱。张妈以中晚两餐蔬菜浸其中, 临时取用,味更鲜美…… ”《国史大纲》就是在这样的幽居中完成。在这幽居中 生活的大师钱穆居住在宜良西郊的岩泉寺下,居住在充满山水的风景中,更为 重要的是居住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居住在一个人的尺度密径过往的历史中。 在这些属于一个人的尺度里,我看到了钱穆散步的小路,那一条条被山水所辉 映的小路,倒映着无数先灵的踪迹。在历史和时间的国学史中荡漾着一代大 师的步履,在这样静谧的时间里,钱穆每周都需要到昆明讲课三日,余下的时 间就在这幽居中,读史并研习从而写下了《国史大纲》。1939年6月是一个好 日子,钱穆终于完成了《国史大纲》,在6月夏日的热浪和一阵暴雨之中,钱穆 轻轻推开了门窗,目送着雨后晴朗的天穹,心情是多么舒朗啊!这是值得庆祝 的个人生活录,是空中飞过的喜鹊的欢鸣,也是树枝拂动树枝般的一阵阵蝉 语。在钱穆书写国史的居所外的小路上,曾经走来了汤用彤和陈寅恪,在他们 下榻在钱穆居住小楼的那一夜,星光如此皎洁。他们共叙国史,叙人生之浩 渺,他们居于战乱中的岩壁寺下,互为勉励,以此将星空的皎洁融入精神的怀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