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长离别1
书名:梦书-西南联大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735字 发布时间:2024-07-08

他们走了。就在远赴缅北的中国远征军离开之后的一个时刻,母亲奇迹 般的出现在我身边,这对于我来说,当然非常意外,因为我们生命中的意外太 多太多,多到像窗外的消息以无穷尽的细如发丝的力量捆绑并飘忽在你的眼 前。母亲来了,她竟然来了,当母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刹那间,我几乎不敢 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以为是模糊,我们生命中关于模糊的东西和现实太多了。 我曾在周穆离开我以后告诉自己:闲风散月,有待于我忽略耳边雷鸣,忽略人 世间一束浮尘。倘若时间久逝,那涌现之涟会演变为铭文,倘若时辰未到,请你陪同我在左右两个彼岸等候。
周穆离开了,我继续求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下来,我曾与周穆私下 商量过,如他同意,我也想报名参加中国远征军,我是真的想陪伴他一块赴缅 北战场。他否定了我的愿望,他告诉我,总要有一个人在后方等他,无论他到 了哪里浴血奋战,只要心里想到还有一个人在大后方等他回来,他无论碰到怎 样的战火弥漫和杀戮,都会竭尽全力回到等候者的身边。听到这样一番话,我 感受到了自己就是等候者,我的守望,是为了让他感受到无论子弹在他头上怎 样呼啸,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召唤他回家。回家,这座城市就是我们的家,这一刻,我又想起了汽油箱和联大师生的书桌和隔板……
回忆起汽油箱,就会回忆起我们的书桌,我曾趴在上面写字,这一只只汽 油箱,因价廉物美,成为了联大师生的书桌和隔板,它的妙用可成为凳,亦可做书柜……每当点着洋蜡读书的夜晚,我们的宿舍里,有汽油箱做的书柜、书桌,它可以代替墙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汽油箱成为了我们联大实用的家具,这 一只只汽油箱,简易而充满质感,为我们提供了艰难时期居所中的实用性,我 们坐在书柜、书桌前读书,不管战乱在屋顶上空发出怎样刺耳的声音,我们仍 守候着这小小的房间,我相信,这是我一生中居住过的最为安心的房间,在这间屋子里,我们读书并将生命中的故事磨砺着。
谈到故事,我母亲就是一个非常有故事的人。
父亲去世以后,我才深深感觉到母亲除了是一个佛教徒以外,还是一个非 常勇敢的人,她在我将赴京求学前,选择了一个男人,离开了我……我不知道 她选择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并且从内心最隐秘的那种感情来说,在父亲离 开我们不久,母亲那么快就找到了新的男人,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埋在内心世 界中的阴郁,我总觉得母亲不能那样快就去寻找另一个男人……尽管如此,在 我离开老家之前,母亲来为我送别,除了给我学费生活费之外,还将她婚嫁时 娘家带来的箱子送给了我,最为重要的是还为我定制了蓝花布裙,从某种意义 上讲,这条裙子是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生命道具,我就是穿着这条裙子而开始了南渡之夜,这条裙子是母亲作为一个女人送给我的终生不渝的隐喻。
母亲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我和她各居一方,但在很多时候,尤其是当我 恋爱的日子里,我开始慢慢地理解了母亲的生活。我的内心一方面在默默地 思念父亲,另一方面却在为母亲祈祷,希望她在另一个男人那里寻找到她安静温暖的家。
母亲来了,穿着她紫色的旗袍而来,从我记事起就感觉到母亲所有的衣物 都与紫色相关,紫色可以偏玫瑰花色,也可以偏紫红、紫灰、紫绿、紫黑……总之,对于我的母亲来说,紫色是她生命中的主色调。使用紫从而偏移并向斑斓的色彩过渡,从而寻找到了她想要的色彩。从小,我就感觉到母亲是一个格外 注重色彩感的女人,我从出生以后就看见母亲以紫色为主,以其他色为辅,这 些色彩溶入了她的衣饰、心情和容貌之中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的母亲都应该是那个时代最美丽的女人。
她来了,这不是虚构,在她来之前,我正在干什么?我们送走了从联大校 园中参加中国远征军的校友们,送走了我们年轻的诗人穆旦,送走了我的恋人 周穆,女友周梅花……送别是隆重而朴素的,然而, 一条街道在送别之后显得 如此的冷寂,我和吴槿之最后撤离了一二 ·一大街,尽管满地的树叶随风激 荡,我们却依然要回到校舍,正像周穆所言联大校园就是我的家,我的守望之 所。我们回到了宿舍,那天晚上有一阵阵细雨拍击着铁皮屋顶,我们在黑暗中 倾听世界上那些有限和无限的雨滴,拍击着我们的屋顶,拍击着隐匿在战乱之 下的西南联大的居所……从这一刻开始,我就告诉自己说要学会在守望中好好等待,终有一天,他们都会回来的……
母亲来了,拎着她的黑皮箱子,身穿她深紫色偏蓝的中国旗袍,我无法形 容母亲的美,那是从七十多年前的战乱之后方的西南联大校园中呈现出来的 美。多年以后,因为母亲,我也同样挚爱上了紫色……在时间的反复无常中, 我与紫色的光阴为伴。屋外,世界高低凹凸,蚂蚁们奔向黑暗的古堡,人为了 无常的命运,默认或改变自己的旅途航线。室内,晦涩的灯烛曾一次次地碰痛了我身体的曲线……
当七十多年前的帷幕拉开以后,我的母亲出现了,当时我正奔出教室, 一 个女人穿着深紫色偏蓝的中国旗袍出现在教室门外的泥地上,这一片片的泥 地还来不及种上花草,而栽下的一棵棵树苗就像幼年的孩子一样正待滋养。
我走向了母亲,来不及思虑在这样一个战乱的国度,我的母亲为什么会出现在西南联大的校园里。我奔向母亲的途中只横隔几米距离,而就在这一刹那间, 空中又响起了催人命的警报声,我飞快地奔向母亲,我们来不及互相问候,那 一时刻我牵住了母亲的手,我将以我的经验带领母亲跑警报……对此,母亲并 不慌乱,她身穿高跟鞋手拎箱子竟然可以从容地跟随我跑警报……我牵着母 亲的手跑上了我们经常跑警报的路,那铁路之上的斜坡过后就是理工学院的 那片小山坡,我们趴在小山坡上的树林里,之后,飞机来了,飞机又开始轰炸这座城市。在我旁边,就是母亲的喘息声…… 中间融合着我的喘息。
这片小树林深处有我们因跑警报而留下的呼吸声,尽管每阵呼吸声都会 随风而逝。它类似生命中形而上的东西,我们成长史上的每一次轮回都意味 着在回首往事时继续往前走,这是形而下和形而上的两个分水岭,就像流水汇 入河流再奔向大海的历程,是为了投入浩瀚辽阔的怀抱。形而下和形而上的 世界是众神划分的,我们居住的屋宇,每天每夜都围绕着形而下的常态而生 活,它们是将来生活中的一种现场,也许是几张揉皱的纸票,是打酱油回来的 路上遇上的一场大雨,是纽扣掉了时找到的缝衣针,也是烹饪时呛到的油烟 味……形而上是我们旅行时所携带的箱子里,翻拂开的书页中夹着的一片树 叶,裹挟着春夏秋冬时的戒令;形而上是我们心灵史上最大的战争,它也许只是一个人的幻景,却像裙子一样盛开了花朵。
母亲来了,意味着另一个故事的降临。
在飞机的轰鸣声过去以后,我知道在这座山坡下的城市里,那些从防空洞 里奔跑而出的人们,手里也许牵住的是孩子,这些在恐怖中啼哭的孩子们将把 哭声止住,母亲牵着他们的手往外走,因为防空洞外是一个天下,无论这个天下怎样大乱,何时有子弹飞来,母亲都将一如故往地牵着孩子的手,直到他们想寻找自由了,松开了母亲的手;而那些总是习惯抱着算盘和账本跑警报的 人,大都是男人,有些人脸上还架着金丝眼镜,而当警报结束之后,他们依然抱 着算盘和账本走出了防空洞……因为,这个世界无论多脏乱,算盘和账本都是 必须存在的,而且,在那个时代,物价飞涨,你无法知道某一天某一刻金融世界的演变,是否会改变金钱的命运。
尽管如此,我的母亲来了,她是一个注定要用自身的命运讲述故事的女人。
母亲来了,我们经历了跑警报,当她从山坡上站起来,深紫色的旗袍上沾 上了许多草屑,她从容地面对这一切,等待她的不仅仅是战乱背景之下的草 屑,山坡下被炸毁的房屋,阴沟里死去的牲畜,还有作为一个女人在战乱中寻找的那个男人。
当我们越过轰炸之后的城市终于来到了翠湖边的一家小酒店,先是让母 亲住了下来,最初,我以为母亲突然出现在昆明,仅仅是因有我的存在,我没有 想到除了我之外,母亲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挚爱的人。那是经过了一夜 睡眠所休整过的第二天下午,因为没有课,我早早地就来到了翠湖边上的一座 露天茶馆等候母亲,昨天分手时我们就相约今天在这里喝茶。翠湖确实是昆 明人的天堂,如果没有飞机轰炸没有战事逼近这座临水的城市,那么昆明人将生活在真正的彩云之下,将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而活下去。
翠湖公园的露天茶馆被四周的垂柳所簇拥着,在今天它是一座天然的氧 吧,为我们多杂质的肺部提供了纯净的氧气,使我们的肺拥有更多的活力。而 在昨天,我的生命最为年轻的时代,哪怕空中的碎片突如其来,这座公园的植 物湖泊之上挂满了烟尘,而只须一夜春风,那些充满苦难的碎屑们就被春风所荡涤干净了。翠湖就是翠湖,就是七十多年以前给予我避难之温馨的一座绿色的公园。我听见了母亲黑色的高跟鞋声,它正从旁边的交叉小径穿越过来, 不管生命怎样惊慌失措,我的母亲依然从容地身穿旗袍,脚穿高跟鞋去追索生命中的故事。我静静地倾听着从母亲脚下穿越而来的时间……
只有这时间像黑夜一样可以依倚,亦像果树盛开色香而震惊世界,之后是 挥手谢幕,是隆重的凋亡。过了很多年,我的眼前依然是一堆书, 一团暗光, 一 种挥之不尽的寂然。我依倚这黑暗,像细数我与水的潋滟;我依倚这黑暗并信 赖其中的每个词、每句话。在许多黑暗中我坐下,我厌倦喧嚣,也厌倦浮华,我 的手像麦秸,也像苔藓,更像通往长夜深处的血管,其血管凹凸不尽,像一条属 于我一生必走的天边路。我依倚光影、水波,依倚着朴素的高山流水;我依倚 枕头、白昼、谎言、怯懦、羞辱、崇高与渺小;我依倚墨水、睡衣的皱褶,依倚着身 体中隐隐约约的痛感;我依倚对黎明的期待,我依倚着明亮的围栏,像羊群奔出厩栏,去寻找牧场。
当晨如秋色,斑斓如心,等待我们去追索和践行,谜底在时间的流逝中,答 案正随云层、波涛、砾石变幻,而呈于眼神那仁慈清澈如水的生命面前,没有回 头,箭在远方,脚下云尘升腾,空气有浊有清,人有踪有迹,亦有无影无形,全凭自己的信仰去呈现和周转。

母亲来了,穿着一件紫绿色的旗袍,仿佛在叙述属于她的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些从未倾诉过的故事。
至于我,则穿上了洗得干干净净的那条蓝花布裙,为了母亲的降临,我又穿上了自己最心爱的衣服。
我坚信,无论多么凄厉的人生,都有与之相匹配的那些奔腾而忧伤的歌声,而轻吟之下是每个人秘密中被自己所收藏的故事。我和母亲的眼神在这 逃亡的边疆再次相遇了,在一棵柔软的柳树下我们坐下来,要了一壶茶和点 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茶香和忧郁的果味,我与母亲从未有时间围坐在 一只圆桌前,静心地观看着面前那波光碧澄的水面,就是在这个午后母亲给我 讲述了她的故事。很显然,这个故事我从未听过,也从未猜测过,它从哪里来? 它当然是从母亲的叙述中来,面对我她显得有些迷茫,母亲事先就已经猜出我 已是一个开始恋爱的年轻女子,过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女人如爱上一个男 人,就是陷入了另一场战役。而恋爱对女人来说很重要,从某种意义上讲,恋
爱是女人的另一所学校,它教会人的东西太多了。
面对着清风的微微起伏,耳边荡来的是母亲讲述故事的音韵,我面对着优 雅而一年四季身穿旗袍的母亲,永远铭记了作为女人也作为母亲的另一个女 人的故事,从那时刻开始作为我自己,也许就已经暗自滋生了用文字记录故事 的愿望,这个愿望是如此的强烈,它也许是一束热烈的火把,将我的时光点燃,从而去照亮我的人生。
母亲的人生中出现了年仅17岁时遇到的一个少年,那是她高中时遇到的 一个插班生,他比母亲年长两岁,名叫张楠之,当母亲17时,少年已经19岁,在 之后的时间里,张楠之暗恋上了母亲,我无法想象年仅17岁的母亲到底是什么 模样,但从母亲随身携带的一张照片上,我看到了梳着两根长辫子的那个年仅 17岁的女孩,她上身穿一件紫碎花的布衣,下身穿一条长到膝头的黑裙,那时 候母亲就已经偏爱上紫色了,我似乎从这帧照片上已经看到了母亲偏爱紫色 的源头,紫色中出现了那个年仅17岁的少女,出现了她已经被一个男孩暗恋上 的眼神,这眼神似乎也同时让我看见了自己的眼神,因为在人的各种器官中,只有眼神是可以相互对视,也同时是可以出卖灵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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