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得很早，昨夜与周穆告别之后就回到了宿舍，之后，周梅花也回来了， 我们两个人的身上都弥漫着爱情的味道，这是一个周末，吴槿之乘小火车去蒙 自与乔尼约会去了，剩下的就是我和她。我和她在沉默之中回味着这个不一 样的夜晚……是时候了，栖在晒衣绳上的鸟，将拍翅而去，在天晓之前，以箭一 般的疾飞，去投入拥抱它们的蔚蓝色天空。是时候了，瓶中的郁金香，散发出从未有过的深情，默认着起伏不定的潜力，倾尽最后的梦想，在那个春天的夜晚里隐忍地开放。
是时候了，我们都面临着将自己的人生故事继续讲下去。周梅花和我坐 在床头，有些事情似乎沉积在她心中，她低声说：“我是瞒着父母参加中国远征 军的……在这个迷乱的世界上我的母亲不久前跟着一个军官走了，这是最近 一封信中告知我的消息……我似乎理解了我的母亲，因为我的父亲善良而怯 懦，而我的母亲从我记事时就很独立，所以她喜欢并私奔的应该是一位勇敢的 军人……苏修，我将这些事情在此时此刻告诉你，是想对你说，我理解我的母 亲所选择的命运……天就要亮了，分离就在眼前，请你转告吴槿之，祝愿她与乔尼永远相爱。”
她将一个地址递给我说：“苏修，这是我父亲的地址，我相信这个地址是不 会随同战乱而消失的……如果在这次赴缅甸的战争中我有什么意外，请你帮我转告父亲。”
她说话时很平静，看得出来，许多事情包括未知的命运这个年轻而美丽的 女子都已经深思熟虑过了。我从她手中接过纸条，上面写着两行纤细的字迹， 这是通向她生命老家的唯一地址，因此，我感觉到了一种责任和重托。那一 刻，我突然听见了铁皮屋顶上的细雨声……细雨，以及滚动在纸片和衣服夹层 中的忧伤，都是这个世界给予我的珍贵礼物，它们在缝隙中成长，即将打开门 去会见秘密的时间之召唤。我将那纸条装在箱子里的笔记本中，这是一个来 自西南联大的女友在即将随同中国远征军和飞虎队赴缅北之前，交给我的她的故乡亲人的地址。
天快要亮了，周梅花在忙着收拾行装，她将在天晓之前赶往北校厂……而 我又穿上了那条蓝花布裙，我祈祷着……所有的祈音就像云南山冈上的皎月映现出了梦的又一个尺度所抵达的远方。我由此坚信，所谓远方不是茫茫无涯，而是我们与心爱之人的唇齿相依，是我们的血肉缠绵，是月与昼的拥抱，是我们今日的魂牵梦绕。
我早早地就站在了一二 ·一大街上，等候着中国远征军途经此地……每 个人生命中最孤独的那部分东西，都必须由自己承担。没有人需要你的孤独， 而更多时候孤独的人可以离星月更近一些，因为，天空中那些残冷的气息，纯 澈的光芒更热爱孤独者，更愿意萦绕在孤独者的身边。早早地，送走了周梅 花，她直奔北校厂，直奔中国远征军训练基地，直奔她的美国飞虎队员依恩与 她在战争中捆绑一体的命运，我将她送到路的尽头，将她送到我无法再送的某 条交叉花园的路口，不，那个时间内这里并没有交叉花园，有的只是荒芜中出 现的通往北校厂的路，这条路上有中国远征军的军用物资车辆，亦有军黄色的 摩托车和吉普车通过，两个流浪者蜷缩在路边的荒草中，仿佛刚刚才从饥饿中 醒来……周梅花拎着她的箱子，她修长的身体因为置身于战争时期，所以不可 以承载人生中那些属于女人的灿烂多姿的职业，如果在今日，凭着周梅花奇特 的气质和美丽修长的女人身，她一定会成为文艺明星。而她所置身的时代注 定了她要与依恩相遇，由此她将踏上一条充满血腥和硝烟的道路，当我目送着 她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莫名的巨痛……直到今天，这种莫名的痛， 莫名如4月最后的景致，在远离高速公路的山乡，水牛们在耕地，四野间充斥着荒芜的芬芳……
生活就是从自己的身体中筑起明亮和黑暗的堡垒，在里面虚拟的那个世 界是我们的灵魂，现实的那个世界是我们的肉体。两者之间是否可以亲密无 忧，取决于我们有多少远望的窗户?有多少可以将水晶沉入泥沙的勇气?有 多少可以从黑暗无常中改变命运与玄机的武器。除此外，还取决于我们对生活的悲悯和感恩。
我穿着蓝花布裙，每到一个特殊的时间内我都会穿上它。而此刻，我和我 的青春在等待着中国远征军出缅记中途经一二 ·一大街的时间……如果说起 初只有我形单影只的话，而此刻一二 ·一大街上突然间就来了许多人，我不知 道这些人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当然是从迷宫般的小巷中钻出来的，谈到 昆明的小巷，你花一天时间也无法走完，它整个就是一座迷宫，如果没有战争， 你尽可以牵着恋人的手去逛昆明的大街小巷……在早春二三月，如果你在昆 明的小巷中行走，会遇到许多背着竹篮卖山茶花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基本上都 属于居住在昆明郊外山坡上的农人， 一旦早春二三月间，他们居住的房前屋后 都开满了绚丽的山茶花……如果你走在小巷深处遇到卖山茶花的山民，你只
需用很少的钱就可以买到好几把含苞欲放的山茶花。
好了，让我们把焦点集中在我们的一二 ·一大街上，这条后来以一二 ·一 运动来命名的大街现如今已是昆明的主街道，街道上有好几座桥梁，四车道的 大街早已没有了当年一二 ·一运动的高潮。而在七十多年以前，这条街道就 像人身体中的动脉般依倚在我们西南联大的校舍之外，成为我们每日必走的 街道。虽然当时的街道并不宽敞，从这条路上走来的大都是我们西南联大的精英学子。
我曾在这条主街道上，看见周培源骑马到联大上课。确实的，骑马在今天 是浪漫的，尤其是在今日世界完全用车轮穿越长距离和近距离的时代，骑马逾 谷川是一种探索和风尚，而在这里，我所看见的周培源教授骑马执教的生涯， 是在战乱年代的一道风景线。风景，是推窗和远望扑面而来的场景，是露水、 草木和花蕊绽放，也是凋亡和秋风，每道风景之所以平常和安静喜悦，都离不开它们所置身的背景。周培源骑马，是为了缩短距离到联大去上课，由于战乱和日军的飞机轰炸昆明城，所以，物理学家周培源带着家人迁入了昆明城外西 南的凤邑村，在那座面朝滇池畔的古老村庄里，他们寻找到了避难所，同时也 远离了城区，从城区到滇池畔的凤邑村有三十八里路，当然，那时候也有水路， 从水上木船过滇池过大观楼，同样需要三个多小时，只因为那时候的水路也很 慢，船上还没有发动机， 一叶扁舟会在水面上漂动，随同水流，很缓慢地走。因 为水路太慢无法掌控一叶扁舟航行在水路上的距离，所以周培源便选择了骑 马到西南联大授课。每到星期一、三、五，周培源就出发了。其实，他起床很早， 大约是五点，虽然晨曦已到，但要穿越三十八里的路程，周培源给马喂料，又备 好了马鞍，那头棕色马仰起头，长啸着，仿佛已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出发就是 负载生命的使命， 一匹匹马的属性负载着为人类服务。生灵真是美好啊，每一 种生灵要么飞，奔跑或行走，它们均是人类生活的盟友。在那个艰难的日子 里，那匹棕色马背上坐着我们的物理学家周培源，当他骑马从凤邑村出发时， 天未亮，但来自东方的曙色已开始升起。周培源骑马将一对女儿送到了车家 壁小学，从而开始沿滇池畔的小路出发，这是一段三十八里的路程……周培源 骑马上课的过程中充满了不少逸闻，因为骑马既惊心也很舒畅，最重要的是要 跟随一匹马穿越三十八里，穿越那些来自湖水的屏障和黑暗中的风雨地平线。 我曾在某个时辰，来到了滇池畔的凤邑村庄，在这座临水岸的小山村，已无法 再寻访到周培源一家人租住的那座小屋。时空的切换在惊人地变化着。眼见 那一座座土坏屋，已改换钢筋水泥材料；眼见旧人变新人 ……世界从土坏屋到 钢筋水泥屋，人的安居越来越接轨于世界的风范。尽管如此，我似乎依然在凤 邑村的石阶上，看见了骑马下山坡的物理学家周培源，我还看见了鸟在这座小 山村的桃李树上栖居并穿越， 一群群从轮回中穿越的鸟彼此在穿越。世界是符号学和数字化的，但在凤邑村，物理学家周培源一家人避难的小山村，天地如此寂静。我屏住气，只要我向往，我就会看见周培源以马代步到西南联大授 课的风景。世界上的风景很多，而这一幕，却足以让我们追循到马蹄下那些被 周培源所驾驭的距离……七十多年以前，我曾看见周培源从凤邑村骑马到了一二 ·一大街的场景……
我穿着蓝花布裙置身在一二 ·一大街两侧的人群，在人群中我突然就看 见了吴槿之……她为了送别周梅花，又乘黎明最早的小火车回到了昆明，我们 的心中都洋溢着不同滋味的爱情。过了很多年又过了许多年，我对爱情有了 另一种认知：谈论爱情是可耻的，因为爱情是一种煎熬。我们已没有勇气将这 座牢狱坐穿。谈论爱情是荒凉的，我们已无力再去沙漠上因流亡而寻找到甘 露。谈论爱情是有罪的，我们已无纯洁的眼睛将泪水献给对方。谈论爱情是疼痛的，我们已再无子弹上膛发动爱情这场战役。
一二 ·一大街在如今仍然是一条青春激荡的街道，因为几个大学都在附 近，所以走在这条街上的大都是年轻人。七十多年以前的一二 ·一大街上，我 们是它的主人，也是正值青春年华者。我站在人群中，吴槿之站在我旁边，我 们都在倾尽全力仰起脖颈将目光投向街道的正前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笼罩 的昆明，亦称大后方，它似乎被群山峻岭所裹住，事实上它已经离战争很近。 站在街道两边的人都意识到中国远征军出缅记的重大意义，如果日军越过了 滇西，也就意味着离昆明已经很近了。七十多年前的妇女们穿着中国旗袍，那 一条条用棉布丝绸缝制的旗袍或长或短都在膝头上下，它们使昆明这座城市 的女人们显现出了媚人的风格，而男人大都穿长衫和西装……战争虽然离这 座城市还有些距离，但长久以来的跑警报之后的飞机轰炸，使昆明城沦入了一场场无休止的噩梦之中，如今，人们守候在这条古老的街道上，只为了目送中国远征军出缅的第一条道路。
此刻，我倾听到了从路的前方传来的脚步声，那是从一双双军鞋下昂首而 来的声音，我的心跳比任何时刻都显剧烈，它就像一面鼓，被双手所拍击着。 在我所有的心跳声中，都具有生命的现实意义。在不同场景的心跳中，我听到 了旋转，来自乐音、裙摆、车轴、火星和地心、苇草和柳枝内部的那些莫名的倾 诉。从一朵花心观看全宇宙的邈远中……又一次意识到只有语言才能游荡和抑制我对时间的爱和忧伤。
那些因奔赴战争而昂首挺胸的脚步声终于过来了……亲爱的人，亲密的 爱人和他的脚步声过来了……在年轻的中国远征军的人群中我的眼睛在忘情 地搜寻着对于我来说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张脸，很多时间里，这张脸就如同人类 的故事一样是模糊的。对于模糊，它又无望又虚幻，因为模糊，小说家寻找着 虚构中来自故事的远或近，它们是野生藩篱，是蛇蜕下的皮。面对模糊，诗人们则在雾中生活，在游离中更深地隐藏着来自乱世的灵魂。
他的脚步已融入中国远征军的脚步声中去，如果闭上双眼在众多掷地而 下的脚步搜寻一个人的脚步声是徒劳的，在这样的时间里，我不会愚蠢地闭上 双眼去寻找这般的徒劳。相反，我的眼睛完全地敞开了，在人世间的一个重大 的离别时辰，我拒绝我的眼睛在这样的时刻去发现和搜寻另外的细节，我只想在扑面而来的世界中捕捉到最亲密爱人的那张脸……
自父母孕育我们以后，我们就在母亲的子宫深处私秘地成长，在一生的成 长中，只有待在母亲那柔软而潮湿的子宫深处，我们可以完全拒绝外界的影 响，按其遗传术和因果潜在的魔力长出了我们的器官和四肢，同时也长出了我 们的脸。之后，我们带着四肢，同时也带着我们的脸诞生于天地间，人的四肢大都是相似的，而只有人的脸是唯一的，不可复制的。我们的脸浮生在苍茫的大地之上，我们的脸就是我们的标志，带着这张脸我们在世界上苟活或者历练 着内心的磅礴壮志……我在途经一二 ·一大街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张张充满壮 志的年轻人的脸。年轻是人的初始，这年轻让我们想起纯粹的白纸，未启开的 一只蓝色墨水瓶，它等待着被一双手拧开书写并荡漾。而人一旦老去，面对的 却是一张泛黄的纸页，上面浮生出曾相似又被忽略忘怀的符咒，而墨水已用 尽，只有余光和微薄之力透过青筋林立的骨骼在战栗中，仿佛风中的黄手帕挥动着，既是告别之前的热泪盈眶，也是对人生清风明月的最后礼赞。
他的脸当然是我最熟悉的，这张脸应该是正在以叶脉之色而敞开生长的 树叶，我曾用手指尖儿抚摸过这帧树叶的质感，透过那淡绿色我抚摸到了他年 轻的内核，尽管他将随远征军而入滇西缅北，对于我来说，他仍然是一帧正在 接受阳光闪电的树叶。他的脸过来了，从众多移动中的面孔中终于过来了，我 掩饰不住自己狂热的心跳，叫出了他的名字，他看见了我，但他的脚步却无法 停下来，因为队伍正向前行走，所有人的脚步都无法停下来……战争正在前 方，所以，军人的脚步是无法停下来的，在无法停下来的脚步声中，他听见了我 的召唤，他抬起头来，我们的目光相遇了，然而，在他年轻的目光中似乎看不出 告别的忧伤，也看不到我和他之间的长别离……相反，他的眼眶中充满了中国 远征军赴缅征战的那种豪情壮志，我看到了我所挚爱者眼神中的光芒……倏然间，我就再也看不到他的脸了……
周梅花过来了，她同样在人群中听到了我们的召唤，她走在中国远征军的 女兵队伍中是个子最高的一个，她的脚步同样无法停留下来……尽管如此，我们已经告别过了。
我们已经告别过了，等待我们的或许是世界上最漫长的离别……我穿着蓝花布裙，中国远征军已经走完了一二 ·一大街，已经走完了我心中的七十多年的时光，那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当一二 ·一大街上的人群撤离以后，我仍 然舍不得离去，对于发生在眼前的一幕，直到如今，我仍然可以在执拗中铭记 住他和她脸上的激情荡漾的时代之记忆 …… 因为记忆是我心底盘旋并挥之不去的飘带和忧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