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赴国难或留守者3
书名:梦书-西南联大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439字 发布时间:2024-07-07

我的故事,我与那个时代不可分离的故事,必然与战争有关。随同第二次 世界大战的局势进一步展开以后,黑暗之下的祖国,弥漫着硝烟。救亡还是继 续求学是一个问题,人类史上呈现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可以裸露,也可以深 藏又一个世纪,或直到铁树开花。这一刻,我又祭拜过了西南联大的纪念碑, 尽管老眼昏花,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却再次历数着光阴的故事。光阴在这块 纪念碑上铭刻着一个个年轻的名字,它们是出现在东方天际下的早晨的露水, 在每一滴露水荡开的地方,是碧绿的树枝,也是春天的果园。我又伸出了青筋 林立的手,我的手,就像我的脸、我的膝盖骨、我的血液已老迈,但唯有我心,仍 在时间中朝上祭拜着这些年轻的生命,当我的手,触摸着他们的名字时,我仿
佛听见了巨轮下的时间轴,在一次次的回首中,我又听见了光阴的故事。
作为女生的我,从跟随南渡队伍入长沙时,就已经感觉到了战乱是一个压在心底的噩梦,从长沙到昆明,这噩梦逐日增长。此刻,虽然春秋书卷一页页拂过,我仍然记得一个个梦幻般的时辰,从长沙到昆明,见证了一个个学子光 荣从军的故事。在昆明,我又见证了以穆旦为首的诗人从军记,在从长沙到昆 明的远征途中,我认识了年轻的诗人穆旦,他几乎是在三千里远征中一路写诗 到了蒙自,之后又从蒙自一路写诗到了昆明。诗人穆旦总是睁着一双忧患的 眼睛,叩问着世界,每次与他相遇都是因为诗歌,因为诗歌,我们曾一次次赴约 于校园诗社,或在郊外的滇池岸举行着一次次的诗歌之约。而当空袭使昆明 经历了一次次毁灭性的洗劫时,从军还是继续求学又再次成为一次拷问,这拷 问曾经使年轻的诗人穆旦眼神迷惘,我在他诗歌中读到了那些炽热而忧郁的 火,“走不尽的山峦的起伏,河流和草原,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接 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在低压的暗 云下唱着音调的东流的水,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葬的年代,它们静静地和 我拥抱,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沉默的是爱情,是在天空中飞翔的鹰 群,是干枯的眼睛期待着泉涌的热泪,当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遥远的天际爬 行,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 民,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一样的是这 悠久的年代的风, 一样的是从这倾圮的屋檐下散开的无尽的呻吟和寒冷,它歌 唱在一片枯槁的树顶上,它吹过了荒芜的沼泽,芦苇和虫鸣, 一样的是这飞过 的乌鸦的声音,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仍在 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正如联大诗人赵瑞燕在《一九四零年春:昆明画像——赠诗人穆旦》中写道:从地上来的,从地上打回去!从海上来的,从海上打回去!这是咱们中国人 的土地!这是咱们中国人的海洋!这是咱们中国人的天空!他还写道:绮梦破 碎了!轰炸!轰炸!敌机飞临头上了!—— 昆明在颤抖,在燃烧,不知从哪里 冒出了浓烟,乌黑的,仿佛末日幽灵;叫喊声,哭声,血肉模糊- 轰炸!炸死脆弱的诗句吧!
联大学子们开始了激情荡漾的从军热,从长沙到昆明,学子报名从军从未 停止过,青春就意味着热血奔涌,就意味着用年轻的身体,献祭于战场,当我亲 眼看见并经历了那么多久远之事,才知道生命是用来献祭的。青春是什么? 当我们在警报和空袭中一次又一次奔跑而遇难,当昆明城区的碎石瓦砾压倒 了又一批人,我们的青春呐喊着“从天上来的,从天上打回去”。我目睹了一批 又一批学子进入了航空队伍、飞虎队的翻译队伍, 一批批学子聆听着梅贻琦在 动员大会上的致辞:“假使现在不从军,则二十年后会感到空虚。”从军是一股 股从身体中穿过的热血奔涌的潮流,我们聆听冯友兰、潘光旦、陈友松发表的 宣言《从知识青年从军说起》《论知识青年从军》《从军去》 ……那是一个又一 个时光幽转的时间里,关于从军的话题, 一浪激起一浪。梅贻琦在联大读书的 子女都在1944年“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的历史舞台上报名从军,我还看见了联大历史系的教授刘崇铉也将儿子送进了远征军的队列……
周穆开始严肃地跟我谈到从军问题时,之前,我们又经历了一场跑警报的 生活。跑警报笼罩着整座昆明城郊,在你完全不知道警报何日来临的情况下, 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依然平静地生活着,在我经过的地方,商铺中的人们依 然在打算盘,杂货铺的烟酒酱油味依然相互交织,大街上穿各式旗袍的女子们无论是优雅的还是粗俗的都在追求着自己的生活方式……人们或许已经习惯了在警报声笼罩之下的日常生活,习惯了警报来临之后的奔跑。习惯是一种 艰韧的磨砺器,正是它告诉我们,生活就是在自己的身体中筑起明亮和黑暗的堡垒,在里面虚拟的那个世界是我们的灵魂,现实中的那个世界是我们的肉体。
昨夜到现在雨不急不躁地滋润着大地,我们在雨水中千万遍地得到了恩 泽。而我千万遍地因为雨水流在众灵心中时,也同时感觉到了身体中的树在 生长。叶枝又墨绿,因为你的到来,我的脚下有水荡起的沉浆,我的衣襟胸怀 之上,是雨洗净的天空,因此,我们可以在忧郁中生,在埋葬绝望后再生。我爱 着这个世界的理由之一,是因为在它破絮般的忧伤里,总有层出不穷的泉水奔 向那些田洼、坛子、河流、大海,仿佛母亲手中的针线,会修补好我们旧衣服上的破洞。
时间如此迅疾地飞逝,我们的生命确实只是一种停顿 ……仅此而已,而我的忧怀却比我的喜乐更为长久,因此,它可以飞,只要生命存在。
早晨的意识对于我来说,总是会支配一天的行为,虽然晨露即逝,融遍的是一棵植物的心。
一切,所有 ……都是以个人铭心刻骨的疼痛记忆而构成了我的未来。
那一天,我们正手牵手坐在翠湖边,他说,之所以约我来看翠湖,是因为面 对湖水,面对浮云和宁静,他有一个重大的决定要告诉我。我们很少来翠湖, 也许是它太美丽太宁静,而太美丽太宁静的风景却与我们的现实生活相悖,我 们的现实生活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波涛汹涌的起伏。太美丽太宁静的翠湖当你 置身其中时,却像一座天堂。当第二次世界大战每日每夜都像穿梭在树枝上 空的黑色流弹,惊扰着我们的心脏时,作为天堂一般美丽而宁静的翠湖,似乎显得太遥远了。
整夜的雨,秋风扫落叶前的序幕,我喜欢秋风呼啸过面颊,肩膀的滋味;我喜欢在万木萧条中,人对于春天的渴望;我喜欢在我存在的时序中,节令变奏 出我们生活的虚妄和期待。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我喜欢胚芽从尘埃中长出 又逝于成熟;我喜欢在一切从心灵开始荡漾后,升起或垂降的命运就像战场上 的将士和俘虏所呈现的终曲。世界上没有万能的钥匙,但只要心藏一把钥匙, 就可以触碰到你的心灵磁场到达的地方。钥匙,是亮的,也是暗的,在亮和暗的通道上,抵达的目的地不一样。
而撑起人灵魂的不是肉体,而是由细小的枝蔓和血液所穿越的最古老的时间。
而此刻,翠湖很近,我和周穆坐在湖边的石墩上,我似乎已经隐隐约约地 感知到了他的那个决定,然而,我却害怕他一旦说出来,我的心是否承受得了 那个巨轭式的宣告,就在周穆想开口告诉我那个决定时,突然天空中响起了往 日的警报声,周穆站起来重新拉起了我的手,我的手是纤弱的,所以我注定不 可能像周穆和周梅花他们一样越过内心的屏障,前去参加中国远征军。然而, 我的心,却可以承载这一个个生命中挚爱者的命运……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的命运之轴将从不忽略来自时间光阴篇章中的每一个细小的煎熬……
当警报声再次响起来,美丽而宁静的天堂翠湖上空也同样无法拒绝警报 的鸣号。它像昆明的雨说来就来,关于昆明的雨我有太多的感受力,雨同样是 昆明的一种叙事,它交叉在人们的俗世生存状态面前,面对昆明的雨,我在以 下的时间里还会告诉你,在雨中我对于死亡与生命的一系列追问。而此刻,警 报声开始响了起来,毋庸置疑,警报是毁灭和死亡之前的警钟,是关于我们这 座城市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密切联系, 一旦警报响起,每个人都会开始与毁灭和死亡的诸多搏斗,这搏斗当然是跑警报……当警报响起来时,我突然间看见了隐藏在翠湖公园中的一对对情侣们,他们突然从垂在湖岸的柳树边跑了出 来,有些是从石山、水上亭子里跑了出来……翠湖公园竟然隐藏着如此众多的 情侣,我们手牵手跑在他们中间,我们依然寻找着那一条奔跑的路线,理工学 院的那座山坡,尽管如此,从翠湖往这座山坡上奔跑,还是需要时间和力量的, 也可以这样说,从翠湖到这条路上,虽然是离我们最近的避难路线,但这条路 基本上是上坡,所以我们得多用些力量。感恩周穆的手给予了我力量,在这一 刻,我完全融入了这种穿梭不息的奔跑中,因而,我感受到了我们的灵魂互相 捆绑只为了同时奔跑,而我仿佛又看见了这一幕:炫迷的火焰之后,等待我们 的必定是磨练中牙齿咬着上下嘴唇的印迹 ……生活,你的皮鞭已从空中落下,在日或月的光泽辉映下,我仰头,我礼赞过的,都是我生命中降临的或失去过的,耳根下,黑夜绵绵,亲爱的,你要保重,天未亮,车辙声忽远忽近,人或鬼擦肩
而过,伟大的精灵已跃过了山冈……
我们终于又一次跑到了理工学院后面的小山坡,这小小的坡地因为长满 了绿油油的松柏,而成为了附近生活的人们跑警报最近的好地方。我们趴在 一棵松树下,透过树枝而观测着天空,飞机很快就来了,今天竟然来了几十架 飞机 ……周穆自语道今天的飞机几十架,不知道要抛下多少炸药包 ……我看 见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焦虑,他突然对我耳语道,原谅我吧,我已经报名从军 了 ……这也许是我意料中的他的选择,所以他在我眼里看不到惊慌失措,也看 不到否决……我是沉静的,在倾听了耳根下这个青年男子的选择之后,我看见 飞机已经俯冲而下,云端下的黑色战争来自七十多年以前我的记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在我耳根下回荡的不是恋人的低语,而是飞机抛掷下黑色爆炸物之后的巨大的轰鸣,转眼间,从山坡往下看去,就看到了房屋被轰炸以后腾起的灰尘……
当飞机终于撤离开了昆明的天空,每当这样的时刻也正是人们从防空洞 和附近的树林中走出来的时间,这个时辰每一次都记忆犹新,仿佛就在眼前: 首先,这是芸芸众生的现实,面对警报之后飞机即将到来的轰炸,无论是达官 贵人、拾荒者还是知识分子,在首要关头是要抓紧时间跑警报,跑,是本能的, 往哪里跑也是本能的,这些本能会调动每个人大脑中对于一座城市的了解和 记忆,每一次跑警报都体现出了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对生命避难之所的选 择,无论是从地下防空洞还是山坡树荫下走出来的避难者们,在飞机撤离以 后,我又一次看到了幸存者们脸上的阴郁与光芒的闪烁,之所以有阴郁,是因 为战争是令人迷惘的,在战争所延绵不尽的时间那边,是人们对于生死的搏 斗,以及对于生死的未知;而与此同时,他们的脸上依然呈现而出的是光芒,哪怕这些光芒斑驳迷离,它却是每一个生命个体在战争时期对于未来的期待。
在阴郁与光芒的闪烁之下,人们走出了防空洞和避难的山坡……一个人 只有在光阴中虚度过并虚度完真正的青春年华之后,才会爱上那些布满疤迹 的身体,爱上苦难和遭遇黑暗统治的岁月;爱上洒满玫瑰与刺的月光,爱上复述在生与死摧残中升起的伟大而辽阔的时间,我就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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