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穆突然从自行车上下来，这是一片从树林中升起的小山岗，他开始往上 走，执迷地往上走，这执迷似乎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他似乎都已经忘却 了我的存在，而我是存在的吗?空气中有练操的声音，它激昂坚定，仿佛想插 上翅膀抵达缅北的战争。而我将抵达哪里?经历了人世间的种种从光明到黑暗的交替以后，我明白了，大米土豆是可以抵抗饥饿的，然而，人这一生中最漫长的抵抗是你前生今世的因果关系，它是一条巨大的链条，如同农人耕田，星 象学家居于星宿，如同蛇穿越藩篱。是的，抵抗是无效的，只有融入它，所有斑驳疼痛的区域才能变得绚烂，绚烂而迷离才是我要的生活。
走在我前面的这个青年男子转眼已跑到了山头，我紧随其后，我说过，无 论他到哪里去，我都会成为他的影子……我突然明白了，他之所以要奋力跑到 山头，是因为在山头可以认真地观看中国远征军的操练。我紧靠在他旁边的 一棵松树的枝躯上，而他正完全执迷地将目光聚焦在山岗下远征军的操练中， 他的眼神仿佛充满了某种向往，相比我们以往在联大校园中的读书起居，似乎是一个难以捕捉到的玄机。
人是靠生命中顿然出现的玄机来改变命运的，我看到了中国远征军们年 轻的面孔，他们的年龄跟我们类似，也有一些娃娃脸，看上去就是十四五岁的 模样。我看到了脚穿草鞋的远征军，在那一时刻，他们脚上穿的草鞋突然震撼 了我，我盯着那一双双操练中的脚，我又想起了我们南渡而下时脚上走出来的 一个个大水泡……周穆突然感受到了我的存在，他走近我说道：“苏修，如果我像他们一样去从军，你会等我回来吗?”
不知道为什么，从耳边传来的这个声音令我感到有些心慌意乱，我沉默 着，但已经感觉到了这声音中充满了一种未知的玄机。我的视线中山岗之下 是一片宽阔的练操场，内心有一个神佛在默默地暗示我说：“如有硝烟，必定有 勇气，在这未雨绸缪的日子里，更需要面对墙壁或荒漠，发现一种幻象和一碗 水，隐忍吧!我的心，我骨头里的秘密之花。”周穆仍然执迷地睁大双眼，他站 在这座山头似乎是为了融入山头下那些年轻的中国远征军，融入草鞋操练时 所腾起的土黄色尘雾中去，然而，我并不知道在那一刻，他那颗同样年轻的心，早已奔向了遥远和传说中的缅北战场……之后的好几个周末，他自行车后座上都会载着我，这是我和他的故事片段，而他后来参加了中国远征军也跟这个 故事的起源有关系，在之后的好几个星期里，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风和日丽， 我们都要前往一个地方，越过翠湖周边的小街小巷，同时也越过由小商贩们占 据的地摊位置，更为重要的是越过我们身体中那条危机四伏的路线，它通往另 一个国度，通往那水深火热的战乱……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只要一踏上这条路 线，内心就充满了道之不尽的期待与焦虑，当然，我还在周穆的眼神中看见了一种正在冉冉上升的勇气，这勇气从哪里来，又将去往何处?
周梅花近期也同时在奔往一个地方，她从二手集市场也同样买来了一辆 自行车，当时，我们都很诧异她要自行车干什么。直到有一天，她对我和吴槿 之坦言她认识了一个驼峰航线的美国飞行员……当时我们睁大了双眼，我的 眼睛睁得尤其大，那一刹那我和吴槿之都感受到了周梅花不仅仅是认识了一 个驼峰航线上的美国飞行员，我们在周梅花的眼神中，已经捕捉到了花蕾初绽 于春天的那种怯喜 ……周梅花到底是在哪里遇到美国飞行员的?我们开始盘 问周梅花，周梅花微眯双眼，我突然发现近期周梅花越变越漂亮，她将长到腰 部的长发编了一根油黑粗亮的大辫子垂在肩后，而且她近期身体还长高了许 多，我们都在成长中，包括我们的身体也同时在成长中趋近某种尺度，它要求 我们在生命中选择许多东西，比如爱情……爱情在这个世界到底算什么事情? 当我年老色衰的某一天午后，我看见了云南师范大学呈贡校区的一群黑天鹅， 这群午后的黑天鹅，用其身体的姿态正在游戏和消遣着生命的午后时光，在那 个黑色的星期五，它们是我悦目的伙伴，是电灯下除了飞蛾扑火之外，保存在 我生命中的影幻。宝贝，优美当然是孤独的，面对你们，我在虚构我的转世，我的身体将只有羽翼那般轻，我的呼吸是透明的，我的脊背只承载风的呼啸，而我的爱永远只是一个神话传说。那一夜，我对世界，也对自己道声晚安：晚安， 宝贝，有了你已足够抚慰万千涟漪之下我的生死之绵绵，因为你，水会变清的， 彼岸之上将是庄稼地毗连的村庄，因为你，星期五将迎来星期六，而明天，所有 的新衣服都将穿在美丽者身上。晚安!如能用柔软之心装下万千风云，世界不过如此，用扫帚就能荡漾开多余的浮尘。
周梅花与美国飞行员依恩相遇于警报之下的滇池岸边(现在的海埂公 园)。周梅花搭着一辆牛车来到了滇池边，她已习惯每周都搭牛车到滇池岸边 的水中游泳……周梅花喜欢水，从幼年就开始在故乡的河流中游泳，她来到昆 明后最喜欢的无疑是滇池的水，七十多年前的滇池的美尽收眼底，今天的你们 很难想象，七十多年前的滇池每到周末就来了许许多多游泳者，在那条从城区 通往滇池的乡村小道上有牛车、自行车、人力车、三轮马车等，当然也有步行 者，我不会游泳，但因为吴槿之和周梅花都喜欢游泳，所以有一天恰好我们三 人都有空，我们就乘着一辆郊区外的牛车开始前往滇池。通往滇池的小路很 窄，也就只能容下牛车、三轮车、人力车，小路两边全是庄稼地，我们乘着缓慢 的牛车在辑辑的声音中，倾听着高空中飞鸟的声音从耳根下穿过，我突然想起 了我们的那只小鸟，不知道它命运如何，也不知道它此时此刻飞到哪里去了。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永远是人类追究的形而上问题，我们乘着牛车前往滇池的 那一天真是一个好日子，天空中有飞鸟穿过，我目送着一群飞鸟时也会目送着 一只孤单的小鸟，它们都是这个地球上我们的伙伴，而且对于我来说，每一只 飞鸟都应该是一只生命的精灵。三个人坐在牛车上，那样的感觉直到如今仍 然像是曾经咀嚼的橄榄味，从涩开始变甜……那样的缓慢时代是不可能产生
全球化的电子污染的，对于今天的我来说，总是难以接受大面积电子产品的演变术，它改变了我们的阅读和交流，也同时改变了我们的时速……当人们总是 将目光盯着手机屏幕时，我感到一种无望，在新世界的演变史中将失去我们曾 经的习俗和传统……尽管如此，世界将继续进行下去，这个常规，使世界克隆 出了绵羊和人，同时土豆依然需要沃土才能生长，水稻也依然需要水田中变成谷穗，有些东西会在变异中生长，而有些东西依然故我，永不改变。
牛车载着我们三个人从一条小路前往滇池时，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啊!那 车轮下古老的缓慢中，我们目送着一群群候鸟远逝，而又一群群候鸟从高空中 飞转而下……这缓慢中我们没有遇到警报声当然也就不可能遇到逃亡，如果 好日子都像这一天，缓慢而有序地进行下去，那么，世界将是多么美好。七十 多年以前通往滇池古岸边的牛车，除了让我们感受到缓慢，当然，再缓慢最终 也会抵达……这牛车的抵达，让我一次次看见了滇池，同时也让我们的好友周梅花在滇池岸偶遇上了美国飞行员依恩……
美国飞行员依恩出现在警报响起来的滇池岸，就是为了相遇到周梅 花……那一天，周梅花独自一人乘牛车来到了滇池岸游泳，很长时间以来，当 我和吴槿之有了恋人以后，周梅花一直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昆明城中读书、 跑警报并到滇池中游泳。这一天，她穿上泳衣刚想从滇池岸游向深水区域，突 然警报被风呼啸到了滇池岸，周梅花朝着岸上奔跑时突然被石头绊倒了，此时 此刻，从空中突然伸出了一只手递给了周梅花，她抬起头看见了一个高大俊美 的外国男子，她愣住了，男子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道：跟我走吧!我知道附近 有一片芦苇地可以隐藏。就这样，周梅花被这只从空中伸来的手拉了起来，他 的手掌很宽厚，周梅花的手被他的大手掌拉着奔跑，警报声不间断地从空中袭来时，他们已经奔跑到了一大片绿色的芦苇丛中。周梅花每每讲起她与美国飞行员依恩的相遇时，就会情不自禁地讲述这片在微风中荡漾的芦苇丛，这是 她和依恩爱情故事的源头，柔软而碧绿的芦苇丛中还有野鸭们灰白色的踪迹， 这一大片芦苇丛高过他们的腰部，所以当他们半蹲在这片芦苇丛中时，身体已 被芦苇丛完全彻底地遮蔽起来了。两个人因避开警报声中日寇飞机的轰炸， 在这个后续故事之中我们能看见这眼前的一幕： 一男一女的身体终于藏在了 茂密的芦苇丛中，在他们头顶深处是摇晃的芦苇的枝叶，世界因为有了一个小 小的避难所以后，开始安静下来了，这安静使他们可以透过苇枝而确认自己在哪里。
首先是周梅花明白了自己在哪里，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据后来周梅 花回忆，此生她似乎还从未与一个男子如此单独相处过，也许她是狂野的，她 曾狂野地随同南渡而下的旅行团经历了艰苦的跋涉而最终抵达了昆明，在我 与周梅花相处的所有时光里都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某种等待和坚守，是的，她在 坚守和等待，包括她的爱情……而与美国飞行员依恩在芦苇丛中的避难使她 的心跳加剧，当芦苇枝条随风起舞开始轻柔地拂动她的面颊时，避难的时间已 经结束了。她随同依恩走出了芦苇丛，当这个高大俊美的男子用目光打量身边的周梅花时，两个人都同时发现了他们身上还穿着泳装。
是的，我们那代人的爱情就是这样发生的，而此刻，有雷雨移近窗前，第一 场春雨将临，这样的日子真好啊!只要一想起你送给我的雷霆闪电，眼睛里顿 时就会旋转着惊悚和等待，我道声晚安后，午夜的大地将变得潮湿，所有的精灵都接受了春雨的洗礼。
那一天，依恩没有马上与周梅花告别，而是随同这个中国女人开始在滇池 中游泳，他们走过了金黄色的沙滩。让我告诉你们吧，七十多年前我所看见的滇池岸上，铺满了细柔的黄色的沙，而下面就是湛蓝色的五百里滇池；让我亲自告诉你吧，如果没有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笼罩，昆明就是俗世者们所寻找的天 堂，大凡有水的地方就是天堂，而昆明城不仅有滇池，还有彩云朵朵；让我亲自 告诉你吧，七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当年轻的美国飞行员依恩带着周梅花在避难 以后再次跳入滇池水中游泳时，我看到了两个无忧者的身体自由地在水中畅 游着。正是这畅游使两个青春的身体再一次相遇，当我们三个女生共居一屋 时，我和吴槿之在熄灯上床睡觉以后，总想追问周梅花和依恩到底是在什么样 的情况下相爱的?周梅花将我们牵引出了滇池岸那片避难的芦苇丛，从而将 我们牵引到了碧波荡漾中的滇池，毋庸置疑，滇池是云南高原的明珠，之所以 称为明珠是因为它像眼睛一样蔚蓝。周梅花之所以将我们牵引向辽阔的滇池 碧波，是想进一步告诉我们说，如果谈到避难之所，浩瀚无垠的滇池才是真正 的避难之地，在里面，他和她的身体再次投入了滇池，从而在水中寻找到了未 续的故事。之后，周梅花到滇池游泳时的牛车上又增加了依恩，随着那缓慢的 车轮，滇池出现了，这是他们青春年华中真正的避难之所，也是他们产生爱情故事的地方。
有时候，依恩也会骑上一辆美式军用摩托车，周梅花就坐在后车座上，这 条路线在七十多年前无疑是最美的，它的美远离着城市空袭前夕的警报，也远 离着死亡。面对这条挟裹在田野之间的乡村小路，谈论死亡似乎也是多余的， 面对祥和的庄稼地细风编织的物语，偶见群鸟穿越在我们的头顶之上，耳根下 是古老沟渠中的流水汨汩流动，在这样的景状中，我们生命中有许多多余的东 西都不再依附于我们身上。此时此刻，我和吴槿之仿佛在那个熄灯的暗夜之 中，又看见了从昆明南部城郊外的田野呈现而出的那条土路，当依恩骑着那辆 军用摩托车奔驰而过时，后面会扬起一阵浓密的灰尘，而在那个时代，尽管有战乱的垃圾，却没有人造的污流汇入滇池，所以，晶莹剔透的古滇池在轮回的历史上曾经迎来过一批又一批将士，也曾迎来过类似依恩和周梅花这样的年轻人，不仅仅为了游泳和避难，同时也是为了赴约于爱情。
因此我明白了， 一天有多长就有多短，慈航吧，我亲爱的时间，只要你不被乱世瓜分，这世界就称之为圆满。
而此刻，窗外下着雨，雨，没有谢幕，仍在淅沥着。早早地醒来听雨声，如果 是在那些寂寥的村寨里，听雨声恍若隔世中周转不息。如果是在那一座远山 的古刹中，倾听万树婆娑而来的细雨，内心定已经随经文随山河而凝练出了闪 电。如果是在从前，啊，从前听雨声是那样的自由，可以随雨幕而抵达一个想 投身的江湖。而此刻，倾听雨声，内心苍茫，雨幕无涯，灵魂似乎只是一种纸上野兽，奔跑于弹指间，又回到我体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