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赴国难或留守者1
书名:梦书-西南联大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735字 发布时间:2024-07-06

虚无主义的早晨,穿过了栅栏平谷,穿过了凹凸不平的脚下距离,也穿过 了现实中房间里变凉的温度,露台上一只白鸽呈现的白色翅膀,总会令我想起 战乱和殉难的英雄……虚无主义的抵达不是我们肉体沉重的记忆,也不是闪 光繁花丛中的一系列庆典,而是突袭而来的一团团被泡沫荡漾而起的秋瑟哀 歌,通过我们喜悦感官而托起的花蕊,被某个莫名的召唤感动的阵阵旋律,引领我在刹那间,再一次获得黑暗和光明的回首与等待。
早晨无汹涌或澎湃, 一切都是在平静中开始的生活状态。而生命过程却 教会了我们叙事,所以,我们通常从早晨就让自己和世界对峙。我听见神告诉 我说,在休息日里,你就是劳作、休冥,并与秩序相守,你身边除了有人的影像 外,我们也要练习忍耐的力量,这是从古至今天与地赐予我们的权利。此外, 我们要练习在虚无主义的精神时空中所获得的身心的轻盈。 一朵花凋谢了, 下一朵花就是你……轮回有多么平静,而此刻,我的身体,这年迈的发动机因为回忆而充满了旋转之力。
周穆不知道从哪里租借了一辆法式自行车,很多法国人因为战乱离开了 昆明、蒙自和碧色寨后,却留下来了大量的生活用品,当周穆出现在联大路上 时,我穿着蓝花布裙已经从宿舍走出来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穿蓝花布裙了, 似乎它也陪同我在等待。这条母亲送我的裙子从北方到西南,它同我一样扎下了根须,这根须仿佛一棵树以幼芽扎根于沃土荒野,它虽然在箱子里,我却能感知它是鲜活的,为了我的青春和应该接受的教育,它务必鲜活起来。当我从箱子里取出它的时候,我知道它将陪同我前去赴约。
昨夜无眠了,因为又一轮秋瑟降临了。秋来了,在这里织物,转眼间,叶黄 秋鹤在远空中盘旋,直到如今,我仍然没有顿悟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因此,窗 外有鹤飞过时,我将头探出窗,爱上了那云端里的飞翔。爱,继续着爱,距离将如血脉般隆起,犹如山脉般朝向天际。
我再次穿上了蓝花布裙时,周穆骑着法国人遗留在老昆明城的自行车已 经来到我身边。今天是周末,也应该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没有听到警报划破城 市的轰鸣,它似乎是一个赴约的好日子。周穆待我上车后就暗示我说他想带 我去一个地方看看,并声称这是课堂外的社会实践, 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 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像不久以前我们从蒙自奔往碧色寨的路上一样,伸出手 来环抱着他的腰,我的手能隐隐地感受到他的双肋。人之双肋生长在身体的 中部,就像无数高山峡谷的岩石支撑起一座座雄峻之岭。人之双肋从柔软的 血肉中站立而起,同样是为了支撑起人的身体和精神之理念。自行车起初缓 慢地在人群中穿行,如果没有警报和战乱,昆明城确实是一座祥和的城池,我 就特别喜欢翠湖周边的小街小巷中的风俗生活场景,从城郊外挑着竹筐进城 的小商贩们会将竹筐立在小街小巷的石板路上,那青灰色的石板路是真的石 板路,是时光之足走过的路,也曾经是骡马走过的路,在老昆明的许多集市上 都能见到骡马从郊区外驮来了土豆、大米等物品。在翠湖周边的每条弯曲的 街巷中都有卖中药草、蔬果的小商贩。如果遇上卖中药草的,他们会在石板路上铺上一块土布,然后再将新鲜的药草摆放在上面,你会看到土褐色的首乌,也会看到许多治风湿骨头痛的药草,还会看到治男女不育症的药草。总之,倘 若你有时间恰好又遇到了这样的中药草地铺,你肯定会弯下腰,那些从云南神 秘大山深部采撷而来的中药草,对你的眼眸来说起初并不是与身体的病痛联 系在一起的,看上去它们更像是一个个植物的寓言,所以,站立在外的人们是 在观看药草中的寓言之书。当然,最终也会回到身体中,并细察哪一种药草可以治愈身体中的暗疾……
而蔬果则是令人欢喜的,只要你是一个身心健康的人,就不可能忽视蔬果 的存在。当你从一个卖蔬菜水果的小贩身边走过去时,你会嗅到小葱、青菜的 味道……在这样的时刻,你当然会忘却战争的炮火,因为那些漆黑的火药离你的生活起居确实太遥远了。
是的,所有存在之物一旦逝去,就成为亡魂之回首。默默地收拾,以至默 默地整理回忆……在多数情况下,时间耗尽了我的激情和爱,我在时间中成为 我想成为的现实,终于,我可以默默地,不需要坚韧也能变成水,它们洗净我的足履,最终会将波涛铺向平川……
上述两种中药草和蔬菜水果地摊,都是我和周穆最喜欢观看的风景,无论 是手牵手散步还是骑自行车,我们都会止步于小街小巷中的这番场景。首先, 我们会遇到菜蔬果贩,这个时刻一定是我们最开心的,虽然我们是学生,还不 可能拥有厨具,然而我们会止步于西红柿、茄子、青菜、小瓜、豌豆等蔬菜林立 的小摊位前,无论有警报还是无警报,生活还将继续下去,而正是这一个个菜 贩从郊区菜田中收摘下来的瓜果蔬菜维系着俗世的生活……看见这些蔬菜就 想亲自下厨房,尽管厨房对于我们来说遥遥无期,它似乎应该远在战乱结束之 后,或者在大海那边,云南省域不靠近海岸线,但有许多著名的湖泊,滇池就在我们身边,抚仙湖在滇南,洱海在滇西……是的,如果没有战乱,昆明这座城市特别适宜读书生活,我感觉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中慢慢地热爱上昆明了。也 许是因为爱情,爱情不仅仅发生在我和周穆之间,也发生在我置身其中的这座 温柔似水的城市。在我正在买一袋西红柿准备当水果吃时,出现了一对手牵 手的情侣,男的身穿旧式西装,女的身穿一条粉红色的旗袍,他们很年轻也很 相爱,俩人走到菜贩前弯下腰买菜,也不讨价还价, 一看就是恋爱中的男女。 他们一边买菜一边说话,我听出来了他们之间的昆明方言,这是两个典型的昆 明人,因为爱情所以双双出现在菜贩摊前,因为爱情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我 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舒心地用牙齿咬下来了第一口红色的西红柿,它多汁而充 满甜酸味道,这味道使口腔显得如此喜悦。因为爱情,什么都美好,我们又来 到了不远处的中药草贩摊,围在这里的大都是中老年人……警报未响起来的 时候,人们依然在这座堪称四季如春的城市中谈论着疾病生死,浓烈的药草味 扑面而来……我们的自行车已经越过了小巷,许多身穿长衫、西装、旗袍的男 女就在这些街巷中行走着……当警报未响起来的时候,俗世者的行走或快或 慢都是安详和有定律存在的。而我们的约会,看上去似乎虚无缥缈,其实也是充满存在之根源的。
所谓存在之根源都难以逃离开这时代的背景,在我们为之生存的背景之 下到底有什么?那一天,周穆绕过了翠湖之岸的一条弯曲纵深的街道后我们 眼前突然出现了通往北校厂的郊区的田野,有农夫在田野上劳作着,我们甚至 还看见了水牛,这真是令人惊奇。眼见水牛在田野上行走,不远处是农人在使 用锄头挖地,而我们的自行车正沿着一条土路朝前奔驰而去,我不知道周穆会 将我载往何处,因为爱情,我乐意坐在这自行车的后座上跟着这个青年男子去任何地方。
不远处出现了一座座简易房,还听见了练操时的声音,周穆告诉我说这就是中国远征军的训练基地,我有些惊叹,早就已经听说中国远征军的传说了……多年以后,我面对时间,追溯到了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出缅记:
一直想有这样的机会,回到七十多年以前,回到那个暗夜,天有多么黑,我 的嘴唇、发丝、诗歌、足踝、双臂就会有多么黑。因为黑永远是战争的源头,我一 直在黑色的箭头下出发,穿过二十一世纪的虚伪冷漠,穿过那些人造心脏的宣 言,穿过遗忘,尽管这遗忘是天性,我还是要力图穿过它的长廊,我以我自己的 方式,正在穿过玻璃大厦的结构,穿过那些满城的谎言,穿过贪婪像巨蟒般舞 动中的二十一世纪。就这样,我又来到了缅北,站在热气荡漾的中缅边境口, 我的身体已经回到了一团热浪深处,它托起我,将使我经历一次次创痛的开 始。曾经因为战争,我的嘴唇开始变黑,这是硝烟之黑,战火之黑,这是我被战 争笼罩之黑。它是一曲以黑色为主调的挽歌,将带我沉入那黑色的远方,噢, 远方就是中国远征军,为生死之谜而赴约之地。远方,有子弹在飞,有子弹在 飞,确实,像沉重的眼泪在飞,而我以我个人的力量在飞,只有当我飞到子弹穿 过的缅北,我的肉身才可能飞到子弹前面,只有飞扑在热浪之下,我的肉身才 可能寻找到子弹所寻找的敌人。因此,我在飞,二十一世纪的缅北遍地是商 品,像我的祖国,商品已经堆积到灵魂的出口,它们阻止了天下人自由自在的飞行。此刻,我在飞行,我想寻找到那些子弹穿过的滚滚热浪。
天幕中出现了中国远征军,这是一支出现在夜幕最黑的热谷中的军队,他 们抵达之地已被掀起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来自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战刀挑开。战 争是用锋刃掠开后的舞台,每次战争都与掠夺和侵略相关,因此,战争就是毁 灭,在毁灭和进攻中将有更多人死于子弹的穿越中。这穿越声,使滇缅公路暗 藏着玄机,那些比死亡更惆怅的是什么?你们知道滇缅公路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吗?筑路劳工的死之书铺满了它的开始和末尾,有书载:“我军陆续由此入缅,军运全用卡车,每车载二十五至三十人,马则四匹,日常军需甚多…… ”这 一天又一天,苍茫无垠的高山峻岭深处弯曲而凛冽的路况辗转出满面的尘埃, 在尘埃之上的将士们,同样是满面的尘屑和奔赴的壮志,这些壮志之下铺展而 去的形状就像一条条缅北湿热森林中脱颖而出的巨蟒,它们披载着满身的星 月和灼热的心跳而去,直到今日,我仍能在这条著名的滇缅公路上,触抚到那 些从无数尘埃和野生灌木丛中蔓生出的心跳,那是一个人的心跳, 一群人的心 跳, 一只鸟一群鸟的心跳。这心跳声未在战史中有过任何记载,历史从未将心 跳声记录在案。而我想在此刻,借助于那些纷乱的尘屑,划破地平线的刹那 间,倾听到一个人或一群将士的心跳,尽管泪水已经蒙蔽了我的视线,我仍想追赶上那个季节的心跳。
那些越过了尘屑的心跳将越过泛黄的卷书,那些没有紫气纵横的远景,被 一阵又一阵透不过气来的心跳,弥漫之后,我想看到中国远征军的舌头,那些 连接着红色心脏的舌头,保持着足够的沉默,因而,我所看到的舌头,全部都呈 隐形的飞翔,呈现出河流上空如影随形的飞翔,沉默于云絮之上,沉默于二十 一世纪的云层之上。这就是我捕捉到的云里雾里的玄机之一。而此刻,当我 伸出我的舌头时,我证明我在活着,当我的舌头活着时,我的言词也在活着,所 以,我使用我的言词在追着前面滚滚激荡的热浪,追赶着中国远征军将士们充 满温度的舌头挟裹在远天之外,噢,缅甸,中国远征军正在出缅甸,出缅甸。这 个拥有森林玉石的国家在哪里?隔着遗忘之梦,我可以目睹到那些七十多年 前由隐形到喊叫的舌头吗?这些缄默的舌头,直抵我尽头的一场荒凉,直抵我 的追忆。现在,我抬起头来,看到了中国远征军的戎装,看到了那些从古至今 的戎装上的黄,草木和秋色的黄,不是绚烂的黄,也不是尘埃般的黄,而是壮士和英勇的那种黄。黄色裹紧了这支神秘出境军队的上半身身躯,裹紧了足踝。
而舌头,唯有最柔软的舌头还没到达叫喊的时辰。
传说中的中国远征军士兵们大多数都脚穿草鞋赴缅,是的,我看到了用中 国乡野间的茅草或稻草编织的草鞋。我知道中国工农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时, 脚上穿的也是草鞋,因为草鞋是我的祖国大地上最旺盛的野草和稻草的编织 体。因为穿上草鞋可以离我们的故乡更近一些,可以离我们故土的星月更近 些;因为穿上草鞋可以更轻快地抵达战场,可以纵横中越过壕沟,可以勇往直 前。传说中的中国远征军就这样穿上草鞋来到了亚洲的主战场。那时候,无 论是穿草鞋的、穿胶鞋的、穿皮鞋的将士们,脸上都充满了英勇赴战的豪情,尽 管每个人都知道赴战者生死未卜。我知道占卜术,多少年来,我身边一直有 《易经》相伴,它是我与时间和命运结盟中的亲密伙伴。因此,我深信,每一个 人的命都是生死未卜的神学符咒,都有相依相随的金线银线萦绕不息。而此 刻,我又看见了赴战者就在层层叠叠的热浪中,每个人都会忘记了生死之谜, 因为只有在忘记生死之谜时,才可能用穿着草鞋的脚,穿过生死两茫茫的地平 线,这是脚下穿越的前奏曲,中国远征军第五军的先头部队,已从滇西边境的畹町到达了腊戌。之后,是东吁,之后的第二天,仰光已陷落。啊,陷落,就像是一座城的灵魂,倏然间,从头顶到脚下的惊慌失措。之后,是一场黑暗的梦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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