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跑警报的舞台上，我们看见了金岳霖先生。
金岳霖先生起初并不重视警报，当警报声响起来时，他也许认为是铃声， 确实，昆明城在人们的心灵中是避难所，是远离战乱的乌有之乡。刚刚南渡而 下的金岳霖，在住所中第一次听到警报声时，依然在低头读书。然而，警报声 响彻整座城区。金岳霖抬起头来又垂下头继续读书，突然他听到了爆炸声，是附近的楼在爆炸。金岳霖站起来，意识到了战乱之火已到了昆明。他跑出大楼，顷刻间看到了眼前已爆炸的楼房，这是他暂借住的昆明师专的大楼，是他 度过时光的隐居地。而此刻，在另一个地方，当空袭突如其来时，在慌乱的奔 逃中，陈岱孙已奔逃到了不远处的山坡上，这也是农校的后山坡 ……就是在这 个地方，卧倒在山坡上的陈岱孙目睹了那一枚枚炸弹从空中抛掷到昆明师专 的场景。当陈岱孙在空袭停止之后，从山坡跑回学校时，突然看见金岳霖从昆 明师专的废墟中走了出来 ……陈岱孙，还有李继侗、陈福田面对着没有学会跑 警报却安然无恙的金岳霖时，顿时就百感交集，从那以后，金岳霖就学会了在 空袭而来时，跟在陈岱孙几个教授身后开始跑警报 ……整座城都在奔逃，只要 警报声响起来，读书的先生就卷着书在奔跑，小店的裁缝们握住剪刀布匹在奔 跑，脚踏缝纫机的人肩扛着缝纫机也在奔跑，账房先生们牢牢抓住算盘账本在 奔跑 ……在人群中，我们西南联大的教授金岳霖终于学会了在警报声中奔跑。 后来他的居所终于迁到了城郊外，迁到了一座叫龙头村的小村庄。在二十一 世纪的今天，龙头村已经是城郊外一道非常热闹的街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 日子里，我又一次来到了龙头村，我在每一条小街景中力图寻着金岳霖教授当 年住过的地方， 一切存在之物已流逝在神秘的岁月长河并一去不复返，唯有心 灵往事仍在词语的抚摸中历历在目。林徽因在致费慰梅的信中曾写道：“日本 鬼子的轰炸或是歼灭机的扫射像是一阵暴雨，你只能咬紧牙关挺过去 ……可 怜的老金，每天早晨在城中上课，常常要在早上五点半，就从这个村子(龙头 村)出发还没来得及上课，空袭就开始了，然后，就得跟着一群人奔向另一个方 向的一座城门，另一座小山，直到下午五点半，再绕许多路走回这个村子， 一天 没吃、没喝、没工作、没休息，什么都没有，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穿越警报，生 活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抱着书跑警报。这就是跑的生活 ……在彩云之南的昆明城，直到今天，仍保留下来了几座七十多年以前的防空洞，谢天谢地，那些轰鸣中驰骋世界的推土机和挖掘机，忽略了钢筋水泥地面下的这一座座战争年代 的防空洞，它们竟然奇迹般地活下来了，就像一册册卷书活下来了，熬过了岁 月和枪杀活下来了。而当我朝里面颤颤悠悠走进去时，我知道里面有我们的魂，有我们活着死去的，所有在战争中避难者的魂。
催人命的警报，总是在你没有任何准备时，从危机四伏中响了起来，我们 在跑警报，全昆明市民们都在跑警报，因为只有在奔跑中，你才能感觉到心跳 着，血液循环着。生命是一个与自己的呼吸、行为、身体息息相关的问题，只有 在警报声下奔跑起来，我们才能证明我们是鲜活的生命。在警报声中，梅贻琦 也在奔跑中，他在奔跑中疏散着混乱的人群，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疏散是多 么重要，只有胸怀悲悯者，才会在危及生命的时刻，抛开自我。我们眼前是西 南联大的常委，我们的梅贻琦先生，曾一次次地疏散着人群，方称真英雄。英 雄需要勇气和自我，需要伟大的情操，清华校长梅贻琦就这样在警报声中， 一 次次地为我们疏通了奔跑的通道，那些通道从教室到交叉花园，所谓的花园是 从泥土中疯长出的野花野草，从这些草丛中便走出了路。通道是从奔跑中衍 生出的另一条道路，人生中，另一条道路，也许是一条条闪烁着美丽奇幻的路， 也许是外星人走过的路，也许是人与鬼相互搏斗的路，战争时期，在昆明的警 报声中可以看见助人者，也可以看见苟生者，每一个无常的生命，都在战乱中 获得尊严也获得了生的可能性。而在这里，每一条由一个人开辟出的路，是由死向生的路，是众生奔向光明的路。
在写给胡适的信中，刘文典写道：“因为敌人飞机，时常来昆明扰乱，有时 早七点多就来扫射，弟因此不得不黎明即起， 一听到警报声，飞跑到郊外山下，直到下午警报解除才回寓。因为早起，多见日光空气，天天适当运动，都是有益于卫生，所以身体很好…… ”可以从信中读到刘文典的风趣和幽默，战乱中 的昆明人和警报的关系。警报过后，飞机扑面而来，飞机通常以离屋顶不远的 距离飞行着，飞机是来扰世的，也是来摧毁昆明城的，这是战争的需要。刘文 典除了面对警报外，也必须奔跑，警报之下的昆明城使我们的视觉，在刹那间 回到了刘文典跑警报的地方。在乱世间跑警报是现实状态中一大危机，就像 今日二十一世纪的癌细胞、高血脂、飞机失联一样危机四伏。在任何时代，人、 物与灵都离不开时代的背景，个人简史，飞禽野兽们的奔跑都离不开舞台后面 的背景。舞台剧有背景，人心有背景，生死劫难有背景，伟大而灿烂的灵魂传 颂有背景，光荣的征程有背景……漫长的史卷有背景，刘文典跑警报也有背 景。当警报来临后，刘文典沿铁路后面的白泥山在奔跑，有时候也会沿着更远 的苏家塘方向的小虹山奔跑。那一天，当他奔跑时突然想起来了陈寅恪，他止 步转身，带领奔跑中的几个学生，返回陈寅恪住所，搀扶起大师陈寅恪并大声 呼吁道：“保护国粹要紧!”这就是警报，西南联大历史上的跑警报。那是1940 年10月28日，这天的警报来得很早，联大刚上课，警报就来了，它穿越了七点 十五分的昆明城区。那一天，联大的历史舞台上出现了吴宓和陈寅恪和联大 师生们共同跑警报的场景，我们的大师们也在跑警报。我相信，在跑警报的岁 月中，主宰我们的众神，也在奋力无畏中跑警报，因为只有陪同受难的芸芸众生跑警报，众神才可能寻找到渡众生苦难之道。
警报，警报，它以无法预测之铃声，催促人们奔跑。奔跑者，穿过了绊脚的 警戒线，这一天社会学教授陈达正在铁皮顶的教室里给学生上人口课，人口是 生育繁衍，也是人类背景发展史上的数字学、社会学……突然间，警报响起来了，警报声使陈达教授的声音终止，人们开始携书包往外奔跑，学生们跟随陈达教授，往外面的高坡上奔跑，那是学校外的小山坡，他们在警报终止后，开始 上课，在他们脚下是一片坟墓，原来他们就坐在这寂寞阴冷的山坡上讲完了一 堂人口课，原来可以在旷野炸弹坑里给学生讲课，比如冯有兰先生，他曾站在 炸弹坑里指点着硝烟讲课……在一阵阵警报过去了的余音中，我们的大师们 开始给学生们讲课，大师们将西南联大的学子们，引领到了山坡旷野，引领到 了一个子弹无法打进去的世界，在里面有一个声音朗读着，引领我们用心灵去战胜恐惧。
警报声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跑法，每个人都在往生命的中心奔跑，是的， 人类的历史古往今来都是一部逃亡录，直到我满头银发，仍没有终止逃亡。跑 警报有多种跑法，当你往斜坡上跑，就会越跑越高，就会跑到林子里。七十多 年以前，山坡树林离人很近，森林里有屏障，炸弹就不会掷在树林里。关于防 空洞，曾经与西南联大的一位大师有关，他就是陈寅恪。因为警报，陈寅恪就 在自己居住的靛花巷楼下挖了一个防空洞。哦，小小的防空洞不知道是否让 陈寅恪藏过身，每到雨季，防空洞里遍地是水，我们的大师只有带着椅子才能 在防空洞里安身。防空洞，它曾是战乱年代昆明城的一景，多年以后，当战乱 平息，我曾无数次作为留守者的一员，私密地前去访问那些坐落在地下的防空 洞，它们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证据。防空洞，陈寅恪大师的防空洞，由他自己 用锄头双手刨出来的防空洞，已从二十一世纪之前的城建中消失，已从我经常 漫步的青云街消失，已从弥留在人世间的许多神秘事物的传说中消失。当我 年事已高，才知道时间是用来虚度的，也是用来埋葬的，或改变前世传说的。 当我年事已高，我一次次地缓步于青云街。青云路很遥远，我已无力再重返这 二十一世纪天空之下陈寅恪的防空洞。无力到达的世界太多了，我祈愿这些回忆和重叠之语，从天空落入地下，再以绿枝般的触须倾向天空。
跑警报也可以跑出恋情，每当警报声从耳边穿越而来，有恋情的男女必定 会手牵手奔跑，那是一种在危难中心心相印者的关系。手牵手在奔跑，这是一 幕舞台戏，直到如今，我仍怀念那牵我手的男生 ……尽管那牵手的时光很短， 后来，我所爱的男生参加了中国远征军，去了缅北战场后，就再也没有回家，这 是下面篇章中的故事，而此时此际，世界一片和平，我们的城市已不再有防空 洞，市民们也不再需要在警报下奔跑。生命，从来没有像这个世纪一样的自由 而灿烂，尽管如此，很多时辰，我依然会回到那手牵手的奔跑中……那时候，正 值我们的美好年华，在昆明的警报声中，我和周穆在警报声中一次次相遇 了 ……那一天下午，我们跑警报时，正是细雨绵绵的时刻，下了三四天的雨使 我们的校园一片泥泞，我跑着跑着就跌倒了， 一只手突然从空中伸来，我听见 了一阵召唤，那来自江南的语音，我将手伸出去，那只手便牵住了我的手，于 是，他的手继续拉着我的手在催命的警报声中奔跑，他始终拉着我的手在奔 跑 ……直到我们穿过了铁路，直到我们跑到一座小山坡后，我们趴了下来，我 听到了我青春的心跳，我似乎又再一次地听到了周穆的心跳，那些泥土和剧烈 的轰炸声中的心跳，突然再一次使我们抬起头来时四目相对，在这短促的相视 中，我们似乎都寻找到了那些渴望已久的东西。那些东西仿佛像沉埋已久的矿物质，突然越过地壳和岩浆前来面对我们……而我们是谁?
我们到底是谁，我们相遇又为何要分离?此刻，早晨的野百合盛开，周而 不息的生活又开始了。黑暗退下，晴朗的白昼降临，这一幕幕轮回，带我们重 又抵达我们的爱，宛如我们上台阶越高看见的神庙就会越来越幽蓝寂寞，而那 上空任随我们的呼吸自由荡漾的是什么?当我们下台阶时，离大地越来越近，苹果熟了，柑橘熟了，品尝也开始了。我将品尝什么，人在黄昏的味道，覆盖了所有人的踪迹，只留下虚无者的快感，像一件白衬衣晒在阳台上，被热风吹拂着……
终于下雨，雷雨闪电 …… 生活就需要气候图像，仅有晴朗繁花是不够的，熔炼人的永远是烈炭、冰棱和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