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袭，往往是突如其来的，周梅花那一天同我正走在大西门一带，突然就 听到了警报声，我们抽身就开始奔逃……一段时间以来，在警报声不断的情况 下，我们已训练出了奔跑的速度，这速度使我们第一时间寻找到附近的防空 洞，但昆明的公众防空洞是有限的，很多私宅开始挖防空洞，有一阵子，满城的 泥巴堆积如山丘，都是市民们在开挖私宅中的防空洞。看得出来，大后方已不 再宁静，而战争却是持久的。是的，战争确实是持久的，而跑警报也是旷日持 久的。跑，成为了一座城市的生活方式，只要警报响起来，穿梭声来自混乱的 脚步声，来自生命最本能的自助之力。那一天，我和周梅花向着大西门之外奔跑而去，因为大西门之外就有隐蔽地……我们终于跑到了一片山丘地，理工大学的后山上，这是我们头次发现的隐蔽地，周梅花和我都无力再奔跑下去了， 当奔跑已经达到了一个极限后，就再无力量奔跑了。我们趴在山坡上的树荫 下，确实，这是一片上好的避难之所。对于当下的我们来说，整座城市都没有 比这座小山丘更好的避难地方了。我们的身体完全趴在树荫下，这里也是一个小小的观望台，可以看见周边的房屋以及人们在跑警报的场景。
生活是用细节编织的处境，在西南联大时期，哪怕警报声覆盖了整座昆明 城，我们的生活仍在消磨着我们的光阴。自1938年秋天开始，日寇的飞机就开 始扰乱了昆明城蔚蓝之天空。昆明天空之蓝，曾经也是我们避难之所的慰藉， 当飞机响起刺耳的声音，之后是拉响的警报声。直至今日，那警报，在我回首 往事时仍如雷贯耳。我们的双耳从那年秋天开始在不断的轮回中接受这严酷 的警报声。跑警报意味着，当警报声一旦响起来，无论你置身何方都要调动自 己的全部神经，还要调动自己的四肢跑起来。那时候，整座昆明城都听到了奔 跑声，无论你是大师还是学子都会在警报声中跑起来。在联大外的大西门、小 西门、凤翥街、文林街、青云街、正义路、南屏街、金壁路……所有商贩、行人都在 警报响起来的刹那，跑了起来。无论你是官吏、琴手、盲人、医生、游手好闲者…… 无论你有没有身份，当警报响起来时，凡是在昆明城用脚走路的人，都会迅速地 扭转成一个奔跑的姿势。跑，是必然的，人们在慌乱的奔跑中……尽管防空洞 是有限的，更多时候是在盲目中奔跑，人们不知道跑向何方。每个生命体只是随同恐怖在一起奔跑，随同一个战乱的年代在无望中奔逃……而我们从北京奔逃到了长沙，又从长沙奔逃到了昆明，1938年秋天，我们又开始了奔逃，在催命的警报声中奔逃……
飞机来了，警报声以后，飞机再一次盘旋在天空之上，我和周梅花仰起头来，掠过树枝看着几架飞机在盘旋，过了几分钟就看见从飞机中落下来了一枚 又一枚的炸弹……周梅花突然自语道，我为什么要学中文，我眼下最想做的事 情就是驾驶飞机或者做一个军人去参战……这是我头一次听到女友周梅花的 另一种个人宣言。过了不长时间以后，周梅花遇上了美军飞虎队的一个飞行 员，并与之相爱……再之后不久，周梅花也参加了中国远征军，同我的恋人周 穆一起踏上了从滇西奔赴缅北的征战之路……而此刻，掠过树枝，我们又目睹 到了另一场轰炸……突然间，周梅花站了起来，我也在那一时刻同时站了起 来，我们开始往山丘下奔跑，这一刻，我们都显得那样无畏，因为在刚刚的视野 中我们看到山丘下一座不远处的民宅刚刚被轰炸过，我们亲眼看见飞机上的 炸弹落在了屋顶上，转眼那屋顶就已经被炸开了一个黑洞，我们似乎已经听见 了屋顶坍塌的巨响……我们跑下了山丘，直奔那座被轰炸的民宅，可想而知， 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什么。血淋淋的肉体，这是一个女人的肉体，院子里的晒衣 绳上还晒着她的一件刚洗过的旗袍，那也是我们三个女生曾经幻想过的翠绿 色的旗袍，这是一次突如其来的空袭，从空中掷下的炸药落在了屋顶上，女人 是被一根梁柱击伤脑袋而倒地的，我们看到了脑浆，满地的腥血……我们看到 了这一幕活生生的死，女人身穿一件灰蓝色的旗袍，很显然她是一个爱穿旗袍 的女人，从血淋淋的面部仍能分辨出她的年龄在三十多岁……我们想去救她， 然而已经太晚了，因为梁柱已经击中了她致命的地方，她颅内的鲜血仍在往外 渗出，院子里的泥地上一片又一片血污，仿佛晚秋从窗外看到的一片深红色的 落地红叶。我们已无力拯救她，在这一刻，我们帮助她移开了压在她头部的那根沉重的梁柱，但我们却无法移开死亡或让这个穿旗袍的美丽女子获得再生。
我看见那件翠绿色的旗袍正在往下滴水……可穿这件旗袍的女子已不在人间。我和周梅花的眼眶中有盈动的泪水，我们再一次面对这一幕而忍住了悲伤。我们手牵手离开了，因为整座城池都在饱受着空袭以后的苦难。脚踏 着满地的碎片瓦砾，我们正在往城区走去，这一刻，我们总是牵挂我们的联大 校园，牵挂着同一宿舍的吴槿之，除此外，每次空袭以后，我都会牵挂着周穆……
很显然，这是一次很大的空袭，城区内被毁坏的房屋很多，路上飞满了青 灰色的碎瓦砾 ……沿着通往城区的街道往前走，到处是人与鬼魂的聚会和告 别，我和周梅花眼含着泪水往前走，我们继续往前走，不知道这次空袭是否会 伤及我们的西南联大。在很大程度上，对于我们来说，西南联大不仅仅是一座 因战乱南渡而下之后诞生的校园，它同时也是我们的家园和建构理想主义未来的摇篮。
空袭，这一次次的空袭后，战事显得日益严峻，只有死亡让我们苏醒，在空 袭之下，我们的校舍曾经也遭遇着一轮又一轮的轰炸，曾经盘踞着燕巢的茅草 屋顶在空袭中受损，我看见屋顶落下来的灰土使箱子床单上一片狼藉，我看见 屋顶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窟窿，就这样，那些曾经在茅草屋顶和铁皮顶 上举行舞会的精灵们在空袭中消失了。空袭使好时光骤然间消失， 一个又一 个扑朔迷离的危机四伏的事件中充斥着死亡的消息 …… 1940年10月24日， 英籍教师吴可死于警报下的车祸。死亡是突如其来的，在一次混乱的警报下 的奔逃声中，商学系系主任丁佶死于警报声下奔逃后的一座池塘 ……在战乱中，死亡或许与我们擦肩而过，或许在某次警报声中等待着我们……
我们的西南联大在警报声中成长着，从学生到教授，在这弥漫着生与死的 场景里，我们依然在校园中的铃声响起时奔向教室，在这一幢幢素朴的教室中，会迎来我们的大师，他们身着布衣和西装，给我们带来了人类的文明，而我们的青春正如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每当早晨的太阳辉映着教舍，仿佛辉映 着我们青春的肩膀，而这时候，内心所激荡的一腔抱负，从书页中开始朗读，我 们的语音，来自北国之冰雪苍茫的寒冷，来自江南城乡的阴柔之美，来自河流 川谷的震颤，汇集到这教育史上的西南联大，汇集到这人心密织中的殿堂。我 们是联大的学生，我们正潜伏在这黑暗岁月的边疆城池，寻找并探索着人生的 真理。而我的一双翅膀正飞翔着。何谓翅膀，它正颤抖着穿过光线……在银 色或紫色的光圈里，它帮助我们超越了时空，仿佛我们拉开了抽屉并上锁。人 生之谜，始于生，也同时始于奔向时间之绳的历程，在此之后，等待我们的又是什么?
晨光跃出，波光四起，我醒来，依旧融入光阴圆轮。圈我者，是我的盟友，抚 我者是我的密友。渡我者，是我的神祇。恋我者，是我的梦中人。继续吧!春秋书，知我者必知我心忧，必知我在秋晨，已渡木舟……
当我们在一轮空袭后回到校园中的宿舍时，便看到了屋顶上的大窟窿，吴 槿之站在窟窿下，看见我们进屋她便走上前来拥抱住了我们……在这样的时 刻，似乎只有拥抱可以解决问题。拥抱，这是一个伸出手臂触碰到另一双手臂 从而架起的身体中的桥梁，通过拥抱我们触摸到了彼此想表达的问题，拥抱可 以省略多余的话语，因为拥抱就是通往心灵磁场的最快捷的通道。拥抱使我 们滋长出现实的力量前来面对眼前的一切，在脸盆大的三个窟窿之下，是我们 的单人小床，是简易书桌，是搁下每人一只箱子的角落，这窟窿只会让我们又 一次认知战争其实离我们已经很近，而当我们南渡而下时，似乎每走一寸都会 感觉到我们要加快速度，因为我们坚信每每加快的一点点速度中，都意味着我
们离开了战乱之地，逃离开了炮火轰炸，而此情此景，却使我们开始清醒，这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避难之地，因为头顶的窟窿就在眼前。那一夜也是秋雨绵 绵，我们用三只洗脸盆放在窟窿下，第二天凌晨就已经蓄满了三盆水。拥抱以 后，每一幕来自现实的场景都在等待着我们。乔尼乘小火车前来与他的恋人 吴槿之约会时，我们会将简易的宿舍留下来给他们。尽管三个大窟窿还暂时 无法修补上，然而，仰起头来时也会在惊喜中发现这样的场景，在雨过天晴以 后从三个脸盆大的窟窿中会掠过天空的云朵，三束光芒从窟窿中辉映而下照 亮了我们女生宿舍中的每一个角落……尽管如此，这一对恋人看样子不会在 我们的宿舍待太长的时间，他们会手牵手走出去，在西南联大校园中，他们也 许是第一对手牵手的恋人，他们似乎不在乎突如其来的警报，也不在乎暴风骤 雨中天气的变幻莫测，他们手牵手从联大校园朝外走去。有一次，我看见他们 坐在大西门的苍道中吃炒饵块，饵块看起来很硬，所以他们正慢中有细地咀 嚼，当然，这咀嚼对于热恋中的乔尼和吴槿之来说是为了拖延时间，他们每人 一小盘饵块，可以咀嚼很长时间，而且专心致志，哪怕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也似乎看不到。由此，我很羡慕他们的这种约会。
光阴是需要消磨的，我经常会在今天的北门街、西仓坡、先生坡、小吉坡、 贡院坡等地看见他们手牵手在散步。看见他们就感觉到战争是不存在的，只 要有爱情，轰炸声又算得了什么?是的，爱情何其重要，因为它是两个生命之 间的心跳演奏出来的乐章，在这乐章之下，我和周穆也会经常相约，我们顶着 酷日会跑到凤翥小吃店吃凉米线，因为我是北方人，最初时不会吃辣椒，后来 经周穆鼓励就开始试着吃辣椒。关于在昆明品吃食物确实是有趣的，但基本 上每道食物中都配调出通红的辣椒。周穆说辣椒其实是一种刺激胃口的调 料，在昆明乃至整个云南，如果你不会吃辣椒，食物就像失去了刺激胃口的魂灵，他把刺激与魂灵联系在一起仿佛是在诱引我，那个时期，我们正在热恋中，他说任何话我都会遵命的…… 由此，我试着吃辣椒，先从吃凉米线开始，我开 始均衡地用筷子拌着一碗凉米线，将酱沫细肉丁、葱花、红色辣椒融入一根根 米线后就开始了品尝，起初，辣椒一碰到舌尖泪水就忍不住要盈出，这时候看 上去也是周穆最为开心的时刻，他笑得身体不住地晃动，就这样，我开始吃辣 椒了，将辛辣爽口的凉米线不断地往舌尖上送去，有时候会突然之间来场暴 雨，这场雨使舌尖上的辛辣之味得到转移，我们缓慢中品味着昆明人的凉米 线，如果此时此刻再要上一盘石屏烤豆腐就更虚度光阴了，烤豆腐通常要围炉 而坐，在一盆炭火之上有铁架，在架上刷一层菜油再放上方方正正的石屏豆 腐，这时候暴雨开始变成了小雨，我们用筷子将烤豆腐翻过身来，通常一块烤 豆腐只要两面变成了金黄色就可以入口了……我们就这样在战争期间读书并生活着。
生活的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符号系统，面对它，在黎明前夕我看到了有 一只孤鸟依然到窗外的水池中来饮水，这只小鸟是不是昨天的那只小鸟?在 我注视下，它有些惊慌，即刻扬翅飞走。地上或空中生灵都是容易惊慌的，在 惊慌中只有生活的继续让我们学会安详，小鸟在拍翅中寻找生活，我们在惊慌从容中历练了自己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