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身份和文化背景不相同,我们仍然成为了好朋友,他虽然不会计数, 也没有星期天的概念,然而,每当我们在周末骑车奔往碧色寨,远远地就会看见那一群黑乎乎的山羊以及同样黑乎乎的那个少年牧羊人的存在。
继续收留着自己的心灵,如同这一幕幕曾经流逝了的往事。我总是在别 人的传说故事中获得勇气,这充分说明我是一个非常怯懦的人。因为怯懦,我 在鼓起勇气完成生命中等待我去完成的那些乌托邦话语。面对这无用的心 灵,显现而出的只是绳索之上一只鸟拍翅而出的玄机,崖壁上半隐半现的小野兽的形状。
那一年,正值秋色弥漫之际,在我以年迈中的举步维艰出现在碧色寨火车 站以下的铁轨枕木边缘时,我想告诉你们,我又遇到了当年的那个黑乎乎的牧 羊人。在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时间轮回之后,他已经学会了用汉语交流,令人惊 奇的是我们几乎都在同一时刻认出了对方,他很激动地告诉我,这么多年里, 他一直在碧色寨附近放羊,心存一个念想,也许有一天我们会骑着自行车过来……当年的牧羊少年也老了,像自然一样老去,当他说话时,多年前我看见的两排白色的牙齿几乎全掉光了,不同的是他学会了汉语,与周边世界的交流 使他增加了新的语言。他确实老了,像碧色寨周围的那一棵棵朽木呈现出衰 竭,我没有告诉他当年那几个骑法式自行车的男女青年人的最终命运,我把我自 己呈现在他面前,也许我就是他回忆中的一种索引,尽管我们都已经老去……那 一刻,我们面对面地回首往事时,都意识到过去的事情仿佛刚刚发生过,却又已经随风而逝……而我们确实已经太老了……我们将更快地老去。
我爱秋天,在闪电之间,不仅仅暴雨降临前有惊悚闪电,在现实与幻念间 也会有闪电。转眼间,已是彼岸和天涯。转眼间,闪电还在天上,人间已被一束 闪电照亮。当我目光西移,已是下午,转眼又是黄昏即至,像是纤细的缝衣针 结上了线头。光轮继续西移,西移于星月斗转,在闪电间,转眼又是秋风在帘外。在闪电间,忘却和思念,哪一场戏演得更长久?
天上的云彩都在告诉我说,我已在人间生活了太长的时间。在这瓜果蒂 结、碧水相连的尘埃之上,又一天开始了一景一物的叙事。我的叙事开始于一 个词语,我的词语正从窗外云路中开始述说脚印。我因此爱你们,爱你们给予 了我生命的陈述力。窗户会越来越亮,也会暗,但每个人心灵的因果造就了我们的未来。
黑夜袭来,叙述显得如此无力,我已习惯在此刻思念一个人,像恍惚间与一座神宇相遇。
又到了离开蒙自的时刻,在短暂滞留于蒙自城的求学期间,除了读书接受 教育之外,我们在这里留下了太多太多的记忆。然而,总要有离开的这一天……从蒙自再到昆明,西南联大梦,开始又一次盘踞于西南边陲的昆明,那一幕,是历史中的历史,我记得我们又一次寻找到了我们新的校园。当国立西 南联合大学出现在眼前,我们想起了古往今来的校园进行曲,从古至今,每一 座校园都是围绕着书籍而产生的,它同时也是日月笼罩时的城堡。我们的校 园由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设计,那是梁思成一生在资金缩水的背景下最艰难 的一次设计。1939年4月,西南联大新校园落成:诞生了36栋学生宿舍,56间 教室,还有办公室和实验室等,这一栋栋屋宇都出自年轻的建筑学家梁思成教 授之手。委屈您了,亲爱的建筑大师,在蒙受国难的中国教育的传奇史上,是 您亲自为我们绘制了西南联大的原址,那些向南向北向西而敞开的教舍…… 此刻的我,再一次地从今天的一二 ·一大街就可以步入西南联大校舍……而 回忆突然间像白发转黑,我曾披着我的长发飘飒在1938年4月,迎来了我们的西南联大。
学生宿舍36栋,使用泥土做材料,这些红褐色的泥土筑铸了土墙壁,即使 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当我们拎着行李箱子,奔向宿舍的时辰,那是太阳升起 的九点半钟,我们终于屏住呼吸,在庆典以后奔向了宿舍,对于我们来说,宿舍 就是花园和避难之所,宿舍就是隐藏我们度过黑夜的地方。我嗅到了土墙的 味道,那是一辆辆的小马车,从昆明郊外运载而来的泥土,甚至在筑起的土墙 上,我还能触到那些泥土的阴阳部分,我惊喜中还发现了豌豆的芽胚,这让我 看见了生命的又一种存在。生命,哪怕在墙壁上仍能寻找到成长的光热。我 将那墙壁上的豌豆移向了窗外的泥土,移向了我们联大的花园,并给它浇上了 水,祈愿它能在患难中成长。我仰起头来,宿舍的屋顶上铺满了茅草,那些金 黄以后的枯草,捆成结的枯草,代替了青灰色的瓦砾,构成了联大校舍最为独 特的风景。而每当风嗖嗖吹拂,那一丛丛茅草就在屋顶上奏出了一阵阵的弦乐。教室、办公室、实验室均为土墙铁皮顶结构,铁皮,来自昆明老五金厂的铁皮,这灰黑色的铁皮将身躯铺展开去,如云般铺展在我们的教室屋顶,还有图 书馆一栋和食堂二栋均为砖木结构。这些结构,都出自建筑大师梁思成之手, 但因为建设经费短缺,我们的建筑大师只能用尽绵绵之心,用尽拳拳之力在有限的资金范畴内,垒建起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校园。
尽管如此,每当我抬起头来,我会看见以茅草盖顶的屋顶上成了飞鸟燕群 们嬉戏筑巢的天下,我看见它们在屋顶上狂欢并举行舞会时,抖落下来随风而 逝的一片片羽毛,我还看见了鸟儿们站在铁皮顶上跳舞,在上课时,我听见屋 顶之上所发出的旋律。所以,我能够想象那些跳着独舞、双人舞、圆舞曲的鸟 儿,它们在这大后方的屋顶,唱歌又跳舞,它们是这多灾多难的祖国版图上一群欢乐的精灵。
从蒙自回昆明后,我们三个文学院的女生依然住在同一宿舍,这对于我们 来说似乎是一个稳定的时期,它意味着我们将暂时告别迁徙。因而,我们真正 地投入了昆明的怀抱,以前对昆明只是粗略地了解,而今天我们似乎开始忘却 了战乱。我们三个人,除了周梅花还没恋爱之外,我和吴槿之都提前进入了恋 爱阶段。吴槿之与乔尼在蒙自告别的场景,缠绵得令人心碎,我见证了吴槿之 与一个法国青年的相爱,周末我们骑着自行车前往碧色寨,这条路对于两对恋 人来说,都是自由而浪漫的赴约之路, 一路上,吴槿之总是坐在自行车后座,伸 出手臂抱住乔尼的腰部,像我倚依着周穆一样。周梅花尽管没有任何恋人可 倚依,她的心态却像高空中的白云飘逸在看不见的远方,她挟裹在我们之间, 总是为我们的恋情而高兴,同时也非常愿意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而乔尼和 吴槿之的恋情发展得很热烈,有一天晚上,乔尼像往常一样送吴槿之回家时,恰好我正站在窗口看星星,当我将目光往下垂落时,我突然看见乔尼和吴槿之正站在楼下的花园中亲吻。我有一种眩晕的感觉,仿佛看到了一对恋人沉溺的渊薮,它是那样神秘,使我的嘴唇也开始变得灼热起来。
我和周穆除了牵过手之外,直到如今还没有亲吻过,我们的爱情还没有发 展到亲吻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已经属于乔尼和吴槿之。我被他们撼动着,当 我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时,听见了吴槿之上楼的声音,她的脚步声显得很轻盈 也很欢快,她很快已来到我身后,并用双手蒙住了我的双眼,待她松手之后,我 能充分感受到欢喜在她眼眶中荡漾旋转,像是纯银色的泉水跃上空中又滑落 而下,这也是我看见过的吴槿之最为幸福的时刻。她伸出手来拥抱住我说: “苏修,你刚才一定站在窗口,你是不是已经看见我和乔尼接吻了…… ”我微笑着点点头,同时也在用微笑祝福着这一对幸福的人。
幸福的人也许与当时的历史背景不相吻合,然而,看到乔尼和吴槿之热烈 拥抱并接吻的那一幕,我感知到了世间的爱情,可以发生在任何时代背景中,即使子弹已经嗖嗖从脊背之后穿梭而来,也无法阻挠相爱者拥抱幸福。
尽管如此,乔尼与吴槿之告别的时刻还是降临了。当我们乘上了前往目 的地昆明的小火车时,只见乔尼骑着自行车正沿着枕木铁轨边的小路追逐着 小火车,而在火车厢里的吴槿之的面颊几乎完全贴在玻璃窗上,我看见了她眼 眶中的晶莹泪水滑过了面颊……在今天,谈论青春记忆中的爱情,似乎又遇到 了木炭燃尽后变为灰的过程,这过程漫长而短暂……却是战争逃亡史上我们 的青春之歌。当法国青年加快速度追赶着哐当而去的滇越铁路上的小火车 时,我感觉到小火车的速度加快了……我看见站在窗口的吴槿之面颊上的泪 水哗哗流淌着,乔尼已无法追上小火车,我被这一幕告别爱人的场景所感动,由此将目光也转向窗外时……
从蒙自回到了昆明意味着我们将面对一座新的城市,4月之后,我们的校 园迎来了昆明的雨,它悄无声息地来,在你还没有意识到时,雨已经从天空落 下来了。下雨了,整个干枯的世界,将迎来大面积的滋润。最初的一阵雨落下 来时,我们正坐在教室里听文学课,铁皮的屋顶上突然发出了叮当声,我们的 目光在同一时刻仰起来,在刹那间将脖颈转向屋顶的我们,突然欣喜地感悟 道,下雨了,下雨了。千真万确,这是雨敲击铁皮屋顶的旋律,世界的雨来到了 昆明,来到了我们的西南联大,来到了我们的铁皮屋顶的教室之上正在跳舞。 下课铃声响起第三遍以后,我们在狂欢中以集体主义的喜悦像轻燕般倾巢而 出。曾经在一个个明月皓空的夜晚,我们在昆明城看星空,在作为大后方的城 池之上,黑下来的夜幕,会使那些张牙舞爪的世界具象消失,我们坐在联大的 草地上看星空,那是康德的星空,也是银河系的星空所透出的紫蓝。星空之 下,是我们安静的校园,我们不再逃离,不再疲于奔命。于是,漆黑的琴瑟之下, 我找到的枕头,像一本书,是长方形的书。康德的星空,蓝而悠远,不再为生命 而申诉苦难。面对这黑的蓝,就仿佛手臂下有云梯上升,我因而相信,哪怕黑 夜茫茫,人群中仍然有精灵们在奔跑。我置身其中,直到我仰头,看见了康德 的星空。我细数着星星,星空之辽阔就像忧伤那般变幻莫测。而此刻,我们迎 来了雨,细雨或大雨有着不同的撞击力。细雨滋润着众树,我看见了城区的法 国梧桐,在建设路和金壁路之间顶起了雨蒙蒙的天空,在细雨中,所有死去的
巨树仿佛再转世。
细雨和暴雨过后的联大校园一片泥泞,还有数之不尽的泥坑……我们的 脚忽而落在泥坑中,忽而又从泥坑中拔出来。女生的裙摆溅上了斑驳的泥浆。 顷刻间,日寇的敌机声又轰鸣在上空,它远远比我们预测的时间到得更快。自1938年9月,日军侵略越南缅甸后,昆明城就开始响起了警报声。这警报,尖厉而逼近耳鼓,每每响起,就会打破我们正常的上课或生活。在布满泥坑的联 大校园里,当天空中突然响起了警报声时,我们正在回宿舍的路上;当警报响 起来时,我们会突然在警报声中提起裙子奔跑。我们要么敏捷地穿过泥浆之 路,跌倒在一个深深的泥坑中。每每响起一阵阵催人命的警报,就意味着我们 要去寻找防空洞。然而,防空洞是多么遥远啊,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在警报声 声中找到防空洞。而警报之后,是日寇的一架架轰炸机,携带着滚滚的黑烟来 到了彩云之南的天空。在日寇的空袭之下,我们目睹了毛鸿和他年幼的儿子 死于空袭之下……死亡确实是一桩严酷的事情,是一桩比梦来得更快的事情。 大后方的昆明不再是避难所,不再是鲜花四季绽放的美丽之城。在严峻的昆 明城区, 一场空袭之后,天空又从灰蓝中钻出来,我们蹲在水井边,浣洗着布裙 上的泥浆……这泥浆,从手中溅落,使一盆盆水变得灰暗,这是一个灰暗的国 度和时间,无论是北还是南,这些烟雾般的灰黑色,遮拦了眼帘……尽管如此,我们仍埋头读书,抬头观看祖国的一幕幕风云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