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4日,联大蒙自分校宣布开学了,这一天,我们聆听着十二公里之外来 自碧色寨火车站的轰鸣声;这一天, 一切都是另一个开始,我们又上课了。在 大雨泥泞中我们又开始了读书。在读书中我们遇到了中国古代的春天,同时 也遇到了从战乱中飞到南湖上空的一只只白色的水鸟,万灵在逃亡中投奔于 短暂的栖居,是为了更为远大前程的飞翔。在蒙自城,我们有幸品尝到了过桥 米线,那一碗飘着菊花香的过桥米线,来自一个民间书生为读书而赴考的故 事。坐在阴雨绵长的季节,品尝一碗传说中的过桥米线,倾听着雨滴声划过青灰色的屋檐……
那天黄昏,乔尼来找我时,也正是周穆抵达蒙自的时刻,几天前就接到电 报他将随同最后一批学生们乘小火车来蒙自,这对于我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 息,我手里捏着那张电报,那份绿色纸套中装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电文内容: 苏修,我将在5月15日八点整抵达蒙自。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经历了许许多 多漫长的心跳后必须到来的消息。除了令我激动之外,更重要的是令我充满 了期待。自从我们旅行团进入昆明城之后,我就再无机会与周穆相遇,不能相 遇的具体原因,是因为刚抵达一座新城市,我们的教育迁徙意味着教舍等诸多 问题……所以,我们只能先在蒙自就读。尽管如此,周穆来了,他穿了一套灰 色的行装,他似乎偏爱灰色,而且灰色之装很适合他的学生气质。他来了,在 他安置下居所后,他来了……我又将如何去面对他的降临?我又换上了那套 蓝花布裙,很抱歉,在那样一个年代,我的箱子里可以让我的心跳变得美好起来的衣装,就只有那套蓝花布裙了。黄昏像一块巨幕,具有遮掩性,我从女生住的“听风楼”走出来等待周穆,他来了,他终于来了,相隔不长的时间他变瘦 了,我们正站在楼下的庭院中四目相对时,我听到了有人在叫唤我的名字,确 实,这细雨过后潮湿的空气中,确实有人在叫唤着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苏修,我听出来了,这是来自法国的乔尼在叫唤我的名字。
名字,这个父母在我出生后取出的名,通往我人生的各个已知或未知的地方,这个名字,包含着我的身份,也同时隐藏着我的个人史和秘密。
我听见了法国青年乔尼在叫我 ……我同时听见了吴槿之也在叫我,她下 楼来了,问我是否想去散步。乔尼过来了,他依然是骑着自行车过来的 ……而 在咫尺外是我与周穆的再度重逢。乔尼将自行车停下来走到我身边,与此同 时,约我散步的吴槿之也同时走到了我身边。这是一个微妙的时刻,因为微妙 而需要选择。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乔尼带着吴槿之去散步了,当然是用自行车带着她去散步,周穆最后也同样带着我去散步了。
战乱相隔在千里之外,走在周穆身边的我从未如此的踏实,我们肩并肩朝 前走,我们共同回忆着从长沙南渡而下时所经历的一系列故事。没有故事的 人生当然是可悲的,而在我们青春的夜幕之下,回首太多的故事,同样让我们 为昨日已逝而惆怅 ……尤其是当我们想起那只腾空而去的小鸟时,突然面对 这个黄昏有一种道之不尽的悲伤。我们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城郊,蒙自的城 郊区是看不到尽头的庄稼地,我听见来自水沟中的蛙鸣,它们那样执着地叫 唤,除了是一种本能,同时也是一种演奏。走了很远,我们还得走回去,肩并肩再次从来时的路上走回去时,我和周穆的手牵在了一起。
确实,战争看上去离我们很遥远,除了上课读书外我们的生活竟然还有自行车,这对于我们来说真的是奇迹再现。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吴槿之晃醒我,让我们骑自行车去碧色寨……我的眼睛睁开了又闭上了,吴槿之不仅晃醒 了我,同时也唤醒了周梅花……我自语着,兵荒马乱中骑自行车到碧色寨干什 么?再说我们也没有自行车……看上去,吴槿之情绪飞扬,她说:“乔尼已经为 我们准备了三辆自行车。”哇,我一听神志就完全醒来了。因为小时候我曾经 骑过邻居家的自行车,邻居家之所以有自行车,是因为他们家里有人做警察, 我之所以能骑一回自行车,是因为邻居家的女孩在门外的天井里骑自行车,我 站在门口羡慕地观看着那前后的车轮在转动,女孩就将自行车骑到我身边,让 我也骑一次,我大胆地用脚跨上自行车,竟然骑着走了一圈。自那以后,自行 车就成了我的一个梦,当然也是一个不现实的梦而已。而此刻,竟然有自行车 在召唤我……我已完全清醒,从被子中一跃而起,周梅花也从被子中跃起,看起来我们都有同样的对于自行车的向往。
乔尼也在楼下等我们,他果然已经给我们带来了三辆自行车,梦想实现得 如此之快,周梅花骑上了一辆自行车,她声称在老家时她的哥哥在一家外企上 班,并且每天就骑着自行车去上班,所以,她也就学会了骑自行车,吴槿之说她 自己不会骑自行车,只能让乔尼骑她坐在后面 ……而我自己能骑吗?如果鼓 足勇气当然没问题,重要的是我想起了周穆,为什么面对骑自行车这类事情也 会让我想起周穆来,因为我想让他载着我一块骑自行车,因为在这个早晨,骑 自行车也同样是一种社会调查和理想生活。这样一来,念想就越来越强烈和 清晰了。吴槿之看出来了我的这个炙热的念想,她说是不是想叫上周穆?我 有些羞涩地点头,周梅花说她帮我去叫周穆,话说完,她就骑着自行车去叫周 穆了,大约几十分钟过去以后,她就用自行车载着周穆来了。人,真是一种奇 怪的精灵,看见周穆我的心就开始喜悦起来了。是的,青春的心,就应该喜悦起来,就这样,乔尼载着吴槿之,周穆载着我,周梅花独自骑一辆自行车,我们的自行车车队就这样向着碧色寨特级火车站出发了。
碧色寨离蒙自十二公里……我坐在这辆法式自行车的后座上,乔尼载着 吴槿之一直骑在最前面,周梅花紧随而上,我们在后面。对于自行车,周穆骑 技优良,我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学会骑自行车的。这些都是历史,我们的个人史 总是无法离开我们生命成长的背景,正是这种无法离开使我们的生命变得脆 弱而与时代不可分离。我很高兴,周穆来了,因为他来了,就能用自行车载着我奔向十二公里之外的碧色寨。
乔尼骑得不快不慢,这正是法国青年对待生活的态度,准确地说是对待从蒙自到碧色寨的态度。
正是这车轮旋转得不快或不慢,使我们离碧色寨很近又很遥远。从这条 路上我似乎就已经感知到了一种命运:我的一生,注定是苍茫和虚无……这喜乐使我迟疑而充满幻想,想通过这生命沉浮不定的前行而完成这部梦书。
三辆纯法式自行车正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行进在那个早晨前往碧色寨的 路上。碧色寨在今天看来是遥远的,它似乎已经被全球加速的高铁列车所抛 弃和遗忘,我也曾经再去访问过碧色寨,它已老去,就像我的年轮……缄默是 伟大智者的风格,人类史迹在无以计数的缄默中保持着寂静,直到被历史所遗 忘。我不是史学家,也不是文献记录者,而此刻,三辆法式自行车却从枕木一 侧的土路正在奔向碧色寨,因为来到了蒙自就必然会看见碧色寨……因此,我 尊崇这条铁轨所铺开的一切关于黑暗与白昼交织的现实和梦幻。现今,我们 的时代已经超越了百年前的枕木、铁轨,这条铁路不久有可能会废弃,尽管如今,我仍然能听见哐当声划过碧色寨的天际,不久以后,这条铁路有可能会变成世界文化遗产,以此让旅游者和观光者们蜂拥进入。那时候,机车头、窄轨、 碧色寨火车站、水鹤、三面钟也许都会成为世界文化遗产, 一旦进入这样的状 况,铁路沿途都将留下旅行者的步履,他们一旦进入旅途就会以流形的方式寻 找到碧色寨。碧色寨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另一个问题,就像当初,法国人开创了殖民地,他们以此开拓出了滇越铁路……
而在那个星期天的早晨,三辆法式自行车正以不快不慢的节奏开始穿越着十二公里的路程。
首先,碧色寨是一座特级火车站。它的衍生和现实之隐喻装满在从火车 站伸延出去的铁轨之间。而在之前,碧色寨只是一座小村庄,它在云南红河流 域的地理版图中存在了漫长的时间,并没有引起历史触须的青睐,那些抖动在 岁月和时光中的触须从未碰到过它的身体,它是缓慢的,在离蒙自城十二公里 的地段上,以它在时间中存在的现实,与世无争。然而,滇越铁路看见了它的 存在,那些测量器械中收藏了它的几十户村寨的农舍和土地的缩影。这意味着它将成为滇越铁路的一部分。
碧色寨在列车轰鸣过来以后,几十个村户仿佛醒来了。醒来是凡俗者们 每天面临的现实,然而,每一景、每一物、每一人,每天醒来的状态都不一样。碧 色寨面临着这样的醒来:火车来了,轰鸣声在特级火车站突然停留几分钟;火 车来了,从车厢中下来了许多人、许多物品;火车来了,等候在火车站的游客们
拎着大包小包正在上火车。
很长时间以来,村里人都跑到站台上来,他们是碧色寨火车站的观望者, 他们带着麻木的、惊悚的、好奇的表情在观望。因此,特级火车站也拥有了观望者,这是一幕特定的场景,在最初的观望中,他们甚至会牵着水牛来,那多数是一些放牛娃。他们牵着水牛站在月台上时,水牛望着火车来了,发出了一阵 撼动天宇般的叫喊声,铁路警察们来了,帮助放牛娃将水牛赶到站台以外,并 告诉村民们,水牛到站台上是危险的,不仅仅危及水牛本身的生命,更为重要 的是危及特级火车站和人的生命。在那个特定的时刻,碧色寨老老小小所有 的村民似乎都必须学会在观望中接受火车带来的文明,而文明是慢慢渗透过 来的。不仅如此,从碧色寨衍生过去的所有火车站,都必须接受这种工业文明
的降临。
红顶黄墙永远显示出了碧色寨火车站的颜色。隔得老远,从火车的轰鸣 声中就可以眺望到红顶。那些被旭日和暮色用各个时间浸润变幻的红顶永远 体现出了特级火车站的颜色。在那红顶上是蔚蓝的云空,这天空永远存在着, 从人类创世以来就存在着,永不改变它的自然色。红顶仿佛想触摸到那种蓝, 然而,天空的那蔚蓝色却总离尘埃很遥远,它从不深入尘埃中的凡俗生活中 去,它是属于上苍之神的,只有天上的仙女才能拥抱。而黄墙筑起了特级火车 站碧色寨的内部结构,黄色是属于中国人喜欢的一种色泽,也是西方人所迷恋 之色。所以,这些红顶黄墙的建筑,符合中西美学所期待的形而上的精神,即 内心燃烧中的,被时间所敛集的美学:红黄交织的渴望,它是暖色的、热烈的, 就像造就滇越铁路的全部传奇,那是疯狂的,也是用幽灵般的速度造就的。于是,在红顶黄墙的车站周围,很快就因为火车而筑起了相应的站房、工房、铁路工人宿舍,当然,还有巨大的水鹤在天空会时时耸立,伴随着这铁路的轰鸣声而去,水鹤是铁路的灵魂之一。
三辆法式自行车沿着一条土路在弯曲中前行时,它有时会偏离开枕木铁轨,这时候自行车会进入一片灌木丛,但即使是灌木丛也都是绿色的,因为春天已逝,碧色寨的夏天到来了。当链条突然被灌木丛所卡住时,我们不得不停 下来,半蹲着,将那些卡住链条的藤条取出来。这个过程很愉快,它使我们可 以彼此端详,乔尼和吴槿之站在一起(那天晚上,乔尼骑自行车本来是来找我 的,但与此同时周穆也来到了我身边。吴槿之下楼来了,再之后,乔尼就带着 吴槿之骑自行车去了),这个场景告诉我,乔尼和吴槿之是属于有缘有分的那 一对青年人,因为有缘而从两个国度走到一起,无论他们今后的关系如何发 展,我深信只要让这自行车的环形链条相互循环而去,他们两个人就会用心地 讲述自己的故事。周梅花刚取出卡在自行车里的草藤,在这一刻,她似乎比我 们更显独立而自由,她一路上骑自行车的技术真好,她曾告诉过我,事实上她 真正的理想是做一个军人,尤其是去做一个战争年代的军人。在我与周穆的 这一边,所有卡住自行车的草藤都经周穆的手一根根取出来了,在我眼里,周 穆一直是一个细腻的青年男子,从我们第一次蹚过那条冰凉的河床时,他用手 牵着我的手蹚过河流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深深感觉到了从手心中传递过来的 情感……这是我与周穆故事的开始,而此际,我们清除了自行车链条中的障碍 物, 一切都正在向碧色寨而去,我们不知道我们将去干什么,在我们体内所奔涌的那些青春的鲜血是炙热的,甚至是滚烫的。
这不快不慢的速度中交织着我们对目的地碧色寨的向往和渴望,这座特 级火车站曾牵引过无数异域人,而在此刻,也在牵引着我的思绪。对于时间之 梦来说,碧色寨里面同样充满了复杂矛盾,纷繁如谜的云絮,它在百年以前为 什么就诞生了铁路、国籍、酒楼、香槟色的夜晚、物流中心的仓库、名册、邮局? 在碧色寨的天空中,风中翻滚着云彩,其中云彩以蔚蓝的姿态占据了天空。这 蔚蓝使碧色寨的铁路通向两极—— 出境的越南,还有云南省会城市昆明。百年前,出入于碧色寨的人们,把他们的梦牵在铁路两端,也同时将他们的心灵录、指南针、地图、名单都交到了碧色寨的档案之中,碧色寨有较长一段时间都 在管理着他们的生活。二十世纪初叶以后,碧色寨是云南工业文明的聚会 处——它召集了欧洲各国的人定期出入此地,也同时让整个云南的遗梦手册上涌满了碧色的波浪。而我们的车辆以脚踏的方式已经离碧色寨很近很近。
我们突然看见了飞机在碧色寨上空盘旋着 ……乔尼显得有些忧虑,他说 也许战争很快就要降临,所以更多的人已经撤离 ……是的, 一些人离开了,另 一些人又来了。这就是一条铁路的故事,滇越铁路是云南历史上的第一条铁 路,无论因它的降临死亡了多少人,经历了什么样的巨创,它都是用火车和铁 轨造就的一种历史现实。筑路,无可避免地必须承受一切关于死亡的记忆。 尽管如此,当死亡以时间的巨大触须潜滋暗长着新的时间枝蔓时,火车与铁路 的另一种旋律进行曲在双重火焰中扑面而来:除了用火车载动人类的一切物 质生活之外,火车与铁路的另一种意义是通过人类的生活途径所展现的。 一 个人乘火车的速度而去,在漫长的速度中挟裹在白昼与黑暗的交替过程中,另 一个人也来了,为了在火车的中途和终点站相遇,然后再告别,这是一个人类 初始就开始讲述的相爱而离散的故事。直到如今,这个故事仍在继续被我们 讲述,这是一种双重火焰中盛大的场景,人们奔向这种火焰,犹如那些穿越莽 莽原始森林的野兽们,历尽千山万水来到了篝火边后,它们突然就失去了兽性,像人一样崇拜着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