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就是走,在大后方的昆明,走就是用脚板,我们的脚板上已经走出了 无数的老茧。茧就是在原来的血泡后长出的硬肉,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 们翻开脚板丫,很惊叹这一路上我们的脚板上已经长出了那么多的茧花。那 一天,吴槿之、周梅花和我躺在草地上,这是一个最为松弛的时刻, 一生中似乎 只有这一刻是松弛的,我们躺在大观楼边岸的一片草地上,这里是一个典型的 避难所,来昆已数日,听说我们还将继续迁徙,因为联大的校舍正在建设中。 在听指令之前,我们三个人不顾一切疲惫乘着滇池的古渔船来到了大观楼岸 上的草地,无边的苇草似乎为我们挡住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战乱炮火,我们蹭去 了布鞋,坐着或躺着,裸露着脚丫,数着我们脚板上的老茧。确实的, 一生中唯 有这个时刻,如此的心悦,绿油油的苇草在荡漾起伏……而一旦数完了脚茧以 后,我们听见了火车的声音,我们跑起来,自然是穿上黑色布鞋跑起来,我们跑过了近日公园、南屏街、正义坊……将直奔火车站。
这一次我们将乘小火车去蒙自。再一次拎着棕色箱子走过了昆明火车北 站的小小月台,这是滇越铁路的开始,终点站是越南海防。湿漉漉的月台外, 依稀可以看见走近的居民们晒在阳光下的衣服,它们在微风中摆动, 一个孩子 站在月台下的泥地上正在啃着一只烧苞谷,他咧着掉了几颗牙齿的小嘴,盯着 我们的行踪,他并不知道我们将到哪里去,我与这小男孩的目光竟然相遇了, 他咧着缺牙的小嘴笑了,这从粉红色嘴巴里发出了的信号,是一种无邪的笑,在他的笑容里,我看不到战争的背景,我也笑了,我不知道笑什么。总之,我和男孩都在目光相遇时笑了。不管怎么样,在这样的一个时刻,笑容,这无邪的 笑神经,越过了障碍和迷茫,因而,这笑容是值得珍藏的。我上了火车,这趟小 火车上有我们的教授,我又见到了闻一多先生,他坐在窗口,手里握着一只烟 斗。他的目光正专注地凝视着窗外……确实,窗外,是一个巨大而纷繁而无边 的世界,有风景和无数生灵在游走在挣扎。尽管如此,我追求着这样的生活状 态:我们的一生不是仅仅为了挣扎搏斗后的生,而是为了自由境界而处处逢生后迎来的磨砺后而获得的欢喜。
火车朝前移动了,我拉开了白色镂空的法式窗帘,我又看见了那个男孩, 这一刻,我发现了他的脚,他的一双赤裸裸的脚上竟然没有鞋子,在火车车厢 的窗口我正好可以全面地审视他,刚刚在月台上看到的只是他的脸,从局部讲 看到的是他的嘴,咧开嘴后的缺牙以及他啃烧苞谷的饥饿相,而此刻,我看到 的是他的全部。他依旧站在那里,赤裸着脚,他的裤子很短,衣服也很短,看样 子已经穿了很长时间,他应该是一个流浪男孩,已经流浪很多年了,他现在的 年龄应该在十岁至十二岁之间……他手中的苞谷已经啃完了,是的,尽管如此 他还没有准备抛弃它,火车开始朝前移动了……是的,光阴的速度节节向上, 催我在忧郁中继续与阳光相遇;是的,在彩云之南,阳光正移动着。顷刻间,我 已经看不见那个流浪男孩了,他给予了我保存在内心的一个笑容,尽管他无家 可归,赤裸着脚,但他仍然让我带走了他无邪而纯真的一个微笑,在这个微笑 中看不到他的饥饿,因为人在微笑时,所有的黑暗都会退下,当然也看不到他 的寒冷和流浪生活的无望……孩子就是孩子,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成长中的树,只需有一点点阳光和水,他们就能好好活下去。
火车朝前移动了,这是蒸汽式小火车,我听见了哐当哐当的声音,已经好久没有听见火车的声音了,尤其是小火车的声音更显缓慢和新奇,它使我的青春又一次开始了迁徙,出了昆明城,枕木铁轨开始绵延出去,当小火车沿南盘 江而下,越过南盘江岸上的羊街、狗街、滴水、徐家渡、禄丰、西洱、山河口、盘溪、 热水塘、西址邑、拉里黑……这些站名,已经离世界上那个称之为最遥远的距 离很近了。世界上最为遥远的距离,可以用两种方式穿越,第一种方式的距离 穿越中,人心是最为强劲的力量。它可以让我们随同意念而抵达。啊,在心念 的抵达中,我们可以凭借着每个人灵魂中的速度,像高山羚羊奔跑不息,也可 以变幻出梦想之果。在第二种距离的穿越中,我们秉承祖先之训德,以一步一 脚印穿越着古往今来的羊肠小道……我将面颊贴近窗玻璃,我又一次感觉到 了我的心跳,车窗外是河流,它们的湛蓝色河床之上是村庄、山冈,我还看到了 一群黑色的山羊站在河边饮水, 一个牧羊人穿着羊皮褂吆喝着他的羊群;而转 眼间小火车已进入群山峻岭中,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我看见一匹匹银色的 巨瀑从山顶往下飘动着……小火车所途经车站,我们会从车厢里走到月台上, 刚走到月台, 一群群妇女提着竹筐就会跑上前来,在她们手提的竹筐中装满了 煮鸡蛋、水果、花生和红薯洋芋(土豆)等好吃的东西。她们使用的都是地方土 语,我发现了地方语境中的不相同,哪怕只相隔一座群山和一座火车站,从他 们嘴里发出的声音都不一样。这些妇女皮肤都很黑,身穿自己纳制的绣花布 鞋,很是热情而急切地想让我们买一些她们竹筐中的东西。我买了一只煮红 薯,回到车厢内,整个车厢中的教授和学生们都买了月台上的食物,每个人都 在悠闲地吃东西。我品尝着那只红薯,又想起了不久以前,我们在荒野中用双 手挖野薯的场景 ……饥饿是一种多么奇异的感受啊!它会催生出我们身体中 多少潜在的力量?我细细地咀嚼着这只红薯,小火车将我们载往蒙自时,我们 同时也抵达了著名的碧色寨火车站,之后,我们抵达了水天一色的南湖并投下了自己的身影。我们的生活将从这里开始,于是,我看见了,希腊人哥胪士开办的洋行,分批而抵达的教授们就住在这里,这是一座二层楼的洋房。4月12 日至20日,从三条线路分批出发的学子们,已经相继抵达南湖边。湖边荡漾着 热风,这也是蒙自开始炎热起来的季节,很多人开始畅饮着法国人遗留下来的葡萄酒。隔着酒味,我似乎又一次寻找到了远离战乱的避难所。
如何避难是另一个问题,我们总是在无数问题中成长的。当我们走出车 厢时,我又一次拎起了箱子。虽然是春天,蒙自的温度却已经很高了。我有一 种强烈的愿望,想洗一个澡,无论是冷水澡还是热水澡都行,我渴望将自己洗 得干干净净后,再穿上我的蓝花布裙。洗澡,对于身体来论,是现实之念,在很 多时候通过洗澡后的清澈和芬芳,我感觉到了某种东西也同时在召唤着我,我 们几个人终于找到了法国人居住时保留下来的澡堂,这是我们来到蒙自后的 第三天,沿着寂静的小城,我们走过了曾经迎来过无数法国人和异域探索者的 小城,到如今他们基本上都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降临而撤离,当然还有少量 的法国人留下来了。在我们去寻找澡堂的路上我看见一个法国青年骑着一辆 自行车在黄昏中转悠,他骑得很慢,我看见他脚穿一双深咖啡色的马鞋,很慢 地蹬着,看不出他骑自行车的目的,这是蒙自南湖边缘的一条小路,这是纯粹 僻静中的一条马路,我看见了路两边是马店,我不仅嗅到了马粪的味道,我还 嗅到了这座来自祖国边城的蒙自最为古老的味道。古老的味道是什么?它在 眼下就是马店外拴在拴马柱上的一根根绳子的摆动,我看见那一根根绳子随 同马匹在不断地移动,是的,世界的移动就在这一座一座马店外的黄昏之下不断的变幻中,这一匹匹的马正在悠闲地吃着草料,从风中倾听到它们咀嚼草料
的声音,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这咀嚼使我仿佛也同时在咀嚼着人生的滋味,它们更接近我在一只未成熟的青苹果中咀嚼到了那些剧烈的涩味……
青春,我们的青春因拥有无尽的涩味,从而使我们对每一天都充满了期 待。这期待使我看见法国青年在缓慢中脚蹬自行车时会激动,已经有太长时 间了,我们一直行走在路上,这敞开而隐匿之路,是在炮火中的大逃亡,我脚上 的老茧已经越来越厚,因此,再也不会长出水泡了。疼痛,是多种的,我的疼痛 从南渡之夜开始,我相信,这疼痛使我拥有了肉体的记忆,更为重要的是拥有了保存这个世界因苦难而贯穿我身体的记忆。
法国青年目光恍惚而游历在蒙自小城的黄昏之中,他似乎在看许多事和 许多人,又似乎看不到任何事和任何人 ……这显然是一个时代的影像之一,因 为战乱,也许他的父母和家人已经离开了蒙自,唯有他留下来了,不知道为什 么,我对这个存在的现实感到有些好奇,其缘由也许是我们逃亡得太久太久 了,这个目光恍惚的法国青年脚蹬自行车,这似乎也是另一种逃亡生活?他似 乎看见了我在观察他,他已经开始注意到我的存在了,人类的存在之谜,也许 就是在这个茫茫大千世界突然用目光相遇,从而进一步地有了机缘,去猜测或 触碰世界上千千万万条相互捆绑的道路,以及世界上那些由陌生的命运之轴 心牵引的链条。法国青年对我点头,他问我在找什么。哦,他竟然会说中文,而 且是非常熟练的中文。我告诉他我在找洗澡堂,他竟然马上就笑了,而在两分 钟以前这个青年人的目光是游离而恍惚的,他的笑仿佛在刹那间就已经定格 在眼前,而我们的眼前是蒙自的黄昏,我相信世界上这个场景中的黄昏都是一 致的,无论是小镇还是乡村的黄昏都弥漫着一种无法倾诉的散漫而又充满幻 象的东西,所以,这一刻,在散漫而又充满幻象的蒙自城的一条有马店的街道 边缘,法国青年告诉我说,他就是开澡堂的,他的法式澡堂就在这条街道的尽头。
刚才,他与我说话时,仍然坐在自行车上,而此刻他正在带我去他开的洗澡堂,他又开始慢悠悠地脚蹬自行车,我则走在他身边。街上又有一群赶马人 走过来了,竟然有这么长的马队,那个传说中的马锅头就走在前面,他40岁左 右,头戴一顶黑色的毡帽,嘴里在哼着歌调, 一个开马店的老板娘站在路边,手 里挥舞着一条粉红色的花帕温柔地轻唤道:“马哥,你们又来了嘎,豌豆我想死你们了…… ”
我们很快从这一幕马锅头与马店老板娘的风情中走过去了,我们正朝前 走,之后就已经走到这条街道的尽头,前面出现了两层楼的法式建筑,远远的 在黄昏中我就看见了“洗澡堂”三个中国汉字。确实的,这是三个中国汉字,尽 管建筑是纯法式的。就这样,这个法国青年人将我引向了他所开的澡堂。很 多中国人在里面洗澡,我看见了从一根管道里喷出了水,这是女性澡堂——几 个中国女人站在铁管下面,裸露着身体在洗澡。我有些不习惯,慢慢地将衣服 叠起装在一只小柜子里, 一切都是新鲜的,因新鲜而充满诱引。在并不太明亮 的灯光下,同时也在诱引之下我慢慢地走向了我的同类,同时也将我的裸体靠 近半空之下的水管,终于,水淋下来了,相比在另一座小镇木盆中的洗澡,这从 半空中流出来的水,显得不可思议却也是真实的。总而言之,我们在真实中接受着一切,哪怕是一次个人洗澡的经验。
洗完了澡后,就可以穿上心仪的蓝花布裙了。这条裙子,跟随我迁徙,我 只有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才会舍得将它从箱子里取出来,而穿上它则需要满 怀春光般的心情。春光从哪里来?我以为人心灵中的春光并不完全依赖于季 节,很多时候只要你拥有人生幻景,就会升起一束春光。当我穿着蓝花布裙走 出澡堂时,空气中仿佛有茉莉花的味道,那个法国青年坐在门口的石榴树下正 在发呆,他盯着我的布裙说:“你其实很漂亮的。”我不知道他言下之意是在说什么,我说了声谢谢,正准备告辞,他对我说道,可以让我用自行车送你吗?我还未回答,他就已经从石榴树下将自行车推到了我身边,他跨上自行车后用手 拍拍后车座说,好吧,我送你回去。我在迟疑之中还是坐在了他的自行车后座上,黄昏很快消失,夜色已经上升了。
哦,这蒙自上空的夜色与别的地方的夜色到底有什么不同?仿佛在顷刻 间,我的心中已经升起了一束春光。这个法国青年依然缓慢地脚蹬着自行车, 仿佛缓慢就是他与生俱来的风格。在风中仔细听会听见他脚蹬自行车的链条 的声音,它像是黑暗中的环绕轴心,正在叩击着一座城延伸出去的未知的黑 暗。是的,从一束来历不明的春光到另一种未知的黑暗, 一切都在迎着我而 来,他用脚蹬了很长时间自行车后似乎才想起来了问我到哪里去?我说出了 “听风楼”,一座三层小楼的女生宿舍,他似乎突然明白了,说了声你们都是学 生啊!自行车一下子快了起来,我显得有些害怕,他用很熟练的汉语说,你别 害怕,你真的用不着害怕。经他这么一说,我真的就不害怕了。自行车穿过了 两三条街道就到我们女生住的听风楼了,他停下车,我用脚够到了地,似乎只 有用脚够到地,我才可能真正意义上地回到避难之所。他问了我的名字,在我 告诉他以后,他又告诉了我他的名字,他的法国名叫乔尼 ……隔着夜色,乔尼 骑着自行车走了,我目送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周穆 ……他仍然还留 在昆明,他们的校区暂时还不迁徙到蒙自。我离开昆明时也没有机会再见到他,虽然相隔很近,却又似乎有很远的距离。
地球上有千山万水的距离,也必然有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制造距离的是 众神,因为众神安排了树与树之间的距离,水与水之间的距离,人与心之间的 距离 ……就是为了完全不相同的叙事和命运的主题。在这样的距离之中,我 又睡在了新的居所,有一居所足以安居心灵,我们那充满青春的身体躺下了,旁边是吴槿之、周梅花的小床,我们一直在南迁,现在又汇集在一起了,她们是今晚抵达蒙自的,蒙自以它敞开的怀抱正迎接着我们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