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雨和惊恐不安的奔亡中,我看到了国学大师陈寅恪携带着妻女在逃 亡,他刚刚失去了父亲,并在混乱的京城为父亲办了丧事。之后,他就牵住了 妻女的手,带着他满腔的郁愤,带着他因无限的劳顿而滑落的视网膜。除此 外,还携带着他的部分书籍,携带着他对于人世间的无限探索,携带着对于历 史长河之书卷的黑暗之拷问,携带着对语言和祖国古典文学之瑰丽的热爱。 在那一年的逃亡途中,我看见了我们的大师,头顶着漫天黑暗,我看见了他头 发上的黑,两鬓以上的黑。从北京到湘江之路的黑暗,翻滚着破碎的巨浪,大 师携带着妻女及用人王妈,搭汽车到天津码头,乘英国邮轮,乘着黑暗的浪花往青岛港驰去。黑夜继续在无尽的长夜中穿梭不息。从青岛再到长沙,乘着乌黑的慢火车……火车的慢,就像蜗牛在兵荒马乱中呼哧呼哧,前移中飞扑着 少许的火焰之舌,抵长沙后像扑空了的格局。 一个缺少稳定的时代, 一旦面临 战乱,只会加剧人在命运中的离殇与奔逃。黑暗中一个又一个消息,从浮游中 落下。我们的大师将再一次地扶正眼眶中的黑暗。这黑暗将使他的视线越来 越黑,从长沙到广西再到梧州再择轮船漂向香港,这昏天黑地的波浪之黑,没 有尽头,仿佛才是开始中的揭幕。从水路抵香港,黑暗继续着。黑暗继续穿越 着整个逃亡之旅,继续择水路抵越南,再择火车,那是挟持在雾雨和原始丛林 中的小火车,随同一阵阵的哐当声,小火车载着青山绿水,同时也载着车厢中的大师,奔向红河岸,奔向碧色寨,奔向蒙自。
首先是一只流亡中的小鸟醒来了,我问自己,小鸟的翅膀为何是绿色的? 我们将它放在草垛上,其实,过去的一夜它的翅膀栖在草垛上同我们在一起度 过了一夜。对于疲惫中的我们来说, 一夜并不漫长,很快就过去了。漫长是我 们的远征图景。此刻,晨曦降临,我听到了小鸟的叽叽喳喳,这好像是我们头 一次听见它发出声音, 一路上它似乎都保持着沉默。当它的嘴闭上,我们很容 易忘却它的存在。我发现它的小腿受伤了,它在我们看见它之前可能就已经 受伤了,也就是说它栖在铁丝上时已经受伤了。再追溯稍远一些,它是在飞行 中受伤的,或许是被战乱中的炮火擦伤的。当第二次世界大战降临时,在战争 所笼罩的区域,万物都经受着炮火的侵袭,对于一只飞行中的小鸟来说,它所 途经的天空一旦有炮火轰鸣,它也难逃劫难。所以它离开了伙伴,落在了铁丝 上。当然,也不排除第二种受伤的可能性,它的小腿是因为挤缩在坚硬的银首 饰盒中受伤的……第一种可能让我们对战乱中生命的逃亡图像有了更深一层的、来自切肤之痛的认识,战争一旦爆发,连一只飞行中的小鸟都难逃劫难,所以我们的教育之梦只有在南渡中才能获得新生。在第二种可能下,我们在草 垛上统一了意见,决定不再让这只小鸟躺在坚硬而冰冷的首饰盒中了,因为那只受挫的翅膀,解放它的时刻已到。
炊事班已在呼唤着吃饭,旅行途中我们只能吃两餐饭,第一餐饭通常是在 我们黎明即起行走了两小时之后,而今天我们之所以在天亮之后就开始用饭, 是因为这里面对水源,洗漱做饭都很方便。水源很重要,在战争时期能够在流 亡中顺利地寻找到水源,就能解决饥饿问题。我们下了草垛后用极快的速度 打好了绑腿,就到小河边开始了洗漱,昨天晚上因为天黑了,看不到这条小河 流的容颜,现在我们才知道这条小河有多么清澈,水流中有许多青苔,它们看 似随同波浪而逝,实际上青苔也有根须,它们将根扎在水底。看上去,整条河 流中都飘忽着青苔,它们那么自由而欢喜,当炮火还未侵入这条河流时,它将 自由和欢喜绵延下去的过程感动着我们,我们在水岸站了很长时间,直到再一 次听到了炊事班长的吆喝声。于是,我们扼止了面对一条祖国的美丽河流,心 灵随同水流青苔而绵延出去的自由之旋律……我们将回到现实中来,回到手掌心的这只受伤的小鸟,也同时回到我们的旅行团。
小鸟在我的掌心中开始面对我们的旅行团,让我们担心的问题并没有发 生,当我们将这只小鸟呈现在手掌心时,它的存在很快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大 家都围拢来观看这只小鸟,有人说一路上都没有看见过一只小鸟,因为炮火轰 鸣中小鸟们都跑到深山老林中去避难了。大家都想用苞谷窝窝头喂小鸟,我 解释说小鸟的胃很小啊,吃多了会噎着的……吴槿之、周梅花伸出手臂来挡住 了大家的热情。我们将小鸟放在草地上,它的一只翅膀和一只小腿都已受伤,所以眼下让它奔跑或飞翔是不可能的。
我发现,小鸟已经开始适应我们的世界,为了活下去,它努力地咽下了一小口揉碎的窝窝头,再咽下了我们用叶片喂它的几小滴河水……它将活下去, 跟随我们的旅行团继续往下走。我们将它放在了肩膀上,它仿佛成了一只绿 色精灵,它起初栖在我肩膀上,再后来又栖在了吴槿之、周梅花的肩膀上……
再后来又栖在了旅行团其他队员的肩膀上……
周穆又来到了我身边,他对我肩头上的那只鸟很感兴趣,我差不多已经忘 记他了,他的出现又让我想起了那天他帮我背粮袋的事……我还没有谢过他, 黑夜又来临了,他总是在我步子赳趄不堪的时候出现。那一天,我们从早到现 在一直在走着,因为身后似乎有炮火一直在追赶我们,所以我们总是偏离开战 争的焦点。后来,我明白了,所谓战争就是要用炮火轰炸一个国家的政治中 心,所以我们不得不南渡而下长沙,好景不长,等待我们的同样是炮火弥漫;后 来,我又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战争就是要用炮火轰炸一个国家人口最密集的 城市后再毁灭性地摧残人们生存的国度……而此刻,我又明白了战争给俗世 者所带来的苦果就是让人们背井离乡而失去家园;再后来我明白了,所谓战争 就是用其强大的武器和侵略者的野心,再进一步地用炮火毁灭逃亡者的路 线……所以,我们不得不加快步伐。这一天,我们又一次地到了饥肠辘辘的时刻,每迈出一步都是艰难的。
尽管如此,我的心仍在支配着我的意志,面对炮火的追杀,我们每一个人体内散发出的意志都是不可估量的。
而就是在这条逃亡路上, 一个青年不停地走到了我身边,他总是在我最艰 难的时刻出现。这一天,又近黄昏,他来到我身边鼓励我说,快到前面的村庄 了,这是一座大山里的村庄,听说我们今晚可以住在学校,还听说要在这里搞社会调查,休整三天时间……周穆的声音给予了我慰藉,他接过我的粮袋,我的身体仿佛轻盈了许多,脚步顿然间也加快了。我们逐次摆脱了身后追杀不 休的一轮轮炮火,从田野拐上了一条山道。道路很窄,只容下一个人行走,我 们的队伍从一片片灌木丛中走出去,山上的树大多落光了叶子,但我们确实感 觉到了身体的轻盈,仿佛只要听不到炮火在身后几十里外轰鸣,就会再一次感 觉到又活了过来。周穆一直走在我身边,而那只小鸟就栖在他的肩头上,偶尔 它会叽喳着……它体内的灵性仿佛在为我们奏乐,仿佛在告诉我们快到了,快到了!
目的地就快到了,快要抵达那座村庄了,此时此刻我们突然就听到了一阵 敲锣打鼓的声音…… 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这种喜气洋洋的声音离我们太远了。 恍惚间,山间小路尽头突然出现了一群孩子和男男女女,成年人手敲锣鼓,孩子们欢笑着用目光前来迎接着我们。于是,我们开始踏上通往村庄的石板路。
仿佛天籁般的石板路,看上去已经有漫长的历史。而我们的脚踏过了血 迹和空中落下的炮弹,正在轻盈地落在这些一块一块镶嵌起来的石板路上,街 巷两边站满了小镇里的人们,他们身穿布衣,看得出来他们身上的布料都是当 地人亲自纺织后经过染织而成的,妇女们穿着绣花鞋,仿佛从古画里走出来的 美人……确实,我们来到了一个从未想象过的世界,在一个远离战争的世界 里,我们的旅行团终于有了一个无忧无虑的时刻。周穆仍然走在我身边,他不 时地看我一眼,看见我脸上的笑容,他似乎也很快乐。在镇里人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镇里的小学校。
这座名为桃源的小镇,因坐落在群山的屏障中,从而远离了战争,在小镇 上人们的脸上根本就看不到任何被战争所笼罩的阴影。我们很容易走近,刚 落下脚来,镇里的妇女们便来邀请我们去她们家里洗澡,男子则邀请旅行团的男士们。洗澡是一件久违了的事情,我们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洗澡了,所以,刚一听说有洗澡这件事,女生们的反应都普遍很强烈,仿佛洗澡是上个世纪的事 情。刚才,旅行团团长已通知过,在桃源小镇可以洗一个澡,穿上自己箱子里的衣服,可以到小镇的街巷中品小吃……除此之外,每个人都要完成社会调查。
洗澡是一件令我们向往的事情,我们的肌肤已经有多长的时间没碰洗澡 水了?我从亲爱的棕皮箱里又取出了那套蓝花布裙,由于挤压在窄小的箱子 里,布裙上出现了许多皱褶,但不要紧,我知道只要穿上身,皱褶就会很快消失 的。我们跟随镇里热情而朴素的妇女们奔往她们的家。吴槿之、周梅花和我 同一组,奔往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家,她已经生育过三个孩子,当她告诉 我们说她的丈夫到前方去打仗了时,我们都很惊讶。她补充说她丈夫已离家 五年,但已经有三年没音讯了……她平静地述说,眼睛里看不到任何迷惘,正 像她所说的那样,她坚信她丈夫会活着回来的。她叫桂枝,我们就叫她桂枝 姐,她事先已经为我们烧好了一大木缸洗澡水,她说她自己,还有三个孩子,还 有她的公公婆婆都是在这只木缸中洗澡……她还说十二年前她从几十里之外 的另一座小镇嫁过来时就开始在这只大木缸中洗澡了……我们倾听着,我们 什么也不说,只是倾听着,它是一个远离炮火的小镇上一个平凡女人的历史, 而此刻她的男人作为军人正在战场上打仗……我们在这个女人的浴缸里开始 洗澡,我们脱光了衣服,在一盏煤油灯下面开始赤裸裸地洗澡……我们什么都不说,仿佛在流亡而来遇到的这只浴缸里遇到了许多事,遗忘了许多事,又铭记了许多事情……微弱的光线和孤零零的一盏煤油灯下,我们赤裸裸地躺在
这只远离战乱的木缸中洗澡……
我们三个人什么都不说,只想在这只远离战乱的木缸中避难……多年以后,在战争结束后的许多年里,我一直牵挂着生活在桃源小镇的桂枝,在经历了一系列的生离死别以后,我曾经再一次地来到了这座小镇……不过,这个故 事要留在以后再慢慢述说。催人泪下的故事最好不要一次性地讲完,只要生 命不息,我相信总有人在等待着我们,在将来的某一天,将那个悬而未结的故事继续讲下去。
那一夜,我们避开了战乱,逃亡到了桂枝家,这是战乱中的幸事。我触抚 到了自己的四肢,人的四肢很重要,有了它们的骨骼挺立,我们才可能逃亡;我 还触抚到了自己的内肋,有了它们,我的肉体才寻找到了支撑感;除此外,我还 触抚到了胸乳,它们柔软而挺立……洗完澡以后已是深夜,桂枝在中间给我们 加过两次热水,当她拎着一大桶热气腾腾的热水,掀开门帘进来给我们加水 时,我们感觉到了一个生育过三个孩子的女人成熟的母爱……因此,我们放松地让身体浸泡在木缸中,忘却了时间的流逝。然而,时间总是要过去的。
当我们在午夜离开了浴缸时,身体的污垢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这干净 使我们穿上了从箱子里取出的衣裙。久违了,我亲爱的蓝花布裙,我终于有机 会再一次地将你穿在身上,旁边的吴槿之则穿上了她玫红色的布裙,周梅花也 同样穿上了她那套白色的裙装。走出桂枝家已是午夜,我们的身体散发出浴后的清香气息,在南渡的长征中,这是唯一的一次全身心的沐浴。
第二天,我们女生从一间教室中醒来了,这一天不需要绑腿或赶路,可以休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