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穿蓝花裙的逃亡夜1
书名:梦书-西南联大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968字 发布时间:2024-07-03

时间已经很久了,当我的骨头开始衰朽不堪时,我又一次地回到了我身穿 蓝花布裙逃亡的前夜。逃亡,是人生中最伟大而无常的艺术,也是用肉身与灵 魂相互搏斗的一场战役。而那一夜,逃亡是因为战争,当我们在一个寒冷之夜 回到北京大学国语系女生宿舍时,就开始收拾行装。我将一只从中国北方的 老家拎来的棕色皮箱打开,这只箱子是母亲的嫁妆,也是我上北京大学时她馈 赠给我唯一的礼物,因为自父亲死于肺病以后,母亲就改嫁了。我拎着母亲给 我的棕皮箱子来到了北大,再将它塞进床头边唯一的衣柜里。半年时间刚过去,而我此刻却又匆忙将箱子打开,有限的箱子体积容不得我带走更多的东西。
时间已经很久了,我的老骨头已经开始咯咯作响,它剩下的几乎全部是回 忆…… 回忆是人生的钥匙,只有它可以帮助我打开窗户、房门和箱子。那天夜 里,我们撤离时,我攥紧了那只棕色皮箱,时辰已到,我的手心潮湿,心跳加剧, 对于这条逃亡路,我们是迷茫的。尽管如此,出发之前,我仍然庄重而严肃地 穿上了那条蓝花布裙,脚穿黑色布鞋,我跟上了学校逃亡的队伍,实际上我发 现不仅我拎着箱子,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慌乱中拎着一只箱子,这几乎成为我们的标志。
前夜,是一个人和一群人的序幕,是我的青春所历经的战乱之初始。曾 经,我手里拉着一只棕色皮箱从南方来到了帝国之城,在那个春天,我穿着蓝 花布裙,曾穿行在帝国小巷深处密织如绸的燕语中,帝国之都浑厚深远,却已历经了无数战乱的洗礼。我们开始了南渡,在南渡的队伍中有我们的校长,有我们的教授。在人群中,我看见了沈从文;在人群中,我看见了杨振声、梅贻琦; 在人群中,我看见了叶公超、周培源、朱光潜;在人群中,我看见了钱瑞升、张奚 若、梁宗岱;在人群中,我看见了冯友兰、吴有训;在人群中,我看见了沈履、陈福 田、潘光旦、赵世昌;在人群中,我看见了陈寅恪刚刚失去父亲后,悲郁满怀的 面孔。南渡的队伍已拉开序幕,无论炮火多么猛烈,我们已开始了南渡的传 说,从那一天起,在前景迷茫的战乱中,我们开始了南渡之夜的教育和梦想中的流亡。
黑夜弥漫中我们逃离了北京城,只感觉到上了一辆车,车厢里很拥挤,没 有顶篷,没有缝隙,所有人的身体都是彼此依倚,要么背靠背,要么肩头挤着肩 头,要么两肋互相挤压……逃亡就是从一辆快不起来的货车开始出发,我听见 车下的轮子从布满冰凌的路面上滚过去时的声音,每次我抬起头来,面前的每 张脸都是那样惊慌失措而又无望,我们无望地将所有身心依倚在这车上,再继 续于无望中感受着异常缓慢的时间是怎样穿越着黑夜。后来,我便不停地打 盹,我发现整车人都在打盹,这车轮轧着冰凌的缓慢的节奏,仿佛成了我们的 催眠曲。数之不尽的小盹以后,也就是头碰头的摇摆曲以后无数的黑夜过去了……我们终于来到了长沙。
对于我们的逃亡生活来说,目的地十分重要,它就像我们离开了北京大学 以后投奔的一座居所。在车厢里摇晃了数日后,感觉几乎所有的欲望都消失 了,现在,我只想洗脸。我一下车,就在寻找着水,哪怕是几滴雨也好啊,在我又 期待又迷茫的时刻,黄昏中雨落下来了。这是秋天长沙上空飘来的雨,这是我 所渴望的一场细雨。我仰起头,细雨落到了面颊上,有几个女生看见我将面颊 仰起,也同时仰起了面颊,在长沙,我们仰起头让细雨洗干净了流亡中的面颊。
之后,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

“1937年10月25日,长沙临时大学开学,11月1日正式上课。截至11月 20日,全校有文、理、工、法商四个学院十七个系,教师148人(原北大55人,清 华73人,南开20人),职员108人,学生1452人(包括借读生以及招收的大一 新生)。校本部和理、工、法三学院都设在长沙韭菜园圣经学校,文学院设于南 岳圣经学校分校……11月1日,是长沙临时大学正式上课的日子(以后这个日 子就成了西南联合大学的校庆日),当天没有举行始业仪式。上午九点多,长沙上空突然响起空袭警报…… ”
自从用秋雨洗干净了面颊之后,我就觉得自己活下来了。逃亡之路上充 满了惊悸的尖叫声,幸亏我们挤在一辆大货车上,在互相依倚的摇晃中相互获 得了慰藉,而且货车不慢不快的速度阻隔了车轮之外的关于生存与死亡的问 题。我们看上去都活过来了。自从逃亡之夜开始,我似乎就开始深究两件事: 第一,此生我开始第一次逃亡,这是一件生命攸关的问题,因为滞留就面临着 死亡。所有人都必须走,不走是不可能的,走是为了保存生命,拥有了生命就 拥有了一切。第二,此次逃亡, 一是为了生存,二是为了完成学业,因为只有在 逃亡之路上才可能抵达接受教育的梦想。对于我来说,接受教育并完成全部学业就是我青春期的梦想。
为此,我站在水龙头下洗干净了蓝花布裙,这一套衣服是我最喜欢的。我 不允许它弄上污垢,事实上,它上面已经有三四块油渍,这可能是我在攀爬货 车时不小心留下来的。我用巴掌大的一小块肥皂洗着污渍,逃亡路上什么都 很紧缺,这块小肥皂是我从京城带来的,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哪怕我们已经 在长沙校区落下了脚,但局势并不稳定,所以,在我清洗蓝花裙上的污渍时,我 只在呈褐色的污渍上上了一层浅浅的肥皂……我使劲地搓洗,后来,几小块污渍终于消失了。我将水龙头下的蓝花布裙拧干,晒在了宿舍外的铁丝上。

那一天,我们女生宿舍的所有人都在清洗衣服,宿舍外一根早已生锈的铁 丝上挂满了我们的衣服,我看着蓝花布裙感觉到了一种获得新生的喜悦。然 而,这喜悦并不长久,我们听到了一阵阵来历不明的警报声。在乱世,所有东 西都来历不明,警报之下将是什么?我本能地奔向我的蓝花布裙,本能在那一 刹那告诉我,失去了什么,也不能失去我的蓝花布裙,它是母亲为我上北大而 请裁缝量体裁剪而成的,它的降临,意味着我的青春期开始了,更为重要的是意味着我接受教育的时辰开始了。
我突然发现,当本能让我奔向那条蓝花布裙时,它在替我维护着青春的希 望、母亲的嘱托、教育的理想……那条湿漉漉的蓝花布裙突然被我从生锈的铁 丝上拉下来,女生们也纷纷奔向铁丝上水淋淋的衣服。我明白了,每个女生都 拥有自己要命的、深藏诸多隐喻的玫瑰色、天蓝色、金黄色、翠绿色…… 的布裙,它们仿佛就是我们身体中的一面面旗帜。
我们将湿漉漉的布裙拥抱在胸前,如果此时此刻局势需要我们突然奔逃, 我们一定会拥抱着胸前的布裙,沿着一条天空之下轰鸣着警报声的迷津跑出去。
然而,警报声消失了。我仰起头,天空很灰暗,从我们逃亡的那一天开始, 我就没有见过蓝天。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将衣裙重新晒在生锈的铁丝上。 我相信,即使天气灰暗,我们的衣裙也一定会干的。有了这小小的信念,我们因惊恐而变得僵硬的手脚渐渐开始变得柔软。


在南岳衡山脚下的临时大学文学院,我开始在阵阵的警报声中嗅到了秋 野芳菲的味道。我抬头便看到了穿越战事硝烟的、我所仰慕的学者教授,他们穿着布衣西装,投入了临时大学的聚集地。我铭记了他们的名字:有朱自清、闻一多、叶公超、冯友兰、钱穆、金岳霖、汤用彤、陈梦家、吴宓、柳无忌,还有英国 诗人兼诗歌理论家威廉 · 燕卜荪等。除此之外,还有我们的校友穆旦、王佐良、许国璋、赵瑞燕等。
长沙首次被日军投掷炸弹的时间是1937年11月24日,这一天听说小吴 门火车站附近中弹6枚 ……我们宿舍的三名女生,她们分别是穿玫红色布裙的 吴槿之、穿乳白色布裙的周梅花,另外就是穿蓝花布裙的我自己,我的名字叫 苏修: 一个取自我父母婚姻生活的名字,它就是我的符号之一。人有了名字, 就有了与这个世界会面的通行证,这名字中包括我们的性别和出生地,也同时 衍生着在这个名字之下的与世界的生与死的未知联系。这一天黄昏,吴槿之 提议说去火车站看看,我们在黄昏中溜走了,三个影子重叠着,如果在明朗的 阳光下看上去我们会是画中人,因为恰好这一天,我们三个人又不约而同穿上了自己心爱的裙子。
吴槿之身穿自己玫红色的布裙,周梅花穿着自己乳白色的布裙,而我则穿 着蓝花布裙——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穿玫红色、乳白色的布裙,但我猜测都 与她们的母亲有关系。 一个女孩的身后一定有一位母亲的存在,哪怕母亲远 在千万里之外,也一定穿过众多屏障,默默地注视着我们。而我们此刻终于溜 了出来,走了不远就看见了湘江。来长沙已有些日子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很近 地面对湘江。江岸很寂寥,在战乱时期,市民们都不轻易在外游荡。面对湘江, 我们似乎又忘却了战乱,三个女孩站在湘江岸,倾听着江水的汹涌起伏,凉风吹拂着我们的裙摆 ……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离开了灰蒙蒙的湘江,在黄昏中我们无法看清楚江水的颜色, 一切都被灰暗的色泽笼罩着。沿着江岸我们继续往前走,就到了小吴门火车站的附近,看上去这里显得格外混乱。天渐次变黑,火车站的附近出现 了穿白大褂的人员,我们好奇着跑上前才发现地上趴着、躺着无数在日军轰炸 中受伤的市民,我们分头蹲下去。我看见了一个女孩,她应该十三四岁,似乎 睡着了,我蹲在她身边轻轻摇晃着她的身体,然而,她的身体似乎是僵硬的,我 伸出手抚摸她的面颊时才发现她的脸是冰冷的,当我的手指往上抚摸时,突然 触到了女孩头顶上的鲜血,这些血似乎已经凝固了……我惊悸中站起来想去 寻找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然而,每一个医生都在忙碌中。我好不容易挡住了 一位已将手臂受伤者包扎好的医生,当我求她前去救救那位颅内流血的女孩 时,我的声音是低泣而慌乱的。医生看了我一眼,随同我来到了那位女孩身 边,她蹲下去触摸了一下女孩的气息后告诉我说,女孩已经死了。这是一个残 酷的消息,我摇摇头,否定着这个消息,我说这么小的女孩怎么会就这样轻易 地死去?医生不搭理我,因为她没有时间搭理我,而对于我来说,申诉也是没有意义的。
接下来,我就目睹了两件事:第一,在混乱不堪的火车站附近,数之不尽的 受伤者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援助者抱着、搀扶着、抬着进了车厢,这些是活人, 可以治愈者,他们将有机会获得重生;第二,仍然有数之不尽的人从冰冷的地 上被拉了起来,我能感受到这些被拉起来的人们身体是僵硬的,他们被抬到了 大板车上,包括那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也同样被两个男人抬到了大板车上,这些人已无生命气息,他们将作为群体死亡者被载往城郊外去埋葬。
那一夜,我们很晚才回到宿舍,什么话也不说就在最短的时间内脱下了各自的布裙,然后在黑暗中按照各自的方式洗干净了面颊、手脚后就钻进了被子。
我是最后一个钻进被子的。在黑暗中,我似乎还能嗅到那种血腥味,这是我平生头一次面对死亡,满地的伤亡者是陌生的,他们中有些人将继续活下来,活下来意味着去医院疗伤,时间或长或短,最终将揭开绷带露出伤疤,奔赴 人生的另一局势。而死亡者将终止心跳,他们将躺在大板车上,出城郊,去旷 野,再变成尘土。我想起了那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她也许只是附近的一个中学 生,却躺在了血泊中,甚至来不及与亲人告别。死亡猝不及防,对于生命,伏尔 泰曾在《哲学词典》关于人的定义中说:人在母腹是植物状态,在孩提时是动物 状态。由诞生至理性萌发需二十年。了解其结构,需三千年。了解其灵魂,需无限时间。若杀死他,只需一秒……
是的,杀死一个人,只需要一秒钟……那个女孩就这样倒下了,来不及叫 喊,人类的炸弹从空中掷下并落在了她的身边,只需一秒她就倒地而亡,再也 无法睁开双眼与这个世界晤面,而我,也许是最后见她并目送她远去的陌生 人。当很长时间过去之后,我深信她的死亡仿佛还和我蹲下地伸手抚摸她前 额时的场景一样逼真,有些东西一生一世也不会泯灭,她头顶上的凝血永远在我手指下像冰一样,因寒冷而永久凝固。
第二天我们开始面对各自脱下的裙装,上面都有斑驳的血迹,尤其是我的 蓝花布裙,昨晚在火车站裙摆上染上了不少血迹……我们三个人什么都不说, 从昨晚到今天黎明,我们什么都不说,到了中午清洗裙子的时候,我们各自端 着脸盆来到水龙头旁边,我们还是什么都不想说……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们在 追忆年华时会说点什么,然而,那一夜过去之后,我们对于在火车站目睹的生 死之场景却什么都不想申诉。那天中午,我们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洗干净了我们裙装上的鲜血梅花般的图案,然后再将它们晒在了灰蒙天色之下的铁丝上。
我们三个人似乎都达成了默契,不想再向除了自己之外的第二个人,讲述 我们在火车站遇到的生死之画面。而我自己之所以闭上了嘴巴,也许是因为害怕……我承认我是胆小的,我没有任何力量重新向他人复述一遍我在火车站所遇到的那个年仅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的死亡,简言之,年仅十八岁的我,喜 欢穿蓝花布裙的我,用我的身心经历并目睹了人生中的第一桩死亡事件后,身 体中就埋藏下来了关于死亡的记忆,这记忆同样是一株幼小的植物,它将在我的身体中暗自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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