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非常遥远之国度传来的声音
独自坐在椅子上,这是上帝为垂垂老者安排的一把椅子,它不是像风和车轮一样在风中疾驰而过,而是稳固地置立于一大片草地之间。它不会再让你欠起身来,蹦跳着在那些突如其来的千载难逢的机会中,在美妙的奔跑之中,与跑上的尘埃旋转。
男人的衰老跟女人不一样,女人在衰老时期的舌头仍然在灵活地寻找着台词,她们用饶舌的方法取得了度过衰老期的钥匙,用灵活的舌头引起别人的注意,而男人,似乎只有在年轻时献身于爱情时,他们的舌头才变得灵活,在吻一个女人时,男人的舌头才会旋转。现在你坐在椅子上,你的舌头深陷在无语言的残酷状态之中,舌头的麻木不再可以轻快地穿行,用语言漾出不固定的远方和一种舞台,所以,你惟有坐在这把椅子上,在上帝所安排你坐下来的这把椅子上,保持一位老骑士和一位老绅士的风度,引起别人的注意。
现在,草地上空旷无人,一个非常遥远之国度传来的声音是野鸭戏水的声音,你湿漉漉的身体从草藻中钻出来。
一个从遥远国度传来的声音,正是你在丧失了舌头的灵性和身体的灵性时迎来的为了配合你回忆的声音。除了一只只在水中露着身体戏水的野鸭之外,还有颜色、空气间的生活,你迎着岸上来,将自己湿漉漉的身体交给的把用低音演奏的小提琴。
那个用草叶卷起来,吹奏出声音的乡村姑娘的眼睛就在不远处,仿佛从死一般的沉眠中唤醒了你的耳朵。你走向那个姑娘,走向那个用草叶替代乐器的姑娘,之后,当你离她越来越近时,那姑娘突然飞快地跑远了,你根本无法去追上她,在你记忆中,她就像仙女,她不属于这个现实世界,所以不可能被你用双手牢牢抓住。
你湿漉漉的身影那天傍晚停留在一条道路婉蜒穿过的田野,之后你无法忍受那个仙女的消失,无法忍受她用草叶卷起来的那种乐器所发出来的声音,你来到另一个乡村姑娘身边,问她会不会用草叶吹出声音来,那个姑娘对你笑了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从那一时刻开始,你就知道有些事情不会发生在所有人身上。
一个非常遥远的国度传来的声音现在使你再一次证明那个突然开始不翼而飞的姑娘就是天上的仙女,在每一个男人心目中都保留着一个仙女的位置,她引诱一个男人是为了让他怀念她,亲眼看见她突然间不翼而飞的翅膀是为了始终能够存在于这个男人的梦中。
坐在椅子上的垂垂老者只有在怀念一个仙女的乐器声时,会重新进入一个非常遥远之国度传来的声音中去。那声音从仙女嘴唇边飞出来,从她那看不见的有灵性的舌头间飞出来,就这样一辈子让你终生难忘。
就这样,尽管你的舌尖已失去吻一个女人时的灵性,然而,你通过你的心,那垂垂老者的仍然在跳动的心已经感受到了那个仙女使用的乐器,一片草叶似的露珠溶化了你。
舌尖创造了语言,在这里我们将你那失去灵性的舌尖交给了岁月。
一场游戏一场梦
一群孩子执意地要带上你去做游戏,你由衰地感到幸福和骄傲,因为孩子们需要你,一个被别人所需要的人永远有生活在前面等待着他,这确实是一件幸福之事,为了跟随孩子们去做游戏,清晨,你就让男仆为你穿上了最鲜艳的衣服,一种适合娱乐的衣服。
星期天对孩子们永远都是一种节日,对大人们永远都是一种解放。一群孩子走过来牵起你的手,每一个孩子的手虽然看上去又小又无力,但每一个孩子的手都可以把一个垂垂老者的心引向广阔的世界。
他们想让你跑起来,因为他们弄不清楚你为什么不能跑起来,所以,当他们齐声说跑的时候你不由自主地已经跑了起来,等待你的必定是绊倒,即使没有路障挡住你,你也会由此而绊倒,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啊,当你倒在草地上,孩子们涌上来,问你疼不疼。
疼痛始终是人生无法避免的东西,连孩子们都知道疼痛,但这一次绊倒并没有使你疼痛,你被孩子们再一次扶起来。
游戏才开始。
游戏就是在孩子们中间,你扮演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一个男孩扮演那位趾高气扬的角色,一群孩子在中间哄笑不息,远处的了望塔在阳光下由灰色变成金黄色,尽管如此,你仍然感到身体中的胎记已经被你耗尽在岁月中的远方,游戏中的高潮已经不像过去一样进入你狂欢的手臂之上去。
孩子们为高潮而哄笑时,他们使用的动作是在草地上打滚,滚动而不被弄伤,这样的姿势只有柔软灵活的身体才能完成,这种姿式在你的一生中,“它涵盖了我的整个生命:肉体与灵魂,欲望与感受,悲哀与感受,悲哀与放纵的活力,对安慰和对粗俗的渴望,对永久占有和对片刻狂欢的渴望。”
你看着孩子们在草地上尽情滚动,你的思绪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延续,身体似乎正在南方的丘陵之中滚动,在广阔的平原上滚动,不停止的滚动是籽了进入历史的缩影之中去,直到不能滚动为止。
停止了滚动意味着什么呢?
这是一个不能滚动的垂垂老者用身体发出的追问。这是一个引人沉思的问题,它会引起人们的回忆;这是一首歌曲,受到古老传统习俗束缚的歌曲。
停止了滚动意味着什么呢。
我一直在为男人寻找借口,除了寻找佐证之外,只有寻找借口才能为一个男人的身体加冕。在面对一个垂垂老者的男人时,替他身体加冕的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让他庄重地注视着那群孩子,让滚动的孩子们停止滚动后看到一个老人的尊严。
你的尊严来自你身体在不能滚动之后的自尊,你虽然停止了滚动,但在那历史的缩影之中你的历史已经卷起了一条长河,正是这条长河让孩子们敬畏你。因而他们可以搀扶你,他们需要你的方式是因为有游戏存在,而他们在游戏之后敬畏你,是因为你已经不再需要滚动。
一场游戏一场梦之间的关系,变成了一股泉水从岩隙里涌出来。
女人送给你虚无爱情之后设置的浪温的背景;火焰送给你在爱情的燃烧过程之后变成灰尘的幸福……不同的游戏创造了无以伦比的回忆。
幻想生活中有栅栏
狂欢是因为我们生命需要着——离开栅栏,进入一个自由的领域的一种狂欢无论在生命中的什么时候降临,我们会像陷入爱情又冲破栅栏的人一样——隔着栅栏也会接吻。
你的生命已经离狂欢与场景越来越远。早晨醒来,墙上的挂钟告诉你几点钟了。七点正,男仆的声音从走廊的另一边传来,自从妻子逝世以后,每天早晨七点钟,你会准时地听见那声音,男仆告诉你天气情况,然后说服你今天应该穿什么衣服,你已经不知不觉中顺从于男仆的支配,然后将手臂缓缓张开,这个动作表明你想飞,但现实是男仆替你将衣服穿上。
然而,每一次张开手臂,你都渴望着飞出这堡垒,到空旷地荒原上去,看见许多因被栅栏而受阻的恋人们隔着栅栏而不停地亲吻,这是狂欢的方式之一。因为有爱情,栅栏算不了什么,所有亲吻的形式都说明身体中的激情已经荡漾出栅栏之外。
你的生活充满了栅栏,因年迈而筑起的栅栏限制了你的行动,狂欢需要的是行动,从手袖到脚趾的行动,从心灵到出发地的行动,从怀旧到号角吹响了的行动。
走到台阶下面去幻想,比呆在卧室中两手臂拼成翅磅更有力量一些,男仆嘱咐你外面刚下过雨,路面滑要小心走路。你已经厌恶了这样的声音,它仿佛一遍又一遍地暗示你说:你已经老了,你已经老了,你已经老了。
于是,你来到有栅栏的地方,年轻时的你就曾隔栅栏亲吻过一个女孩,栅栏上开放的蔷薇花至今在回忆中仍然散发着香气。
栅栏那边站着的已经不是女孩,而是一个园丁,他正举起剪刀修剪残枝,他手中挥舞的剪刀仿佛已经将你的某种生活剪断了,再也不可能进入隔着栅栏与一个女孩接吻的狂热之中去了。你伸出手去,抚摸着栅栏,幻想着一场狂欢的场面再次降临。
所以你在你意想不到的情况下为自己准备了一匹马,一匹可以载你进入荒野之地升起篝火的马,许久没有做骑士的那种感觉在你将缰绳握在手上的一刹突然使你产生幻觉,你摔倒在地,跌断了腿,男仆将你抱起来,救护车很快载着你到了医院,男仆在你的身边低声说:你总是忽视你的年龄,你已经不能再骑马了。你看了男仆一眼,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如此地纤弱,根本不能抵抗男仆的声音。
躺在床上,对于别的老人来说,这是一个顿悟的时刻,对于你来说除了在床上幻想一幕幕狂欢的场景之外,你从未像男仆提醒你的一样让自我的身体萎缩起来。你早就已经进入了别的老人不能轻易进入的幻想时期,就像一个孩子开始他的幻觉,这并不是曲解生活,孩子从来不愿意做一个守规矩的奴隶,你也是这样,尽管你腿上缠满了纱布,但你仍然不能守住规矩,因为你做不了奴隶,让幻想停顿下来的奴隶。
腿需要漫长的疗养阶段,你的思想和情绪已经到了腿不能亲自去的地方去,留神倾听,你再一次跨上了骏马,正像马丁·路德所言:“不是你所选择之行为,而是违背你意志,你头脑,你愿望降临你身上的行为;此乃你必践之路,我于彼处呼唤你,至彼处你便成为主的门徒,此乃你的机会,此乃所践之路。”
那夜从未有过后续
热烈的一夜突然从午夜失眠中到达一座小镇,在那里你邂逅了一位戴着草帽的女人,仅仅是因为被相互目光的诗性所诱惑,两个人一边用舌头亲吻,一边进了一种情爱关系之中。情爱关系只是一种烈火,意味着能够产生共鸣,彼此融为一体的烈火。
进了屋,这是一个在旅途、在荒凉的旅途富于激情的、可以为情爱焚烧的故事,她的双眼就像流水般柔情,她天生可以用双唇把一个男人唤醒,不错,她唤醒了你的欲望。
男人的欲望在被一个女人所唤醒之后突然改变了男人陷入幻觉中的历史——也就是男人在爱的荒原上寻找纪想的历史。
你为这个女人流水般的柔情所征服,男人入侵女人的身体,是为了征服这个女人,在这之前,女人已经征服了这个男人。
正是在那一夜,在你的故事中,时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因为在那一夜,你的精神恍惚——达到了高潮,你隐入了与这个女人的相互征服之中,直到她消失,这个故事不会再来,那一夜从未有过后续。
一夜的情爱故事载入了史诗般的回忆之中,你不记得她是怎么离开你的。女人,天生适宜逃跑,她的身体轻盈凝练,既可以在你灵魂中抽搐,也可以逃隐。因为她不会属于你的生活,因为一夜故事已经完成,她有她的方向、旅程,别的故事,她离开你,是不是想再利用你的幻觉完成她躯体的飞翔。
一个像幽灵一样放弃与你经历第二夜、第三夜故事的女人,从此以后再没有回来,甚至从未为你再次相遇过。
你已经无故事了,悲哀的人才继续回忆,没有故事的人才会不停地继续回到昔日,回到一个女人柔情似水的眼睛中去,重新在她那里索取一种“奇怪的,温和的情高潮”。
一个男人,上了年纪已经无力进入房事的男人,闭上双眼,体味着记忆中肉体的快感——这是男人在肉体中经历的最后轻柔的乐曲,他们通过失眠中的回忆表现了一生史诗般的私人生活景象,他们重视由肉体经历历史的乐曲所重新降临的那原始的神秘色彩,在他们不再为职责、头衔和功能焦虑时,他们才承认人生的历史可以在一夜之间猝然消亡“像射入夜空的礼花”一般重新化为幻觉。
想一想男人的这种悲哀,在生活蜕变为一种回忆时,躯体已无法再诱发性的激情,也无法被一个女人囚禁在她的流水似的身体之中,回忆,犹如女人偶尔留下的一根长发,在手中是一根头发,在空中就是一种看不见的柔情。
你在回忆中进入睡眠时天色已近拂晓。男仆来到你身边看见你在睡没叫醒你,最近一段时间,你经常因为在午夜回忆生活而丧失了正常睡眠,男仆好像已经习惯你的种种变化。
那一夜从未有过后续。
醒来后仍然是男仆为你穿衣,就像夜晚回忆入侵了私生活的某一场战争,你已再次意识到用身体承受爱情欲火的痛苦年代已过去,你目光炯炯,仿佛想使魔法的变奏失去一切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