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在帷幕后面消失了
活着包括面对很多新鲜事物,在对以往生活厌倦时,人在帷幕后面消失了,你已厌倦舞台,觉得置身在舞台上扮演的任何角色都已失去了意义,现在,对过去的厌倦,使你进入一个无舞台的角色之中。床,已经挪到另一个空间之中去,由于你在夜里的辗转失眠,你的妻子终于同意离开你们的婚床,到另一张床上去。在快进入六十八岁时,你的妻子终于可以让你的睡眠进入自由状态。床的自由可以让你的身体放松,你可以躺在床上戴上老花眼镜,再一次读荷马史诗《奥德赛》:“……由于年龄高迈,双手双脚已不灵便。我真希望仍能在太阳的辉下保护他,如此强壮,像从前在辽阔的特洛亚原野,杀戮敌人的主力,保卫阿尔戈斯人那样……”,这种读书习惯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会产生,现在,你终于把两个人的婚床推开了,你终于用你积极的姿态赢得了一个人在床上的自由,而这一切竟然要耗尽你大半辈子的时光。
旁边没有另一个人,你多年来厌倦不息的那张床消失了。
活着的一切假设依然存在着,只有假设可以带来现实,现在,你涉足的虽然已不是舞台,但你依然避不了要在舞台下扮演无角色的角色,当你的儿子跟你谈到金钱时,你知道他对金钱的狂热之爱已经超出了对你的爱,于是,你开始厌倦金钱的那股味道,回想起自己多少年来为积蓄金钱而付出的代价时,你荒谬地笑出了声,你的儿子问你笑什么?你转过身离开了他,你兴奋地反抗自己的意志,厌倦地反抗这一切。太奇怪了,你积极地前行,为你的举止增添了几分高贵气,你在台下扮演的无角色的角色——想把自己的身体作为一种力量,让卷土重来的力量震撼每一个人,这正是你的回应。
终于,你的儿子带着羞惭离开了你,积极的厌倦就意味着将困境置之度外,用你的力量消除你已经背叛过但无力背叛的现实。
现在,只要你出现,他们都不敢吭声,他们除了敬畏你的肉体之外,也在敬畏你的勇气,除此之外,他们还敬畏你的灵魂。
而灵魂同样应该重新卷土重来,在那样的日子里,你不允许自己悲观叹气,不允许自己为虚弱不堪的肉体寻找借口,你需要积极地用脚敲击地板的新声音,你需要站在温暖的墙垣边,从令人伤感的石阶上跳上去,内心洋溢着一种独特的激情。一切失望的情绪都让开,让你这个老骑士为活着这一神圣的责任而寻找到那忽高忽低地冲过浪尖与浪谷的帆篷吧!
你的胯骨虽然没有多少力量,但你的躯体仍在环绕着水、沙、空气、太阳的能量,当你站在岸边,冰凉的沙子刺得你难以忍受,但你仍然忍受住了刺骨的凉,忍受住了有可能让老年人的胫骨变成石灰岩石碎片的那种残酷。于,你从容地面对着岸。
女人的手臂挽住了你
滑倒是必然的,一个老人如果没有被滑倒过也就不可能感受到在你即将滑倒的时候,有一个人注意到了你的身体,有个人敏捷的身体冲上前来,她用手臂挽住了你。这是你被世界最感动的时刻,一个年轻女人,虽然沉浸在她的迷醉之中,但她仍然留意到了你即将滑倒,手的搀扶性带有关爱性质,但那确实是一双年轻女人的手臂,她在你即将滑倒的一刹那迅速地修正了你的命运,结果证明,你站起来了,从那时开始,你对这个陌生女人充满了感激之情,你邀请她到你的家里做客,一切都是从她第一天降临到你的城堡开始的,你在屋子里插上了玫瑰花,为那个女人,为那个年轻的、伸出手来搀扶你、没让你滑倒的女人。她在很长时期成为了你们家的常客。她置身在你和妻子之间,喜欢同年轻女人谈话的一种新的自由时期已经降临,由于这个女人的到来,你感到当你们目光交织着谈论生活时,你并不像记忆中的故事一样产生爱情,当然,你爱年轻女人,但那是另一种爱,在年轻女人身上你了解到时光所磨灭不了的那种美丽。
你喜欢坐在藤椅上听这个女人讲故事,你喜欢听她跟别的男人发生的爱情故事。她显然已经把你当做让她崇敬的老骑士,她通过你的故事了解了你,故事给予了你们新动力,你在回忆往事时再一次将自己从死一般的沉眠中唤醒。唤醒记忆是为了让一年轻女人横跨那座被时光涂鸦过的桥梁。
你年轻时代的女人,故事像流水着了魔似的让她震惊,她暗示你道:如果她在过去的年代认识你,她也会爱上你。这种暗示让你很高兴,你再一次意识到了超自然的力量正在把过去的生活一一地展现出来。你絮絮叨叨地讲述你与女人之间相互发起的进攻,你讲到一个女人被激怒时总是穿上她的外套迅速地离开你,你永远记得她那件黑色外套,永远有一种柠檬味,使你的处境变得那样模糊,当然,你谈到那次不得不给她下的最后一次通牒时,你突然哭了起来,热泪盈眶的你使她走过来拥抱住了你。
你喜欢她拥抱你,它与年轻时代的拥抱不一样,你不是带着一种情欲去接受她的拥抱,而是带着一个老人的感情,对你来说,她的存在不是一种纠缠,而是一种自由。
消失了,多少时光,进入老年,当你面对年轻女人时,你终于可以不受纠缠的束缚了,在过去的日子里你在与一个女人搏斗时总以为你与女人的关系——就像永世长存的一种锁链一样可以让你窒息自己。而现在,这个年轻女人给你带来了无限的仁慈的自由。情欲的减弱带给一个男人的自由进入了一个崭新境地:你宁愿就这样听着年轻女人讲故事,在你们散步时,她会伸出手来搀扶你,你是她崇敬的老骑士,跟你在一起,也许是跟一个父亲式的男人在一起。
是的,在面对一个年轻女人时,你也许可以是她们的父亲,然而,在更多的意义上你给她们的生活带来了幻觉:如果她在你年轻时碰见你,她肯定会爱上你。因为有距离,你们建立起了一种真正的关系:像自由那样纯洁。
你为她而哭
一切都结束了,当你的妻子躺在床上自然死亡时,她一点痛苦都不让你看见,她在最后几年时间终于无法忍受在婚床上你的辗转不侧,她主动地,有生以来头一次提出来她从今以后要到另一间房子去睡觉。这是一个你早就渴望的事实,你终于松了一口气,你妻子的抗争使她有了睡觉的自由。然而,她所获得的自由竟然会是如此地短暂,她的手从床单上滑下来,她的眼睛已经闭上,她的身体一片冰冷,再也无法温暖起来,一个最亲近的人,最熟悉的人的离去使你突然觉得世界变得摇晃了。
你垂下头去,你从来就没有做好准备让她从你生活中永远消失,你一直以为你会先走,她会长寿,像她这样一生守候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家庭的女人肯定会长寿。
你垂下头去,你为她而哭,为你们苦苦抗争、搏斗的那张婚床而哭,为没有爱情而永久地厮守在一起的婚姻而哭,为她惟一对你的一次秘密的背叛而哭。
接下来是葬礼,你第一次给她送鲜花竟然在墓地上,你给她带来了一束百合花,然后你就祈祷希望她能原谅你,能够接受你送给她的鲜花。
你们之间的肉体已经分开,而灵魂呢?过去你一直以为你的灵魂从未为她停留过也从未为她而存在过,现在,通过她的死亡,通过难以置信的死亡,你感到自己的灵魂正慢慢地送她走,一程一程地送她到另一个地方去。
她的离开使你第一次感到一个妻子的影子消失了的那种痛苦,从她衣裙中发出来的味道和声音的荡然无存使你头一次感到,没有她束缚你的身躯,你的自由变得没有了意义。当一个人不再束缚你时,意味着你丧失了搏斗的机会。
她的手似乎在每天清晨为你穿衣服,有好长时间了,她一直帮助你一件又一件地穿衣服因为她早就凭着女性的敏感发现你的衰老已经从清晨时穿衣服的动作表现出来。她的体贴,她对你的爱似乎是一根绳索,但如果一旦你已经适宜在这根绳索下生活,一旦绳索被割断,你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从本质上已经缺少了相等的节拍。
现在,透过你的泪水,你正孤独地面对一个婚姻中的女人的遗像,它具有所有纠缠在一起的力量。直到她死去,她的目光仍然在纠缠你,她似乎从不愿意离开你。
哭泣应该止住,尽管内心一片空虚,你仍然得回家,拽住你的儿子和外孙女再一次让你感受到了在婚姻生活中的一切关系并不会因为她的离去而消失殆尽。一切均按照上帝的安排继续着生活的节奏,只不过早晨帮助你穿衣服的人换成了一个男仆。
葬礼过后的很长日子里,你独自一人坐在公园中目送着候鸟远去,目送着人来人往的公园小径,一种最孤独的伤感顿时深深地攫住了你,你感到与妻子多少年来发狂地搏斗尽管已经耗尽了你的力量,早就已经耗尽了你的激情,然而你依然怀念她,你怀念着她的形象,尽管她不是一个漂亮女人,但她的存在已经超越了一个漂亮女人的力量。
候鸟已经飞走,踏着潮湿的落叶,你仁慈地前行。直至无限,以年轻人的认真再一次假设着像玫瑰花一样可以嗅到香味的日子,那些占据你而爱你的女人相继离你而去,尽管门开着,她们都不可能再采取别的形式走进屋来。
宽容的戏剧
宽容是一个故事。揭开隐藏着的其中奥秘,你,还有我们都站在世界的路上,在一阵短暂的沉寂之后你对年轻人发生的游戏已经能够啜饮了,它就像杯子里晃来晃去的红色葡萄酒,给了你品尝的机会,现在啜饮着,你不再挡住他们的路,让他们有路可走,这是一个宽容的故事。
当一阵掌声和恭敬的节奏之后,你不再集中于你的游戏,逃走,让世界缺少你仍然保持游戏的粉红色,你坐在年轻人中间倾听他们谈话,他们内心的理想遥不可及,你鼓励他们说:我年轻时代也这样浮沉起伏,浮荡在水上,每个人都试图让自己轻盈欲飞,每个人都需要面对梦幻的阴影,每个人手中都举着一只筛子,以此来测试什么是沙砾,什么是黄金。
你坐下来,年轻人在古老的游戏中会犯错误,他们会在镜头中上下摇动,你宽容这一切,宽容他们那失控的叫喊,理解他们的哄笑和骄傲。
是上帝教会了你宽容,是不顾命运的安排,忧伤的微笑,是坚忍地朝着小船和船坞间飘泊不息的时光给予了你宽容。
一个故事在宽容之间发生着。你的心中的爱已经朝着小船和船雹前行,不再像年轻时代一样仅仅是爱一个女人的那种爱,也许就是宽容之爱。
他裸着游戏,他沉没在水里去追逐一个女人,你笑了笑,你的生活已经距离这个年轻人的生活有多远,但你的笑似乎就是祝福,你祝愿那个裸泳的年轻人能够用这种独特的方式追逐到那个女人。
她多情地希望那个男人能够在公园中也能拥抱她,即使当着众人面也能拥抱她,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故事啊。你看到那个勇敢的男人,去拥抱那个多情的女人时,你感受到所有女人都需要拥抱,所有男人都需要拥抱女人来幻化出一只透镜。让他们拥抱得更紧一些吧,这就是你对他们的再次祝福。
到了老年,你终于不再像年轻时代那样刚愎自用,当别人在你耳边絮语时,你一边听,一边看着天际,一个男孩正坐在旁边啃着一块柠檬馅饼。男孩问你世界是什么,你想说世界就像一只弹簧,正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不错,世界就是一只弹簧,只要有人接触它,就会发出声音,那个男孩已经啃完了那只柠檬馅饼。他看了你一眼说:你很像我爷爷,我爷爷总是在不停地修理着那只弹簧沙发。
世界的确就是如此,你用右手摩挲着胡子,看着这个世界,倾听世界的动静。不错,世界就是那只弹簧,耗尽你一生的时间正是那声音。所以,宽容是一个故事,只有老了,当你摩挲着胡子,看着加速前进的地铁,正午的交通线上正有一只只弹簧蹦跳着。
已经逃之夭适过,已经被冰雪所覆盖过,已经被婚床束缚过,已经度过了你的倒霉期——男人,你眯着双眼,太阳是红色的,你只身生活在一座岛屿上的日子已不再复来,你迟钝的双眼,从电视柜上扫过,从打桥牌和玩扑克的朋友们手中扫过,每个人都靠近你,因为你就是那只大弹簧,既会发出声音,也会用微笑平息人们的焦虑。
假如你是那只大弹簧,说明了生活只限于偏离我们梦中的情景,它限制着我们在一个下午海誓山盟般的神话,它限制着我们永远不可能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恋爱经历之中去,然而,只有那只大弹簧充当了我们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