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骑士的堡垒
你在你自己的堡垒之中会见朋友。朋友从远方而来，老朋友的降临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你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你的衰老。老朋友是你当年的角逐者，你赢的时候他便输，他赢的时候你就败，而且有趣的是在二十多年前，在你们的旅途，当黄昏的寂寥降临时，当你们身边没有女人时，你们谈论女人，两个男人相互交流性经验，倾诉为一个女人而中了魔法。
现在，他来了，他来到你的堡垒——一座城堡——一座为身体提供栖息，以便让精神王国通往未知的场所。就像当年你们交流对待一个女人的道路：“……而通往一个女人的深处的最有效的途径是利用她的悲哀。”
现在，谈论女人已经变为忧伤，那些故事中出现的女人注定不在身边，她们的命运永远在永久性的消失之中。你们因忧伤而不敢谈论女人，因女人的爱情而不敢去寻找已经看不见的女人。
你的老朋友打开雪茄烟盒，当年，正是他在开雪茄烟盒的一刹那被一个女人爱上，那个女人看着他吸烟的姿势，她就这样爱上了他，确实，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缺乏逻辑，她们每个人对待爱情的方式具有诗意的乌托邦精神。
两个老骑士沿着深秋的林荫小道行走，除了追忆往事，就是在缓缓向前移动的脚步声中交流你们的缓慢，为什么在进入六十多岁以后一切都会变得缓慢起来呢?尤其是性，性的缓慢仿佛已经让你们无法寻找到真正的自我，在做爱的过程中，原来的自我消失了，是一个陌生人在做爱，谈到性的缓慢，你们再一次回忆起年轻时代的旋律，来自另一个空间，另一个地点、另一个方向的旋律深深地感染着你们，只有睁开双眼才发现世界已经变了。
你们是两个老骑士，在失去了性的旋律时确认自我已被改变，虽然在这样的过程之中，放弃生命中的旋律意味着绝望又一次袭上来，但你们俩都深知：在进入缓慢岁月的年代，缓慢的节奏同样是一种旋律。
现在，你们相互抗拒着人生的缓慢年代，谈论家庭成为你们晤面的第一项内容。只有到了年迈的时期，家庭在你们生活中才成为另一种不可缺少的堡垒。
家庭在年轻时代让你们一次又一次地出走，婚床的存在让你们一次一次地背叛婚床的媚俗，而此刻，你们的家庭已经子孙满堂，你们已经把这堡垒当做你们收敛起翅膀不再飞翔的好地方。
两个老骑士把那不可名状的灵魂中的悲伤与欢乐装进你们的堡垒之中去，也可以说把你们那不可名状的灵魂的悲伤与欢乐交给了上帝。直到如今你们仍不知道上帝在哪里，但在你们心中，有一个内心的神始终左右着你们的命运。
你们的堡垒进入一个回荡着回忆的世界之中，它又向世界敞开着，因为里面装满了故事，突然之间，两个老骑士都产生了一种冲动，只要每时每刻与时间交融在一起，生活在一座堡垒之中仍然是生活在秘密中的漫游世界之中。就这样，你们一边散步，一边聊天，在衰老的影子中看到了美丽的大自然，在脚步越来越缓慢的时刻开始生活在老骑士漫长的神秘、创造奇迹的另一种世界之中。
唤醒了一切记忆，在黑暗之中，你们影子朝前晃动着，为各自证明漫长的一生的证词，从海洋那边回来，激荡过的火光此刻仍然恢复了原状。
当你老了，头白了
疾病会摧毁你的意志吗?老骑士也会躺在医院的病房之中，这是一种伤风感冒引起的高热状态，对年轻人来说根本用不着住进医院中去，而对你却不一样，你躺倒了，你正一劳永逸地摆脱死神的干扰，尽管死神还很遥远，然而一旦你躺下来，你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渴望生。
你伸出手臂，你的静脉中插着一根针，多少年来，这是第一次，你的血液载动不了你的热情和欲望，即使是一次高热也会让你躺下来，真正地躺下来，医生和护士在你旁边穿行，只有躺在病室中，从窗口看见树叶在秋风中凋零，你才能又一次感知到生命确实就像那秋叶，在凋零之后也就开始死亡了。
死亡是一种由热变冷的过程，在一次又一次人生的竞技场上，很多次你面临着死的局面，然而，上帝不会让你轻易死去，你又活了下来，活下来确实是一种奇迹，由死而不死的过程让你开始敬畏生命。
一根针插在静脉血管里，这是一种束缚，人类的每一种存在都是一种束缚，它犹如魔圈，其意义是为了在魔圈中创造人的力量，现在，你需要面对病室、医生、葡萄糖注射液。
抬起头来，在那一瞬间，花杯里插着的一束花意味着使你想起一个女人来，她似乎永远有一只花篮，因而他的味道在占卜岁月的很多关键时刻深深地影响了你的选择，你的孙女告诉你，有一个女人来看过你，花杯里的花正是她带来的。一个女人的味道弥漫在这间病房，你闭上双眼，岁月是多么地无情啊，你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的脸仍然停留在昨天，在那只花篮的旁边停留着。
睁开双眼后仍然久久地看着那束花，一束花就是一个女人的存在，一种花的味道就是一个女人的体香，面对这种人生的虚无性，你表现出的最大忍耐就是面对这种虚无，在虚无中为了这束花，一个女人的味道——穿越你历经的所有河流和城邦，穿越每个街角。只有这样你才会在梦幻与现实交替的地方寻找到已经被修改过的历史。
高热退去之后，针已经脱离了你的静脉，死亡还不可能轻易将你带走，其中最大的奥秘就在于一个老骑士身上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一个老骑士身上潜伏着多种元素，它们是石头，花岗、木材、河流、棉花、子弹、黄金及鸟雀等等。
老骑士区别于别的男人的东西就是你在人生旅途的种种历险生涯结束之后，仍然拥有一种神秘的、深邃的莫测的变化，在这种变化里，一名老骑士他对时间那充满危险的境况有一种热情而忠实的献身精神，他一天比一天更加忘我地证实了一切奢华美丽的东西在灵魂里都会双手相牵，所以，疾病不会让你轻易倒下，在你从病床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你知道你会长寿，你不会被疾病毁灭。
一堵看不见的墙存在于你心中——可以闪现出左右围观的人群，从人群中可以闪现出——交叉路口以及那不堪负重的层层屏障，正是这一切使你对生命赞叹不息，对伤感的日历——一页页重复的日落之美——带着从容的微笑。
催眠药和退热片之间存在着一种现象，几小时后你醒来了，你如何向人们解释你在梦中死而复生的现象，你的所有传奇都具备了梦境般的转瞬即逝，所有梦境又都像狮子和马匹的形象那样勇猛。
现在，你是一个老木偶
想挥动手臂表示你在抗议的那种情形使你再次变成了一个木偶，妻子近来总是不断地与你谈到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之夜，你从外面回家时她嗅到了衣领上的香水味，她当时没有反抗，是因为在那一时期她学会像一只麻雀一样漫顺地取悦你。
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之夜事实上正是你被一个女人拒之门外的时刻，你的手臂无法撞开她的门，她的心灵防线是那么密如织网，无论你怎样低声倾诉都无法让她开门，更不能让她扑入你怀抱。在你的浪漫史中这是最耻辱的一个春天之夜，而你衣领上的香水味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妻子从内心涌出了抗议你的波浪，你挥动手臂，大声疾呼：请别再提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之夜。
你从年轻木偶变成了一个老木偶，对于女人来说，你天生就是木偶，年轻时你是一个可爱的木偶——为迷失在女人的爱中投身于一切无理性的冒险活动，进入老年，一种游荡者的失意使你再次迷失于老木偶的忧伤之中。
妻子的话题使三十多年前的耻辱再次上升，无聊的忧伤再次使你不知所措，三十多年了，在一个女人面前的失败仍然是那么痛苦地折磨着你。
老木偶除了挥动手臂还能用什么样的方式降落在一个能发挥自己荣耀的光彩的年代呢?
年轻的木偶者的世界——“随着车轮声而晃动的两个身躯相互碰触，起先是不经意的，之后是经意的。故事因而展开。”
年轻的木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的素质后是那样迅疾，你奔向一个女人，用一个木偶式的姿势让一个舞者式的女人被征服，她之所以被你所征服，是因为她喜欢木偶式的男人，百分之九十的女人喜欢木偶式的男人，因为他们出现时的动作让人愉快。
现在你是一个老木偶，除了你妻子在观看你的姿势，女人们已经跑到太阳的另一边去了，当你挥动手臂的那一刹，你妻子再一次看到了你想改变世界，改变女人的那种神情，然而，一阵羞惭之后，你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来，沿着身体垂直下来——这是一个老木偶妥协的姿势。
最后你选择了沉默，因为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之夜确实已经过去了，沉默着被时光所抛弃，沉默着证实自己不再陷入木偶式的回忆之中去——天就亮了，你的妻子走上前来帮助你穿衣服，她让你将手举起来，你就举起了手，沉默着服从于妻子的支配，有时候你妻子会说：你怎么像一个木偶一样笨拙。女人都把男人当作木偶，你没有意见，因为这个世界总要有人当木偶，有人做精灵。
女人为什么可以做精灵，因为她们永远脚步轻盈，即使她们已经变成了垂垂老者，她们仍然可以在轻盈之中监视男人的生活，甚至监视你早晨穿什么样的衣服出门。
变成了老木偶的男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总在想，那个青春的男孩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我仰望着天空却没有力气出走；早晨当你出门时，你又在想：我一定要试一试，再在没有人监视我了，我要试一试走到少年的我逃跑的路上去。
逃跑——是一种把面具摘下来的运动，逃跑时不可以戴着面具，所有逃跑者所犯的错误就是在快速的跑中忘记了规则。
喝完那杯咖啡
过了更年期之后的男人仍然有一个时期处于低谷区，看着孙女轻巧地穿出了你的怀抱，不再听你讲故事，儿女们不愿意围膝而坐，他们到了环绕着远处的篝火进入野性火焰中的时期，他们远离家而去，这是最寂寞的时刻，寂寞就是听不见声音，听不到任何声音，妻子坐在椅子上打盹，不介意你的寂寞，也顾不上你的感觉。你的厌烦是那么深，深得像一口看不见的水井。
你来到水中游泳——进入泳池时你一边脱衣服一边看着自己的形体，你厌烦身体的变形，这意味着再也不会有人在泳池边赞美你的身体，而过去，每当你脱去外衣，总会看见女人的秋波，她们用秋波来借此赞美你的身体的同时也在勾引你，古老的女人，古老的精灵的秋波给予你多少男人的快乐啊。
没有一个人愿意看你的体型，没有一个人会赞美一个正在变得丑陋不堪的老男人的身体。
你厌烦你的身体扑入水中，如果能重新出生一次那该多好啊。人在脆弱的时候总希望生活能够再一次重新开始。
要了一杯咖啡坐在泳池边的一把太阳伞下，咖啡的味道更年轻时也就是一种谈情说爱的味道，年轻时你几乎走遍了城市的所有咖啡馆，咖啡只有在夜里喝起来才有味道，白天喝咖啡的都是老人，因为老人在夜里害怕失眠，所以他们晚上从不进咖啡馆，更不会去喝咖啡。
从喝咖啡的迹象证明你不可能再去谈情说爱也，也不可能再去喝咖啡了，生活就是一杯咖啡，年轻时因为可以谈情说爱——就在夜里与女人一起喝咖啡，咖啡使人兴奋，使爱情不需要进入睡眠；进入老年时因为提醒自己不要跌倒——就在白天喝咖啡，咖啡使一个老人神智清醒，以度过白天漫长的时光。
在消极的厌烦中喝着咖啡，捧着咖啡杯，用咖啡的剂沫来使自己为此亢奋，是啊，亢奋，这个久违了的词汇，它会使消极的厌烦转化为力量。
消极是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喝完那杯咖啡，抬起脚，你不再宣布一个恶梦般的消极，不再转过身去面对昨天，一个男孩踢着足球经过你身边，他的脚在足球的圆圈之中转动，男孩的脚曾经给予你遐想。
你想象着一支老年人组成的球队，它能够产生力量，老人足球队完成的并不是快捷的速度，而是缓慢的速度，用脚旋起足球似的圆圈，旋起不可思议的无经伦比的、只有老年人的脚可以创造的、足球似的圆圈，就这样你那消极的厌烦已经在面对一个少年时告一段落。
你希望自己作为这支老年球队的牵线人，出现在他们身边，尽管你的声音不高亢，但你为他们勾勒出的那个足球似的圆圈，给他们带来了多少久违的又重新回来的新生命的召唤。
是的，这支球队不久之后出现在绿茵场上时，你那消极的厌烦已经消失，足球队的缓慢旋律传得很远，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你这个球队队长再一次用缓慢的脚揭示了一个可以最后搏击的世界之谜。
脚移动圈住了一个时间的跳跃，人们为你的脚欢呼，事实上是为你在持续的瞬间中的无限创造了天地而欢呼。男人在过去、现在及未来的历史中用脚勾勒出了绝妙的瞬间，所以，男人需要回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