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只是一种玩具
牙具有摩擦和咀嚼的双重效力，离开牙齿的特性，我们就会丧失言辞，口腔中的两排牙齿替代我们去陈述我们的思想和感情。牙齿的魔法从我们开始咀嚼时就已经开始了，那是一个深沉之夜，你用牙齿咀嚼着欢乐之笑，笑中之苦，痛中之笑，但你从未想到过六十岁以后，你会有几颗晃动的牙，牙医用金属器具敲击着你的牙问你疼不疼，你说：疼。而在六十岁之前，你确实没有感受到牙齿给你带来的疼痛。整座牙床一时间陷入了危机，在你心灵深处，牙的摩擦仍然停留在昔日，所谓昔日就是刚刚过去的昨天，在这个词汇中你已经用你的结实而健康的牙床反映过温柔之声也会发出过反叛之声。听到自己牙齿的摩擦之声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牙的摩擦通常是与时间在摩擦，与语言在摩擦，与戏剧中的台词在摩擦，人们彼此对视，发生联系，除了心灵之外，是牙齿间的音节在彼此联系着，所以，在那些难以忍受的困境之中，你因为有了一座结实、健康的牙床而避免你提早陷入了牙的疼痛期。
牙的疼痛期在你进入六十岁以后降临，举着金属器具的牙医再一次敲了敲你的牙床说，如果要彻底地不让它疼痛，只有换假牙。
假的牙床是什么，迄今为止，你身体中还没有替换过假的不真实的东西，你睦看牙医的眼睛，他并不关心你的眼睛，他专心一致地沉浸在一个牙科医生最现实的生活之中，他每天接触的都是牙的疼痛者，你的疼痛，你的困惑在他那里只有用假牙来解决。
恐惧是如此地深，在过去的日子里，哪怕人在竞技场上碰到一位杀气腾腾的对手，也从未这样恐惧过。你侧过身，你嘘了一口气，你看到了更年轻的牙床病患者，他们正张开嘴，从容地接受牙医的治疗。你开始从年轻的患者身上学到了一种勇气，无论如何，你都是戴上一副假牙套，为了不让疼痛困扰你，选择假牙套是你的命运。
戴上假牙套的头几天，你几乎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你坐在椅子上，闭上嘴巴，在六十风冯后你第一次在一种意想不到的生活中感受那副假牙套，你感受得越深，就感觉到愈加悲哀。你发现自己的言辞受到了阻碍，语调变了，这是一种衰竭吗?你闭上双眼，只有在这时，你才会感受到假的东西的恶心。
风吹过来，一个老朋友来到你身边，他带着棋谱而来。在阳台上，阳光照着两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你们还不能称作老男人，因为你们在注视棋谱时，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下棋时正好可以闭上嘴巴，不使用牙齿，就不会感受到那副假牙床，这时，阳光斜射在你已经秃了三分之一的大脑顶上，语言在销毁时光的历史中开始停留在假牙床上，尽管悲从心起，但你仍然鼓足勇气，同你的棋友谋划棋谱上的阴谋。
过了很长时间以后，你终于习惯了用你的假牙套，那既成事实的衰竭开始发出声音，牙床上的疼痛已经消失了，面临的是从忧郁的假牙床上发出六十多岁以后的声音，那被改变了的声音，它会重新操纵你的内心世界，音调变了，在六十多岁以后的岁月中，你仍然有声音发出来。
温柔，即谎言前奏曲
秘密中的谎言已经在你望着窗前的远方城楼时再一次左右着你，男人总是利用谎言而一次又一次地避开了战争，没有谎言，你的历史性在一个真实的事件之中错位。温柔的谎言来自你的同时也来自你的妻子，你一直以为你的妻子从未背叛过她对你的情感，直到有一天，在她的另一只箱子里你发现了几封信件和一张男人的照片。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你还来不及读那些信，你的妻子就抢走了它，连同那张照片。妻子捏着那些信件开始了她温柔的叙述，你看着妻子的嘴，嘴唇上的皱纹因叙述而变形，因变形而指向昔日的某个时期，无论你妻子如何解释那几封信，那张对于你来说是陌生男人的照片，你还是在放眼远望的时刻，断定那是妻子的某段感情生活留下来的证据。
她的谎言是如此温柔，你却不想揭开它，你是一个温柔谎言者的支持者。在放眼远望的时刻，你已经看到了你妻子与一位男人发生情感故事的时间，那一段时间你不断地背叛婚床，你年轻的妻子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用忠诚的形式维护那张婚床，她也在背叛你，所以有了那些情书和那张照片。
温柔的谎言变成了你的妻子，在她为那些情书和照片紧张时，你是她的有力支持者，为那些各自相互背叛的故事，谎言，秘密地，像是为了调解你们之间的矛盾——达到了它自己的目的。
你看着你妻子的身影，她没有发胖，而是在萎缩。面对一个身体在逐渐萎缩的女人，当她用温柔的谎言来掩盖过去生活中她对你的不忠时，你的心同样变得温柔了。在这种温柔的对峙之中，你感到了妻子的身体在回忆，她在撒谎时事实上是在进入回忆，于是，你假设着她对你不忠时，在你外出冒险时，她跟随一个男人私奔的情景，他们就像你当年的背叛生活一样牢牢地抓住彼此的双手，以此来享受私奔者的情感生活。
现在，你们站在一起，仍然睡在同一张婚床上过日子，你看着鸟巢，她注视着栅栏。这就是六十多岁的男人和他妻子的平静生活。
从此以后，你不知道，她把那些信件和那枚照片藏在哪里去了，你对这一切感到好奇，是的，“人们常常不明白这个道理。孤独的人们秘密地期待着不时地被叫去审询，以便能向某个人谈论他们的生活，对此我一点也不会大惊小怪”。
是的，你对藏秘密的地方感到好奇，也就是对那个谎言的存在一直感兴趣，但你已经对那个男人没有任何敌意，只有一丝嫉妒——把你的生活列入了因背叛婚床而受到魔法的惩罚的那类人中。
生活平静地利用你们的弱点最有效地解决了令人悲哀的东西，那无法一一解释的矛盾只有通过温柔的谎言才能通过一个又一个变奏。她逐渐萎缩的身体，你三分之一的秃顶生活失去了两性角逐的力量。
继续下去吧，六十多岁男人与女人的明天同样是未知的。
这种未知性——透过关系密切的人们的相互支撑体现在语塞的时刻，最为悲哀的绝情故事已经遥远，太遥远，近在眼前的婚姻不断地重复着一种结局，未知性——使你耸了耸肩，你在增出电梯时看见别人亲吻，他们的未知性在于吻会终止在他们告别的那一刹那，而你的未知性在于你进入了六十岁……
死亡不再是秘密
男人来自他母亲怀抱的最后一丝温柔随同母亲逝世超越了时间。你的母亲如今躺在棺柩中，在最后一刻，在这之前，她那饶舌的声音已经变得气喘吁吁，人在最后一刻应该是慌乱的，你母亲却并不那样，他的手就像散落的玫瑰花瓣一样无力。
死亡不再是秘密，但你母亲的死对你来说具有秘密那样不可解读的现象，因为人根本不相信母亲会轻易死去，从你是一个男孩开始，母亲就一直地奔忙着，她身上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力气，有着挥霍不尽的权力欲，她管理着她经营的家庭，占有着你父亲的生活，到了老年之后，她把注意力集中到你身上，她爱你的过程就是一场饶舌的过程，她试图把你束缚在刀的声音中，但她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之后又开始解脱，她对你说：你的事情我不管，我已经无法再管你的事情了。她说这话时，院子里的玫瑰开得那样鲜艳，“玫瑰花像伤口一样美丽”，而你的母亲垂下眼帘，她真正开始力不从心的时刻已到，她经常坐在椅子上，在某一个角落打盹，光阴的流逝覆盖在她身上的是从阳光到黑暗的过渡色彩。
一个儿子与他母亲的关系终身纠缠在血缘的历史之中，任何有叛逆精神的男人一旦回到母亲身边，都会变得温顺，起码是表现意义上的温顺。母亲是一个男人摆脱不了的王国，母亲的慈爱限制着一个男人的力量，母亲的温情有时候就像地狱一样使一个男人放慢脚步。如今，你的母亲仙逝了，她在最后一刻身体萎缩得像一个孩子，你感到一种恐惧，因为你也在变老，你在今后也会跟随母亲而去；如今，她已去，她不再面对那像“伤口一样美丽的玫瑰花”了，她在收回她的身体，收回她的饶舌，收回她的两腿之间的深渊和沼泽，世界对于她已消失，她躺在棺柩之中，一朵鲜艳的玫瑰花延伸到她体内，跟随她进入天堂。
是的，永别了，母亲。这是你的心里话，与母亲真正的永别已到，你穿着黑衣服在秋风中瑟瑟响动，有一刹那，你会回忆起母亲最漂亮的时期，你想起一种模糊的、暧昧的嫉妒，站在母亲和父亲的婚床边时，你曾嫉妒母亲和父亲相爱的关系。现在，她走了，你默默说：母亲大人，我在上帝收回你的时刻，一路上送你走，我将那朵鲜艳的玫瑰花放在棺柩里是为了让世间的无限风光通过一朵花，进入你的体内，陪同你的耐心到天堂去。
你从墓地下山，山下是一个安静的城堡，只要你还能出入城堡，就证明你还活着，尽管你母亲已走，活着这一现实的问题迫使你要从墓地走到山下去。走完了一段小路之后，就可以看见你的黑色轿车了。方向盘握在你手上，犹如一支接力棒，只要有它存在，你就会让自己变得明智，让自己旋转起方向盘时看清道路。
永别了，母亲。
母亲的权威性在她闭上双眼时已经丧失，她笼罩了你一生的那种光环和阴影已被她带走，霎时间她的身影的消失使你感到母亲已经叛了整个世界，死亡是母亲背叛世界的最后形式。
城堡的台阶
你正攀援着一座城堡的台阶，步履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有力，一群年轻的男女大学生互相追逐看谁先到达山顶，你沉浸在一种遥远的回忆之中，遥远对消融在稀薄空气中的回忆有好处，对身心的游移状态有好处，遥远中你慢慢地回忆，仿佛在水上慢慢地游动，现在，让我们的镜头对准你，你还在一个孩子时，就以一个小男孩的姿势攀援，你从未停止过攀援，因为作为男人来说这种姿势是不朽的，陷入攀援就意味着接受悲剧中的自我，看见喜剧中的另一个我。现在，你攀援是想通过这些台阶到达外面，房间里的生活越来越乏味，自从你母亲去世之后，死亡那种非现实的色彩总是弥漫在空中、餐桌和枕巾中央，于是，你决定到外面走一走。
城市中央的那座古城堡的台阶像通往云壤的天梯一样，很多人攀援阶梯是想到达终点站，头天晚上，你已经梦到了自己的脚，无人赞美脚，其实脚是个人真正搏斗的地方。在梦境中，你与脚搏斗，从下面上，攀援的过程也就是脚挣脱锁链的时刻。脚上的锁链在不同的历史中都会更换颜色，你的脚在挣脱那条褐色的锁链，而那群大学生脚上的锁链则是红色，红色左右他们，眼睛紧盯着高处。
虽然你已经无法去追逐那群年轻大学生的脚步了，但是在你未使用拐杖之前，你还可以追逐其他男人，所有的男人都有追赶意识，在他们潜意识里，从下面上永远是一种骄傲的追逐姿态，从心灵的章节在台阶上纷扰着你的记忆，在昔日的台阶上，你曾抱着一个女人，一鼓作气地上台阶，你要向她证明你用全身的力量来爱着她，没有人能具有你体内的力量。那个女人在你怀抱中发出的轻脆笑声仍回荡在耳畔，这是你一生中最自豪的事件，你抱着那个女人登完了三百级台阶。这个事故在三十年前曾经被你炫耀过，你在男人面前炫耀这个故事是为了由此证明你是一个伟大的男人，是一个力量超越时空的男人，你在女人面前炫耀这个故事是为了由此证明你是一个勇气的男人，因为只有勇气的男人才能获得女人的爱情。
这个故事变成了遥远中的回忆，你已到达台阶的中段，现在你到了另一种炫耀自己的时刻，只要继续坚持下去，你就会到达顶点，你自己被这种意象所感动着，你希望很多人看到你已到达了人生的台阶并到了中段——一个男人必须拥有的自豪感可以从他攀援台阶的过程中体现出来。所有的活着者都在生命中寻找这种自豪感，寻找这种将要到达人生顶峰的意象。你想象着自己的身体像烈火一样炽热，因为自豪感在你体内燃烧着。
你在梦中飘荡。
突然，你跌倒了，但还没有碰伤，只是碰痛而已。最美妙的时刻是：当一个梦还很生动，而另一个他意识到的梦已经开始出现。
你最后站在顶峰上开始炫耀自己无所归属的身体时，感受到了那个梦境。
梦境有时也会痛得万箭穿心，它是一种飞驰而过的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