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岁男人生活的远方
五十岁的男人,骨子里装满了窥视的目光,他从每个器官窥视别人置身在生活中的姿态,因为五十岁的男人姿态已变,他不再像过去那样躇踌满怀了,有一种象征进入了一个五十岁男人的生活之中:那头正在垂死挣扎的老狮子比起太老的狮子算不上老态龙钟,但已经经不住时间的再次熔炼。有另一种象征是这样的传说:“你的形象之一是时间,那个不停地坦然噬地球的神”。
五十岁的男人生活的远方不再是荒原和废墟地,“在一个编了号的房间里,他对着镜子刮脸,虽然镜子不会再照出他的容颜,他又觉得那张脸,比它所包含的多年雕琢的灵魂,显得坚定,更不可捉摸。他在一条街上和自己相遇,你也许会发觉他欣长灰白,茫然望着周围的事物”。事情就是这样被改变了,你进入了五十岁,讲述的是一个五十岁男人关于自身的故事,的确不错,你进入了五十岁,删除了许多繁杂的意念,在憧憧黑影中,不再是那个拎着一只空酒瓶,满怀愤怒和激情闯进一条街道的男人。
无限的理智有可能压抑着你的肺和心跳,你似乎不再会受到伤害,因为无人会与一个五十岁的男人,那个不再隐藏在黑制服里的男人较量,你拥有五十年的搏斗史,扔肯五十年所带来的反复无常般的经验,还拥有五十多年揭开幻觉之谜的真理,年轻的男人不愿意靠近五十岁的男人,因为他们正在走你过去行走的路,他们去寻访荒原、废墟、邂逅一个女人消磨着生活在蔚蓝寥廓的天际之下的那种自由感、幸福感……
而你呢,一丝羞涩的微笑使你看见了背弃你而去的另一个人,他正在马路上望着你走过来,他同样进入了五十岁,看见他的影子,你就像在镜子中发现了自己逐渐被时光所耗损的躯体,发现了一只燃烧的锻炉已被金属般的声音熔炼得低沉。
不错,进入五十岁以后,男人身体不是在上升,似乎是在坠落。坠落是一种人生的体验,因为身体不会再自由地穿巡其中,便只有坠落,朝着梯子不是上升而是坠落,迎着黑夜不是上升而是坠落,掌握了人生的技巧不是上升而是坠落——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一幕啊!只有五十岁的男人会进入这一幕,瞧,这是生活坠落在一个五十岁男人的翅膀之下,下降而不是上升。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幻觉,而是事实。你,只有进入了五十岁,才会从梯子往下走,带着口中吟唱的那支关于一个五十岁男人不会上升只会下降的歌,走到大街上去。这个游戏的方式使你突然有了力量,你把炫耀的目光踩在脚下,尽管你深邃的双眼,眼球已经变黄,仍然有一个冷漠的妇女穿着她的黑色外套看见了你,被这个妇女所看见的是你年届五旬,你获得了下坠的机会,返回到了生命终生难逢的门厅,命运之神正在追索你的下半身,那个妇女无法解读的下半身,所以,她在追究你昔日的“脸和手的原型”何在,她在追究你年轻时是不是顶着头顶的弧和弦不可一世地试图将整个世界占为己有?
直到这时,你潜意识中晃动的那许许多多的悲剧面具被你用双手亲自摘了下来,你被妇女们笼罩着,她们仿佛产生了一种伟大的力量想靠近你的五十岁。
你的敌人是你的影子
在一条充满颠簸的路上因一次打盹你已经放弃了机会,把那次机会在打盹中让给了别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看见了一个青年时代追求过的女人,她同样进入了五十多岁,你相信她就是那个扎着蝴蝶结、踢着石声,把一辆自行车抛在路边的女孩子,如今,你“惊奇地发现她是多么地小,好像她的整个一生,就是一个漫长的逐渐萎缩的过程”,看到她在萎缩,说明你自己也在萎缩,这是一种致命的颠簸阶段,还有致命的颠簸中的打盹影响了你的注意力,你把机会拱手让给了别人,这是一种哭泣,一个男人无泪无声的哭泣,哭泣一次就可能使他坍塌下去,就在这时,你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四面受敌。敌人是谁?时光是你的敌人,持续的无泪无声的哭泣使你意识到你的错误在于把一种进攻性的武器在一次颠簸和打盹中送给了别人,或者让武器丧失了力量。
就算如此吧。但在这种情形之下,更糟糕的是你虚弱不堪的影子变成了另一个敌人,正在围攻你。男人在这种情况下的悲哀不是因失败而遭解雇,“被解雇的人是被支斩,在他的行为中,并没有任何值得赞赏的勇气”,这种悲哀类似你手上一支点燃又变成灰烬的烟,抽烟使你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灰烬,烟一次次熏黄了你的牙齿,同时也熏黄你的懦弱。
你的敌人是你的影子,不再是那个骑士,一场激烈的暴斗不是与骑士发生,而是与你自己发生。在现实的某处,在通往房间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你的影子犹如带你进入另一座舞台,没有观众,没有演员,你开始上演关于自己的触角戏。四面受敌的感受就是在一个男人过完五十岁生日之后的又一年,你可赢得二十秒、十秒钟的理智,然后靠近那个影子,贴近那个敌人,这种人生的程式将你的荣耀、脸面及内心深处的一切闪光的荣耀剥开去。
你首先做的事就是换衣服,剥离人的灰色睡衣,将浑身湿透的自我交给那位骑士,然后看清那位骑士的面目,在许多情况下,面或目是分开的。看得见面的时候并没有看见目,这是人们不能确定自己时间的方程式到底是快还是慢。
面对一位骑士可以作一次恶劣的哭泣,一个男人无泪无声哭泣的理由变成一种将记忆微弱摇晃的火苗吹灭的时刻;而面对一位年轻骑士,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年轻骑士将你重新带入盾牌之中,去嘲弄生活的失败,你会再次受伤,只有不断地受伤,夜里才会出现一只扰你睡眠的小鸟,才会进入一个绝美的精神之坑中去,跳起一支难以让你的勇气突然逝去的探戈舞曲。
所以,男人的身体四面受敌时是一桩好事情,你穿过骑士让你重新探索到的战胜敌人的一只盾牌时禁不住闭上双眼,你看到一个女人,你想为她再一次显露你对她的忠诚,你经历了一系列的四面受敌的恐惧之后,仍然怀着一颗忠诚的心想让她看到你为她而搏的那只头盔。
圆圈被人们占领
圆圈被人们占领——以度过他们被卷入其中的俗而不媚的节日,进入圆圈的人们可以说他们寻找到了绝对的满足感,圆圈中散落着他们的躯壳,只有带着躯壳又带着灵魂的人可以在圆圈中随意地寻找到岁月纵容一个人时的一筹莫展,岁月纵容人时的拼搏。走进圆圈意味着绝对地服从了上帝造人时的拼搏精神。
在圆圈中漫步已经过了黄昏,这是一个让你感到日渐失去温馨怡人的黄昏,你摸索着手里的小盒子,那是打火机,它可以操纵你,让你的目光接触到意识的遥远尽头,那令你疯狂的铁皮鼓是一种圆圈,跳舞的女人是另一种圆圈:在你的目光所接触到的意识的遥远尽头,那只铁皮鼓和一个女人在坚忍的声音中绕着一个虚幻的赌徒跳舞时形成的圆圈——已经到达了人类魔法所施展的高度,那是一个毗连着陌生夜晚的火车站、玻璃球,借助你无助的痛苦之中形成的梦游者的圆圈。
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丢弃的,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可以在遗忘之中消失,只有圆圈无法消失,因为爱情、欲望、性欲、私奔者的盘缠,天堂之下的墓地都无法取代。
你的圆圈是什么呢?你站在圆圈之中,他们戴着帽子接吻,他们的呼吸声是你已经遗忘了的你过去时代的呼吸声,强烈的两性之间角逐时带来的呼吸变成生活中互相诋毁的证据,变成做爱之后互相纠缠的不自由。这种人类存在于古老呻吟中的圆圈始终像一个弹簧,让人不可以跳来跳去的弹簧,而你沉浸在另一圆圈之中,你此刻还没有退出圆圈,是因为你的身体并没有对时态趋之若鹜,你的诠释力在下降,就像你做爱的形式已经不像过去猛烈一样,这是你置身疲惫记忆的圆圈,是你站在反抗、威胁另一侧面的圆圈。
噢,五十多年的快慢形成了不大不小的圆圈,你害怕走到圆圈之外去,外面才是孤寂的远方,外面充满了鸟儿身后的灰烬,为了再利用躯体这个疲惫的皮囊进入一场性的调情之中去,在你的有生之年,一个情侣来了,她是你的角逐者之一,她随之加入了你置身在圆圈之中的
队伍,你放慢了脚步,不是有意地,而是你的脚步已经在调情中到达不了一场狂欢的画面之中去,但有一轮又一轮带来娱乐的圆圈就已经足够了,在你进入五十多岁时,一个年轻女人送给你的秋波确实使你变得年轻起来,自我的感觉升华为激情,所有千篇一律的爱情都可以放在你的圆圈之中去,诽谤者就可以带着忌恨呆在圆圈中为寂寞的人们带来毒箭,所以,生活在圆圈中的你自己转眼已经到了前额开始秃顶的时候,而你的小腹累积的脂肪悬空了一个幻想,一切都在圆圈之中难舍难分,与世俗生活、与五十岁的恋人的眼泪分享圆圈中的喜和哀乐。是的,扎根在圆圈之中的男人终身没有寻找在圆圈外的那个圆圈,其谜的解释是因为人终身受到的禁锢只是一个圆圈,一个穿透世界间的圆圈。
另一种假设在远方
家除了是人出发的地方同时也是人出走的地方。我们每人具都难以忘记自己的出走史,这种历史出于叛逆——有着被迫去叛逆的骄傲,事实上,在每个人的出走史里都填写着自己出走生活中最精神的片断。一个人的出走迎合着一个时代的召唤,对一个个体浪漫主义精神的召唤——将一个人从压抑之屋召唤出去,凭着叛逆和灵感,在许多戏剧般的情节里惊异地发现自己也在戏剧中,感受失望的笑,悲观主义的笑——这就叫出走。你患了梦游症的方式就出走,男人一旦身染梦游症,他将重新测试自己的人生,这是一个浪漫才蝗精神病,什么称为浪漫主义者?所谓浪漫就是自由,自由带来的好处就是经常有罗曼蒂克的故事等待着你去经历。
离家出走,也就是重新去走一走,看一看,“他不是去陈述一个事实,而是在设法说服我们,甚至是说服他自己”。这个目的使你的身体再次升温。离家出走把一个男人生活的另一方面、另一个难解之谜悬起来,让你的家人、朋友们去猜测,这正是你一生中经常为人们也为你自己留下的梦境。这种梦境就是浪漫主义,它通过你的出走,通过你消失在门口去观赏烟火、参加假面舞会来实现你对生活的一次替换。
出走把假设中的生活展开了,就像重新撑开了荒原上的那顶帐篷,它类似粉红色雨伞,人们徒劳地经历着昔日中的魔幻之镜。你出走,你要坚决离开家中树上窥视你的老猕猴的双眼,它的存在限制了你的年龄,出走,带有嘲笑生活和重新修饰和描写生活的目的惟有这个目的可以使你脱下黑色制服——通过你的轿车,那重新上了黑颜色漆面的四个轮子的轿车,通过断断续续地戏弄生活的乐章——把自己的出走交给一次梦游的情节。
你出走的后果你早已料到,你的妻子当然已经习惯了你在一个堪称楷模的男子汉时代所作出的种种叛逆家庭、叛逆婚床的行为,但当你不再是一个挥舞刀剑、风流倜偿的男人时,你的出走使你开始恍恍惚惚,她调动了所有嗓门让孩子们去寻找你,其目的是想让你避免“邪恶的诱惑力”。多少年来,你的生活对她一直是一个谜,她既没有解开谜语的魔法,也没有落入你的谜语之中去,与你共同承受谜语的能力,所以,在她进入更年期以后,她想占有你的方式是调动你的孩子们去寻找你。假如一个人已出走,所有的寻找方式都变得徒劳,因为出走者并没有按照人类正常的秩序去消失。
从五十岁到六十岁,你伸出手掌,男人的手掌心一旦伸出去,就是为整个世界提供证据,因为他的掌心是一部历史。那天黄昏,在路上,在一家旅馆,你要了一杯啤酒,打开报纸,更远处是另一个男人用同样的方式为世界提供一种随意选择的证据。有人在轻轻地敲门,在从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轻轻地,有人进屋干扰你,监禁你,除了你的妻子之外,监禁你的是一把钥匙,拥有一把异地的奇怪的钥匙,就拥有了不合时宜的新生活,在你一十岁到六十岁之间,你慢吞吞地走路,不想惊动谁,内心的那架计时器开始有锈味,但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