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俗套的仪式
恩斯特·布洛赫说:在少女和男子间的空气早就充满着突然沟通的闪电:这时情绪是激动的、狂热的和豪侠的。所以爱情的学习年代是有一种不断涌现的、充满忧伤的美,这种美是什么也代替不了的,或者是完全不可能消除的。
他们站在月光下,彼此在发着爱情的誓言。当然,这种誓言太动人了,对感官起着微风般的抚慰状态,且他们的嗓音低沉,柔情回荡,在誓言之中那些悦耳、美丽的意象呼啸而来。人,每个人置身在青春期都喜欢发出誓言,当他们还没有进入人生真正的舞台之前,这是他们唯一为世界而准备的台词。
台词,摩擦着他们的耳朵,作为唯一的倾听者,自然成为唯一的被台词所笼罩的人。当台词从他们嘴里发出时,他们环绕着一条河流已经走了一圈,一圈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已经低语过,呢喃过,远处是一座升起在空中的巨形烟囱,充满台词的年代意味着他们仍然在生活的舞台之外徘徊,在他们心灵的世界中,只有一个意象,那就是和这个男人和女人永久地厮守着,他们无法去驾驭别的世界,无法去会见别的陌生人的面孔,如果时间因此可以停顿下来,那么,他们彼此间的誓言都将放出灿烂的光环。
很显然,他们想走到舞台上去,在这之前,他抓住她的双手,许久以来,只要握住对方的双手,他的思绪就停留在此地,此地意味着一把椅子,一把可以低语的椅子,他们坐在椅子上,时间就是这样流逝而去,时间是环绕着一双手而产生的意象吗?那么,意象在哪里,他当然看见了她粉色的脸,她的青春期就像粉色:粉色的门,粉色的鞋子,粉色的手指头、粉色的指甲油、粉色的短裙……
叔本华说:性冲动(是)生命意志的核心,当然是一切意志的集中,因此我正是……称生殖器为意志的焦点。是的,人们可以说,人是具体的性冲动;因为他的产生是一种交媾行为,人的愿望是交媾行为;并且单单这种冲动就合成他的整个外表并使之永久的。
她以为坐在椅子上的少年就是那个男人,不错,当他抓住她双手时,他对她说:你永远是我的。这永远的意象终于使她看到了更远处的一幢房子,她和这个少年今后是男人的他住在那幢房子里,白云在悠悠地飘动,她还未看见少年今后的道路,因为她看到的就是那幢房子,可以为此让他和她栖居一生的房子。为了这种意象的存在,她现在依偎在他胸前,她无法飞起来了,也没有看到她可以飞起来的意象,因为他的誓言使她看不到自己的翅膀了。
牵着手的姿势仿佛是一幅永久的画面,很显然,如果这种画面能保留下来,他们肯定能住在那幢房子的意象之中去,然而,他们按照上帝的安排,正在牵着手出现在世界之中时看见了四面八方的道路,看见了火车和飞机场,他们从他们骑自行车的环行链条之中看见了一种意象并没有降临:到一座蔚蓝海岸去旅行。
一座蔚蓝色海岸,意味着什么呢?两个人很显然都看见了这色彩,旅行的冲动来源于他们身体之中对色彩的幻想,蔚蓝色海岸线连接起了他们身体的雀跃,当他们手牵手来到灿烂的阳光下时,松开手的那一刹哪,他们在商店看见了旅行用具、牙具、箱子,他还看见了出售剃须刀的专用柜台,而她呢?看见了指甲油,口红和吊带裙。
松开了手,他们还看见了更多的新鲜事物,所有松开手的男男女女都在独立地行走,他们突然之间似乎领悟到了这种松开手后的世界,银色的夜晚,松开手后他们开始失去了灼热的感觉,一阵阵凉风吹进了衣袖,他们开始失去了甜美的纠缠,他们开始失去了坐在一把椅子上被彼此所锁定的意象。
我可以为你去死
克尔凯郭尔说:她沉浸在自己的惊奇之中,似乎忘却了我的存在,可恰好是我的存在驱使她陷入沉思。冥冥之中我们发生了一种默契。置身在这氛围之中她更像一位女神,使人不由的在寂静中奉献上崇敬的爱慕。
他寻找到了爱她的最高幻觉: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为你去死。他第一次谈到死,而她伸出手来捂住他嘴唇:谁舍得让你去死。这是普遍爱情场景中的一幕。他真的可以为她去死,因为爱情语言到了顶端时,想象为了爱情而捐驱这一崇高的感情使他可以进入这场景之中去。事实上,他只是看到了这种幻觉而已,看到了一种凭藉着爱而捐躯的死亡现象,当他愿意为她而死时,对他而言,他的生命已经比他自己的生命更为重要。从他用语言告诉她这一幻觉时,她已经看到了他爱她的程度,也就是爱她的深渊有多深。
他和她的爱情可以称为深渊,陷得越深就越没有距离,他想为她而死,但她并不会让他去死。就这样,两者拥抱得更加紧了。之后,他们必须松开手臂,他没有机会为她而死,因为他们正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前行,他不可能为此刻爱她时产生的幻觉而捐躯,他只好带着她来到阳光下。
她看到了他爱她的那种深渊有多深了吗?没有,她看到了火车从远方开过来了,她看到了别人的离别,她突然对他说:告诉我,有一天,我们也会有离别吗?他摇摇头说:当然不会,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离别,如果离开你,我会死的。她再一次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但是两个人都看着火车在奔驰……
克尔凯郭尔说:首先,我们来研究爱情。我将把重点放在初恋这一词上,尽管你嘲笑它,但在我看来,全世界的这个词都是意味深长的。当我说到初恋时,我想到的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情,当你使用这个词时,是你的观察哨全线出击的信号。
火车奔驰而去,突然她开始喘息起来,她说:如果真的有一天,你死了我怎么办?他走过来再一次拥抱着她说:我不会,有了你我就不会死。很显然,火车奔驰的意象为他们的谈情说爱带来了另一线曙光,他不再想为她而死的爱情幻觉了,他紧贴着她,然而从远方传来的另一种火车的轰鸣声已经使他们想到了有一天的分离。因为他们还是少男少女,他们正在置身于火车奔驰的意象之中去。
有一天,他上了火车,他想尝试离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从与她相爱以来,他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她,这一年他已经19岁,他悄悄地上了火车,带上一只简易旅行包,火车,火车,火车轰鸣着离开了原来的轨道,他想着离她已经越来越远,他想着离开她自己会不会死。
后来他下了火车,到达一座陌生小站,掏出一枚硬币,给她打通了电话,他告诉她,他正在火车之外的地方,他使用的是公用电话机,他说他非常想念她。想念,他确实在想念她,只有在此时此刻他才会感觉到爱的美丽深渊到底有多深,当他置身在这个镶着玻璃的大空间里时,他才知道没有她自己是如何的寂寞。所以,他不再去想为她而死的那个幻觉了,他再次上了火车,在轰鸣的火车声中他知道自己正在归来,因为他才有19岁,19岁的少年一旦陷入爱情,肩上就背负着一只燃烧的十字架。他现在有一种燃烧的感觉,为那个少女而燃烧的意象占据了他的全身。
下了火车,他便带上那燃烧的意象直奔少女的家门,少女正坐在树下看书,空中有一棵燃烧的石榴树,他走到了少女身边,19岁,他乘了火车又从火车原路返回来,只因为他看到这种为少女而燃烧的意象,尤如那棵火红的石榴树。
我为你而活着
米兰·昆德拉说:因为她从第一眼见到他开始就爱上了他。注视她?不需要。因为她立即就和他单独在一起了。她一直跟随着他,在他身前,身后。开始,他是强者,她是弱者。
“不要离我远去,我为你而活着……”这是她被他搂紧时寻找到的另一种活着时的意象。她还没有离开过他之外的天空,那座蔚蓝色海岸远在梦的天边,她看见的就是他,他踢足球时,他就坐在草地上看他踢足球,她并不喜欢足球,她只是为了等她,为了等他在踢完足球之后走过来拥抱她;她还看他在环行跑道上跑步,她并不喜欢跑步,她看他只是为了等他。当他停下来,他会看到他脸上的汗水,看到他的脚踝裸露着,为了看他的脚踝裸露着,她就看他跑步;她还陪他去理发店,她坐在沙发上等他,她看着他的头发被剪短……这就是她为他而活着的理由,等他并介入他所有生活,当她回到家时,她有一个奔放的梦境,它与他有关系,她不停地在弥漫着玫瑰芬芳的路上等他,她生活在她梦想的意象之中:她为他而活着。 活着,需要呼吸空气,在呼吸空气时会看到自行车的环行链条,会看到天黑以后的黄昏,会将各种大小器皿碰得叮咚作响,她享受着活着这种奇怪的感觉,她被沁入心肺的那种甜蜜和爱所包围着,她为他而活着。
直到有一天,父母让她选择今后的道路,选择意味着她要考虑到与他的分离,她不可能与他分离,她对父母说:我不可能离开这里,不可能跟你们走,我要与他在一起,每分每秒在一起,父母问她为什么,她说:没有他,我感受不到我在活着。“难道你是为了他而活着,愚蠢”,这是父母送给她的语言。
米兰·昆德拉说:她回忆起她的那个幻想:她看见一朵玫瑰,就像在一部时光流逝的电影中,令人捉摸不透地迅速凋谢,最后只剩下一根干枯的花枝,它渐渐在他们那个白色的夜晚上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
她为他而活着,她愚蠢吗?他也正面临着选择,在这个年龄,爱情的深渊不可能让他们生活在其中,面包不可能从无限的美丽深渊之中生长出来,当两个人都面临着选择时,他们不得不让步,好让自己看到明天,因为只有明天才会有爱情。她选择了出发,因为她不愿意愚蠢下去,因为她不愿意从父母的工资卡上寻找自己的未来,他也是一样,他是男人。但她仍然说:无论我到何处去,我都是为你而活着。
他被感动了,他紧紧地拥抱着她说:你是我的初恋。这意味着他在说:无论我到哪里去,历史是不会改变的,因为你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永远都是我的初恋。
初恋,她被这种意象笼罩了,她拎着箱子跟着父母上了车,她被初恋中散发出来的这种气息强烈地载入了速度之中,迁徙的车子轰鸣着,尽管她为他而活着,但他和她仍然得选择各自的生活,因为他们还得依赖父母的力量去寻找生存的地方。
在她看来,她仍然在为他而活着,她跟随父母经历了泥污、雨幕,最后到达另一座城市。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他说过的历史无法改变的初恋。他的照片放在她的箱子里面,她为他而活着,她想把这种意象彻底地喊出声来,可是迎面而来的餐桌、餐椅、桌布,新的空间抑制了她的叫喊。她穿了新鞋,梳起了小辫子,邻居的男孩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那个男孩一眼。她想:他在哪里,他的初恋在哪里。
为他而活着是她生活中的全部意象,之后呢?她给他写信,每封信都有一个意象,为他而活着的意象,这是她真正的初恋,没有人可以破坏这一切,直到她抬起头来,看到了另一个少年,那个朝着他微笑的少年,她才感悟到世界上有另一人看见了她。
转折点:看见了蔚蓝海岸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恋爱者平等地爱身体又爱灵魂。甚至可以说,假如不是因为身体的吸引,恋爱者就不能够爱那个使肉体有生命的灵魂。对这个恋爱者来说,被想往的身体是个灵魂,而且他用一种超越语言的语言来跟它说话。
他来到海堤上,这是他和她过去幻想过的蔚蓝海岸,然而,这是他独自一人。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和她经常幻想:两个人能同时去看见蔚蓝海岸。她走了,而她同样已经离开了原来的地方。不走是不可能的,他们好像都同时需要离开,因为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出发的激情。
一个女人穿着泳装,站在海岸线上,她似乎可以游遍整个海岸线。他看着她的背影,除了她,那个初恋女孩背影,他从未这么长久地凝视着她的背影,她回过头来,她看见了他,但她并不是等他,她等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男人,他缓缓地来了,步入了她的等待范畴,他走过去,吻了吻她裸露的后颈。
他想:如果她在海岸线上,我也会从后面走上去亲吻她的后颈,他想象着她穿上泳装的时候,他似乎看见了她的背影,她没有那个女人一样丰满,但她有少女的体型,少女:这是一朵即将盛开的玫瑰。想到这里,他纵身扑进了大海,独自穿越潮汐,穿越海水——这当然是他梦的一部分,他又看见了另外一个少女,一个陌生少女正在水中嬉戏着,他想,如果这个少女是她,那该多好啊,他会游上去,与她一块完成这种美好的嬉戏,所谓嬉戏就是在水中积极地寻找快乐的方式,他们用手臂,用脚,用整个四肢中洋溢的活力,使世界充满嬉戏。那个少女游过去了,已经站在岸上,他探出头去,捕捉到了她那孤单的青春期,他也上了岸。但他想起了他的初恋,他没有走上前去与少女搭讪。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我们堕入爱河时,我们就选择了自己的命运。爱情总是个奥秘,在其中自由意志和宿命纠缠不清。但是自由的黑暗面也生长在灵魂的下层土壤里:不忠、背叛、遗弃、忘却、嫉妒的毒草。
她现在在哪里,她同样也到了海岸线上。第一次穿上一条红色泳装,热情地踩着海边的沙砾,在扑进大海之前,她已经假设了有他存在的三种情景:他站在蔚蓝色海岸等她到来,她乘火车而来赴约,她的心灵装满了潮汐,当她一下火车拎着包就向着海岸线左跑。他已经在等待她,看到他站在海岸线上,她觉得全世界的人们都在为她击掌,她走了上前,她伸出手,他感受到了她的热吻,欣喜的热泪,他不在这里,不在这座海岸线上,当她赤脚走在沙滩上时,他也许正走向一座邮局,他投寄出了一封情书,上面有日期,天气情况和他的心情。
现在,他确实不在海岸线上,所有她看到的年轻男人都是那么陌生。只要离开他,他不在身边,她所经历的人和事似乎都是陌生的,有时候她害怕这种陌生感,她小心翼翼地接近它,现在她看到了一个年轻男人,穿着泳裤,他的身材那么高,她一向喜欢高个子的男人,这让她有一种安全感,他正望着海面上一根张着帆的桅杆,他朝着桅杆的方向扑进了海面,他纵身跃进海面的姿势吸引住了她,她没有想到,除了他,还有另一个年轻男人也会充满激情,纵身跃进蔚蓝色的海面上去,她被这种场景感染着,也扑进了大海。慢慢地她看不见他了,事实上,她扑进大海只是为了想看见他在水中游泳的姿势,她没有想到大海会这样辽阔,人在水中就像一只蝌蚪,是的,人在水中就像一只蝌蚪。
她游上了岸,她累了,过了很长时间,那个年轻男子已经上岸了,他大约是从桅杆处又游回来了,他就坐在她不远处。他们互不相识,但在一条海岸线上厮守着大海,她想起了他,想得越厉害,感觉到他在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