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就在身旁
三岛由纪夫说:这种幸福无疑是来源于自己的明晰的重新发现。一张被隐藏起来的牌,重新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中,全副牌就齐整了……纸牌只不过是纸牌……给人带来一种无以名状的明晰的幸福感。
他睁开恍惚的双眼,看见了仙女就在身旁,她是同桌的女孩,是那个会在下课时叠纸船的女孩子。睫毛那么纤细的女孩,皮肤如凝脂的女孩就在旁边,另一个男孩对着一道窗抛出去了一只气球,而他发现了一个奇迹:仙女就在身旁。他递给女孩一张纸条,邀请女孩去看电影。电影可以教会你生活在一个随合流俗的城堡,他要把这个身边的女孩带到城堡之中去。这无疑是少年在恍惚之中的幻想,一张纸条明确了约会的地点,两张电影票叠合了镜头,同桌的女孩没拒绝他的电影票,因为对女孩来说,看电影是一种公开的活动。除了看电影之外,男孩不断地窥视着那个仙女似的女孩的行为,他看见了她喜欢穿的衣服的颜色,一种可以让他看见山坡上的野花盛开的颜色,而她的脸就像仙女,显得那么不真实,在传说之中,仙女并不生活在一个随合流俗的城堡里,而旁边的女孩就是他看见过的在传说和想象之中才会出现的女孩吗?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从那开始,他看见旁边的仙女就会变得紧张起来。为一个仙女似的女孩而心慌意乱:这是一种非常戏剧化的开始,这足以证明那个男孩陷入了困境。他企图一次又一次地把这个女孩拉入一个随合流俗的城堡之中去,其目的是为了让那场戏剧化的开头进入更浓烈,更炽热的场景之中去。
三岛由纪夫说:为了寻找那张丢失了的纸牌,不知将消耗我们的多少精力,最终岂止是丧失一张纸牌的问题,也可能因为这张纸牌而引起一件争夺王冠般的世界大事件。他的感情不由自主地起伏翻腾,他无法控制了。
他看见成年人在亲吻。在他看来,成年人就是那些已步出校门,可以支配自己的意志去碰撞生活的人。成年人为什么可以在隐蔽处亲吻,为什么可以在屏障边亲吻……一种炽热的火焰从唇边上升,他看见了仙女式的女孩已经溜出教室去,她不受约束的时候,比仙女的身体更显轻盈性,有点像那些飞起来永无确定的香气世界的蝴蝶,男孩被女孩牵着鼻子走,男孩的嗅觉被女孩身上的香气所激荡着,更远处,他看见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正在用黑色的高跟鞋试探着她的节奏,仙女是不穿高跟鞋的,只有生活在那个随合流俗的城堡中的女人才会穿上高跟鞋,满世界悠转。
仙女就在旁边,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地更轻盈,只有仙女才会那么轻盈将他引到山坡上去,在阳光灿烂的深处,他把一封信递给了仙女似的女孩,女孩抿着嘴羞涩地说:是一封情书吧!情书,这是男孩头一次投掷在女孩手中的情书,很久以来,女孩的影象已经深深地放进了他的脑子里,满世界都是女孩的影子,夜里他看见了她,只有看见她他才能入睡,于是,他升起了一个念头:我要永远同这个仙女式的女孩生活在同一世界里。
有钟声从墙壁上传来,他吃了一惊,又一天过去了,又一阵风已经吹醒了男孩的梦,他现在又站在女孩身边了,他有一个非常强烈的念头,无论那个仙女似的女孩如何轻盈地飘动,他都要每天给她写一封信,他都要将女孩留在这个随合流俗的世界中心。于是,他走在女孩身边,他愿意走在她前面,为她扫除一切障碍,为女孩在路的前方点上一盏灯,就这样,这个仙女似的女孩果真没有飞起来,她刚飞起来就被他的气息笼罩住了,于是,他想:在这个随合流俗的世界上,有一个仙女似的女孩站在身边,我是多么幸福。
烟火的烟
米兰·昆德拉说:他步下阶梯,来到海滩,很专心的看着潮水退去的海潮线,远方有些闲荡的人影,他努力辨认着香黛儿是不是在其中,终于,他看见了她,她刚刚停下来凝视海浪、帆船、云彩。
她慢慢地成长着,纤细的腰微微地向前,她的呼吸可以让他改变意志。他向她每一次委婉地发出邀请,这邀请来自他梦见过的雪花狂乱飞舞的深渊,男孩进入深渊,仿佛试图想去触摸沉重的骰子。现在,他们来到人群中,到处是人的帽子,戴着帽子约会是怎样的风景。她说:我与你约会的事,请一定别告诉别人。好吗?他侧过身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回答得很干脆,也很清楚。他想着两个字:秘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两个字使他看见了黑夜之下令人留恋不舍的约会的地方。她的手裸露着,脸裸露着,但即使是裸露着,他也看不到她手的裸露是不是为了等待他的触摸,她脸的裸露是不是为了倾泻她内心的瀑布,那些瀑布类似她密而黑的长发。
而他们在人群之中约会,看见了人群之中升起的烟火。眼前出现了一幢房屋,因为下雨了,他将带她到房屋里避雨,街上的人少了,所有人在雨幕中涌进了各种各样的房屋。他有着一种强烈的热情,想模仿别人的姿势,他想把旁边的女孩拉近身边,拥抱她,吻她。
他想着并没有这样做,他的心快要跳了出来,他开始沉默,他们坐在一座房屋的椅子上,为了避雨,他们不得不停留下来。女孩说:雨真大啊!她这样说话时,声音像露水,他有着一种超人的克制力没去拉她的双手。
米兰·昆德拉说:眼神,一个人最神奇奥秘的所在,却被眨眼睛这种规律性的、机械性的刷洗动作所打断。就好像雨刷刷洗挡风玻璃一样。目前,雨刷刷动的速度,能调整成每隔十秒钟刷动一次,这种速度很接近我们眨眼皮的节奏。
但是他可以看她的眼神,旁边的一个男人看着他身边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那架墨镜几乎盖住了她的脸。她侧过身来问他在看什么?他说:哦,我在看雨或者那个在雨中撑雨伞的人。他向她无意之中撒了谎。他问自己:我明明是在看那个戴墨镜的女人,我为什么要撒谎呢?女孩相信了他的撒谎。女孩说:如果有一把伞,我们撑着雨伞在雨中行走的话……他想着女孩想象出的情景来,如果撑着一把雨伞在雨中行走的话,他们就可以离得很近,他的手也许就可以在雨中去牵她的手,从长这么大,他还从未牵过一个女孩子的手。
他想着这情景,血液就会变得滚烫,那个戴着墨镜的女人跟着那个男人走了,女人的手挽住了那个男人的手臂。他们似乎不在乎这个世界的目光,女人挽着那个男人的手臂走路是很自然的事情,就像她戴着墨镜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一样。
他们将目光同时凝视着这种画面,他们腼腆地眨着眼睛,直到画面彻底消失。这时,雨停了,男孩说:我们走吧,你想到我家看看吗?女孩侧过身来:到你家去,你不害怕吗?男孩笑了笑说:怕什么。是的,他们怕什么呢?他们之间的交往是如此地明朗,当他们走在日暮的天空下面时,彼此仍然保持着距离。
男孩现在有另一个强烈的念头,他想带着女孩进入他的书房,女孩也同样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我一定要跟着男孩到他家去看看。这种相互交叉的关系犹如雨后的世界,蒙上了一层热情的忧伤。男孩和女孩卷入了这种社会的关系之中,他们不可能脱离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庭关系,因而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在那个下过雨后的日暮之中,去访问他们无法摆脱的关系。
风景的风
纳波科夫说:跳绳。踢石子。一个小姑娘在我脚下掏摸她丢失的玻璃球,我欣喜若狂,可那个坐在身旁的黑衣老太太竟问是否我也害头疼!这该死的老妖婆!啊,别打扰我,让我呆在这充满青春味的公园,在这长着苔藓的花园里,让她们永远在我周围绕膝戏耍,永远不要长大。
风有时会从黄昏薄暮之中吹来,女孩站在窗前,她想起了男孩踢足球的姿势。女孩在这样的时刻想起男孩来,大都会想起男孩的力量来。他在运动场上狂奔起来的时候,他的腿在狂奔中犹如风中的狮子在狂奔,用狂奔这个意象想象一个男孩,说明一个女孩已经需要去了解勇往直前的男人。男人这个词似乎太遥远了,对这个站在窗前的女孩来说,每每想到男人这个词,她就会陷入置若罔闻的境地,她无法想象一个像父亲般的男人,无论是在细雨蒙蒙的夏季,还是在冬季;父亲身上永远有一种她看不清楚的犀利的智慧。在薄幕已经逼近室内时,她听到了窗外的一阵唿哨声,没有任何人会听见这种由男孩嘴里散发出来的唿哨之声,她听见了,她拉开门不顾一切地下了楼梯,男孩要在这个被黄昏薄暮笼罩住的时刻带她出门,男孩要带她骑上自行车在整座城市环绕。
男孩用脚蹬着自行车说:你的理想是什么!做医生还是做教师,还是做演员……女孩用脚蹬着自行车,她今天穿了一双白色的皮鞋,一双白色的袜子,她注视着风吹来的方向说:我的理想是让我们每天都能够见面,你知道吗?这就是我的理想。
纳波科夫说:为什么不把年轻人当作家中的座上客?为什么不跟他们谈谈?让他们讲出心里话,使他们笑起来,感到轻松。
男孩笑了,他用力蹬着自行车,薄幕已经逼近他们脚下的车轮,他被女孩的理想所感动着,她蹬着自行车,他们并排着——掉进了人生的游戏之中,并为这种游戏的潮涨潮落而做好准备。他们骑车到了郊外,这是城市的外围,男孩问女孩:如果有一天我带你走,你会愿意吗?
男孩看着女孩等待她回答。他们置身在郊外,一个有蚯蚓涌动的世界,也许还有蛇,果然,女孩看见了一条正在薄幕之中朝前移动的蛇,女孩在惊悸之中扑进了男孩的怀抱。这种情景在风景之中发生,有些像电影之中的情景,它的发源地却来自夏娃和亚当被色情游戏所包围的时候。男孩的肩很显然是头一次承受一个女孩的身体,她想方设法地扑入他怀抱,是因为她被那条蛇吓坏了,这无疑让男孩在偶然之中有了一个拥抱女孩的机会。女孩将男孩的肩膀当作了躲避恐怖的栖息地,在这样的时刻,女孩别无选择,从此刻开始,女孩的理想反映了一种新的现实:在一个必须划分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世界里,她的灵魂和身体正在这奇遇之中扑入男孩的世界。
男孩和女孩的拥抱是在薄幕之中结束的,他们都清楚经过刚才的紧紧拥抱,两人的距离似乎已经相互缩短了一些,他们要分开了,他已经将她送到门口,她仰起头来看他的脸,他们已经从一个蚯蚓和蛇的世界中走了出来。经历了一个特殊环境之中的强烈拥抱之后,他们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仿佛渴望永远印现在彼此的目光之中去。
男孩骑着自行车走了。那天晚上,整个晚上,他们都沉浸在刚刚逝去的那个世界里面,他们都梦见了一条通道很长的道路,她想再一次骑着自行车跟他走,他想再一次蹬着自行车带她走。两个人都度过了最幸福的夜晚,后来,他们睡着了,男孩为女孩准备好了自己的双肩,好让女孩再一次扑进怀抱,而女孩呢则为男孩准备好了扑进他怀抱的所有理由。世界就这样开始了不断地循环,在未知的领域开展了幻想。
颤抖着吻双唇时的戏剧性
三岛由纪夫说:他学会了,这就是爱抚。他把动辄就飞逝的雾霭般的官能,依托并连接在有形的东西上。现在他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这是他能够做到的最高的自我放弃。
吻具有偶然性,也就是有戏剧性质:他发现她的红唇很湿润,在这之前他已经一天比一天的等待着这一刻,他凝视她的脸时,她的红唇启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想模仿许多人的情节,走上前去吻她的嘴唇。这是在一个晚上,他们离得那么近,仿佛彼此走在一座桥上,看上去似乎在效仿着别人的故事,事实上这是他们自己的故事。嘴唇就在眼前,就像迎风吹来的树叶,她像以往一样把手给了他,只要抓住她的手就有相互卷进去的那一刻,卷进涡流之中去,吻就这样开始了,只维持了一两秒钟就结束,然后再重新开始,这就是男孩和女孩的吻,
因为他们相互颤抖着,吻无法持久。他捧住她的脸对她说:“你是我的……”“是的,我是你的……”仿佛有了吻就有了相互的契约关系,她站在桥上看着河面上的波纹,换另外一种方式说:她的心从现在开始已经不平静,她的心就像河面上的波纹。
“你是我的……”男孩的舌头在嘴里抽搐着,他望着世界,想把一个吻化为永恒的那种心情使他不能与她分开,他想把她搂在胸前,但这是短暂的,他们始终会松开手臂,然而他已经说出了这句话,他被自己的这种想占有她的心情所笼罩着,世界是多么大啊,可他只需要刚才的吻能永远地持久地、保留在唇上,延续在记忆中,于是他牵着她的手过了一座桥,远远地,他看见一个挽着过时的发髻的妇女,旁边走着一个中年男人,男孩想:我牵着女孩的手已经从桥上走到了人群之中。
三岛由纪夫说:这时候,手指触摸到她的下巴颏,他感到她的下巴颏肌肤是纤细的,骨头是不坚硬的。他再次明确了在自己之外存在着另一个肉体,这样他们的接吻就更加融和了,更为热烈了。
“我是你的……”女孩的舌头卷起来时,她看到的就是这种现实,她是他的,这一刻,这种现实就像一种坚实的信仰一样不可改变。她望着低低的云彩,云彩逶迤而来,似乎缠绕着自己的身体,她第一次被什么东西缠绕着,原来是刚才的一句话,从现在开始,她心甘情愿地属于他,这就是她的理想。
从那一刻开始,他们每次见面都会亲吻,吻的时间慢慢地变长,从最初的唇的短促一碰,变成了令人窒息的吻。在吻的奥妙里,他们开始了解到吻可以触动身体中流动的血液,吻的时间越长,血液似乎可以环绕着身体的每一部分,终于,他们的灵魂被触动了。
但他们还没有进入研究灵魂的时刻,他们刚刚与灵魂相遇又错开了它,因为他们还没有开始放逐爱情的时刻,只有放逐爱情,才会与真正的灵魂长长地相遇。
只要会面,他们会选择各种不同的场景接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他完全无法入眠,而她呢开始把耳朵贴在门上,她对自己说:什么时候我才会离开父母的巢穴,到另一个世界之中去生活。她这样幻想时,实际上是在幻想着在另外一个空间里,她与他站在一团温暖的色彩中不停止地接着吻。
接吻的地点是隐蔽性的,他和她都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们在亲吻,所以,为了这种秘密,他们在每一次约会中都会牵手走许多的路,最后他们会进入一个僻静的地点,比如:池塘边缘的小树林里,再比如置身在铁轨上,当他们站在铁轨上亲吻时,女孩便问男孩: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走。男孩凝望着伸向远方的铁轨线说:你会等那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