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潘枝叶同熊来在相互的寻找中突然相遇了。他们相遇在寻找一个男人和寻找一个女人的迷途中,每个人在不相同的历史之间都会产生出新迷途,每个年龄段都有他们自己的迷途。熊来失去了与李雨花任何联系,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一个女人突然割断了她与一个男人过去的时光中的纽带,难道那根纽带已经为此生锈了吗?
就在他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寻找李雨花时,潘枝叶来到他身边撕开了他意想不到的,然而已经在熊来疑窦中隐现过的现实:潘枝叶的男人从旅行回来之后,就彻底 地对他冷漠起来,而且整夜整夜地不回家,在过去的生活中,潘枝叶知道她不可能完全彻底地要求这个男人回到她身边,因为她与男人只是一种情人关系。他虽然离婚却回避着婚姻,他对她说,婚姻并不是惟一的一种方式,言下之意是在告诉她说,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不需用婚姻来维系。于是,他们生活在一起,同居在一起,到后来,他们的关系有些沉闷时,他提出来去旅行,两个人选择了南方海边的白色旅馆,两个人也许都抱着幻想,在那种环境中,可以释放出新鲜的激情来。
从男人看见李雨花的那个时刻起,潘枝叶就感觉到了一种危机:只因为她太了解男人盯着李雨花的眼神,眼神中激荡起来的、被他曾经在早期过早地感受到的那种火花。
她现在撕开了自己的生活,当然也撕开了了熊来的生活:李雨花和男人都在同一时间里消失,这只意味着一种可能,那个男人要么已经带着李雨花从这座城市中消失了,要么他们已经寻找到了背叛从前生活的世界。由此,他们不甘心,他们依然在寻找,潘枝叶和熊来此刻似乎形成了同谋关系,潘枝叶想起了男人的一处房屋,那房屋太宽也太寂寞了,男人本想让潘枝叶住进去,潘枝叶觉得房屋在山上,虽然在目前来说已经算是豪宅了,然而,潘枝叶却愿意生活在城里,而不愿意住在山上的豪宅之中去。因为 ,在她看来,住在城里离某种东西就越近,这些东西可能是美容厅、指甲油、银行、喧闹声……
她由此提供了寻找李雨花的另一种线索,潘枝叶带着熊来离山上的别墅越来越近时,熊来突然说他不想再去找了,这样的寻找真没有意思。潘枝叶说:“已经离目标很近了,照你推断的那样,李雨花喜欢画室,李雨花喜欢跟艺术资肋商溶为一体。在这个世界中,溶为一体很重要,就像女人的曲线对这个世界很重要一样。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放弃呢?”潘枝叶驱着车,缓慢地说服着熊来:“你想一想,我们已经离目标越来越近了,如果放弃,我们就什么也得不到,所以,我们必须到达目的地,多少年来,我就是这么鼓励自己的……我不知道在寻找什么,然而,我就这么朝上走着……哦,我已经看到山顶了,那些灰蓝色的屋顶,你看到了吗?其中有一幢就是那个男人的,他企图让我居住其中,但我害怕,我拒绝了,如果现在李雨花需要它,男人肯定会让她住进去,这就是男人和女人溶为一体的关系。”
潘枝叶已经把车驱到了一幢豪宅不远处,离豪宅只有60米的距离,就在这一刻,潘枝叶低声嘀咕道:“天啊,你看见露台上晾着衣服和乳罩了吗?那只乳罩如此地艳红,一般的女人不敢戴那样的乳罩,那么,把乳罩晾在露台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呢?”熊来迷惑地说:“天啊,我好像在李雨花的旅行箱子里看见过这种颜色的乳罩,好极了,那一定是李雨花的乳罩,你猜测得对,只有李雨花这样前卫的艺术青年才可能会选择这样的乳罩……”
现在,一个女人来到了露台上,她正巧把别的东西晾起来,现在晾在衣架上的是两双肉色的袜子。她就是李雨花,慵懒地、松弛地、满足的神态,并没有因为背叛了从前的生活而神思不安,相反,她得意地笑了,一个男人走到露台上,他亲了她裸露的脖颈。
潘枝叶嘲弄似的笑着说:“这对狗男女,背叛得真快……在如此快的情况下就把我们抛在了荒郊野外……”她突然掉转车头,朝着山下奔驰而去。她突然嘀咕道:“我早就已经预感到有这么一天要到来,只是它远比我所想象中的要来得快一些……”
在山下,她猛地刹住了车子,对熊来说:“怎么样,你想好对付这对狗男女的方式了吗?”熊来摇了摇头说:“李雨花太需要那豪宅了,只有这个男人可以让李雨花梦想成真,我见过李雨花的画室,画室太小了,不可能让李雨花画面上的鹤飞起来,现在我想清楚了,李雨花就是那只鹤,她想飞多高就让她飞多高吧。”
潘枝叶突然把手伸给坐在一侧的熊来说:“既然你愿意放弃,我当然也愿意放弃。现在,我饿了,我们去吃点东西。”熊来握着潘枝叶的手,然后驱着车。这是城郊区的一家小餐馆。它的特色在于陈列在门前的一只大酒罐,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只大酒罐时,熊来全身的毛孔似乎都已经张开了。他想平静而疯狂地奔向那只酒罐,他想拉住潘枝叶的手,她不仅仅变成了他的同谋,她还是他过去的情人,这两者关系已经足够使他和她在一只酒罐面前——溶为一体。
14
刘庆祥打电话给父母说他要结婚了,母亲对着电话说:“庆祥,这是真的吗?你不会骗我们吧。”刘庆祥放下电话以后很难受,他知道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他的父母都在期待他尽快地结婚的消息,而且,上一次游戏般的变故蒙蔽了他的父母亲,而这一次他肯定地告诉自己说:“我真的要结婚了。”
富有姿色的修理工真的怀孕了,为了验证她果真怀孕的真实性,刘庆祥带着她到了妇产科,医生给她照一次B超,医生说已经看见孩子存在的胚胎壮大了,孩子这个时候正附在母亲子宫里。他这一次真的相信了他和女修理工溶为一体的事实,就在他准备新房时,他感觉到女修理工升起一丝丝恍惚的神态,仿佛移动的云团在游动着,他把这一切称之为一个女人即将做母亲的紧张、不安。他买下了那套住房,在离修理店不远的地方重新买下的新宅。他请装修工在短时间内按他的设计装修完毕。接下来的是等待,除了等待新房之外,他也在等待着父母,他们将在婚礼日期逼近时前来参加他的婚礼。
就在这时,女修理突然要辞职。
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女修理工已经穿上了宽大的孕妇裙,有一天,她请他到茶馆坐一坐,他越来越感觉到心神不安的时刻降临了,女修理工坐在茶馆,那是午后,整座茶馆就他们两人面对面地坐着。
女修理工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一个男孩和女孩相爱着,发生了性关系。后来这个男孩突然从女孩身边消失不见了,过了很长时间,男孩在另一座城市给女孩打电话,让女孩忘记他,因为他已经决定在另一座城市生活下去。这个电话对于女孩来说仿佛是一道惊雷,它劈碎了女孩心灵中的爱情花瓶。女孩再也无法跟男孩联系。女孩找到了新的工作,女孩决心把抛弃她的男孩彻底忘记,于是,她寻找着新的爱情时,她爱上了一个男人,不久,她怀孕了,只有一次性就让她怀孕了。她感觉到害怕,便把怀孕的事告诉了男人,男人说我们结婚吧。然而,从此以后,女孩却忐忑不安,她计算了一下时间,女人必须学会计算身体的时间,这样才能具体地测算身体变幻的可能性,当她按照书上说的测算方式精确地测算时间时,她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这个已经怀孕的孩子,是她和前任男友溶为一体的孩子,并不是即将与她结婚的男人的孩子。为此,她感到可怕的命运又一次开始笼罩着自己,也就在这时,她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他前任男友打来的。他告诉她说,他就要回到她的身边了,身在异乡时,他才感觉到抛弃她是人生中一个巨大的错误。所以,他让她能再一次接纳他,当女孩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他时,这个男人竟然连夜乘坐飞机赶到了这座城市找到了她。
现在,刘庆祥已经明白故事中的女孩就是女修理工,他压抑住胸中的焰火,那团焰火只属于男人,属于现在的刘庆祥。
那团焰火似乎想焚烧一些梦幻的片段,那些焰火似乎灼痛了他的灵魂。然而,他压抑住焰火的翅膀,他平静地在茶馆中送走了女孩子,他的女修理工,送走了他的未婚妻,他同意了她的辞职。回到茶馆,那团胸内正在梦毁他的现实梦幻的一团火花,使他又一次感觉到了谢雅斌一直在论证的那种生活的荒谬已经改变了我们预想中的命运,这句话反反复复地穿行在人的躯体之中。
方薇薇拎着箱子出现在修理店时,他正沉浸在生活的荒谬之中,并接受了这种荒谬,以此让生活延续下去。方薇薇再一次回到他身边并告诉他说:“我决定不再闯荡了,我决定回到这座城市,因为只有回到这座城市,才有可能回到你身边。”她伸出手来,轻声说:“我累了,我想与一个男人结婚,我想拥有一个稳固的居所,我想拥有一个长久的怀抱,如果你对我有兴趣,我们就试一试婚姻生活,好吗?”
刘庆祥看着方薇薇,他又一次想起了谢雅斌总是么复述说的一段话:如果你拒绝了生活,那就等于在拒绝时间的魔法师。因为只有时间的魔术师无所不在地改变我们的生活。刘庆祥伸出手去,他不想拒绝生活,有了这个理由,他就可以牵住方薇薇的手。
15
当阿娇坠楼的消息传到谢雅斌的耳朵时,他正驱车寻找着王素萍。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王素萍就消失了,她给他来电话说,她已经在郊外离孩子幼儿园最近的地方租了一间铺面,以此维持她和儿子的生活,她感觉她多年来对她的帮助……他打断了她的声音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她就把电话挂断了。
找到她并不艰难,人知道她说的是那座郊区,只要进入那里就可以寻找到幼儿园和她的铺面,而此刻,他听到了阿娇坠楼的消息,他手中的咖啡杯差一点就要落到地上,他用手托住了杯底,总得有人在这一刻托住杯低,这是一个困难的时刻,因为坠楼不是跳橡棋,也不是做迷藏,因为坠落是一种飘零的、坠入深渊似的消息和绝望。
打电话来的是胸外科医生,而此刻,离做手术的时间只有三天了。许多事情都在三天前或三天后发生,许多事情都在变化之中,让你始料不及,融进了你呼吸的气味之中,谢雅斌已经来到了那座有电梯的住院部下面,围着一层人又一层人,来了几辆警车。
谢雅斌费力地朝前挤着,在有限的荡围内卷进血的腥味之中;在有限的范围之内,要看清楚阿娇从十四层楼上坠落的身躯;在有限的范围内,试图知道阿娇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胸外科医生告诉谢雅斌说,护士告诉他说阿娇自从见她的女友之后,情绪就不稳定,她的身体经常发出一种神经质的震颤,后来她的女友消失了。阿娇就经常到楼顶上去散步。
阿娇坠落的声音在那个上午震撼了整座医院,谢雅斌现在明白了一些东西,如果阿娇不与她女友相遇,也许事情会变得好一些。凭着以往的经验,他知道阿娇又遇上了她的瘾君子朋友,他后悔极了,不该离开医院,因为这是一种危险的趋势。如果他时时刻刻守候在阿娇身边,阿娇就不可能有机会与她的瘾君子朋友交织在危险的关系之中。这关系带有致命的性质:它使阿娇的灵魂在这一刻突然崩溃了。
因为瘾君子的本性又复发了,因为得不到她应该得到的东西,那些该死的白粉,那些插进血管的注射器,因为得不到世界上最恶毒的、使之身心失去沉迷、痛苦和陶醉的毒药,所以,阿娇的身心彻底地崩溃了。
护士说,她看见阿娇在顶楼的平台上散步时,试图劝说阿娇回到病房,阿娇神彩飞扬地说,她只是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这样的一种需求最终使阿娇捕捉到了身体朝下坠落的快感和解脱。
现在,110的警察把谢雅斌、女护士、胸外科医生,还有劳教的管理人员带到了公安局,他们将按程序作一次笔录,在有限的与阿娇有关系的交往人之中,还有阿娇的那个女友,她来了,她对阿娇作为一个瘾君子的复发症供认不讳。
当警察询问到谢雅斌时,警察一直在申述一个问题:作为阿娇的男朋友,你是与阿娇接触最多的人,只有你有可能了解并揭穿阿娇坠楼之前的最为隐私的心理活动,所以,请你讲一讲阿娇,一个坠落之前的阿娇,请你如实地讲述。
谢雅斌如实地讲述了他和阿娇的关系。警察疑惑地说:“这么说,你并不是阿娇的恋人朋友?”谢雅斌点了点头,阿娇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如此纤小的生命终于难以抗拒最为真实的震颤,所以,阿娇要以死来寻找生命中的解脱。
把阿娇的骨灰盒安葬以后,谢雅斌真正地解脱了,这是他最后一次为阿娇做事,犹豫一番,他还是承担了阿娇的后事,蜂拥过来的一群男女,也许是阿娇生前的瘾君子朋友,他们出现在墓地上时,谢雅斌就悄然离开了。
当他到达山脚下时,露水恰好打通了他的手机,隔着很远的距离,这距离中充满了云雾,沼泽,旷野和湖泊,露水告诉他说,三天以后,她会出现在这座城市,他并没有因为露水的电话高兴起来,他的身体仿佛变成了阿娇落在墓地上的一小团阴霾。他带走了这团阴霾,回到了城市中央。他给自己亲自煮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一杯纯粹的浓咖啡,原汁原味地进入品尝,同时也进入了血管的流动,心的跳动之中去。
然而,他开始驱车到了郊外。
很容易,他就会在这个现实中寻找到王素萍和她的铺面。现实扎根在地基上,现实与我们的身心溶为一体,不可分离地揭示着我们生命中的不期而遇,他毫不困难地就看见了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今天是星期天,所以,她必须带着孩子。他刚出现在杂货铺前,孩子就看见了他,孩子朝着他跑来,叫唤着他叔叔。
一个女人从杂货铺探起身体,她的梦魇症也许还在漫游着整个世界,当然也会将触须伸过来,触痛他的身体的某根神经,一个女人就是这样活着的,除了梦魇症的尖叫以外,她还拥有明媚的白昼,阳光洒在她脸上,她笑了笑。就这样,他找到了她和她的儿子。以此证明他期待这种关系,并想将这种关系延续在未来之中。而三天以后,露水出现时,他到底是快乐还是应该悲伤。他一次次地面临邂逅,从而导致了他跟他人 的关系就像飘荡在风中的藤枝,总有一天会滑落或者说将他的肉体繁杂地捆住。
2004年11月——200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