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人无论如何都得回到他的原址。这就是个人被盘缠、纠缠、被时间消毁于其中的秘密。熊来回到了他生活的原址,那就是混合着病菌、来苏水、绝望和期待的医院。他一回到这座城市就不得不上班了。
上班的第一天,他就看到一个女人。
他已经很少想到与他的生活没有多少关系的前妻,之所以忘记得这么快,是因为他生活中始终充满了女人的气息。那天上午,他像往常一样穿巡在走廊上,突然,一个孕妇从车上走下来,旁边走着另一个男人,这个孕妇的脸在一刹那间突然唤醒了他对于婚姻生活的全部记忆。
雅娟已经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很长时间了,可他在记忆中,雅娟永远忙碌不休,她忙于考博士,然后又忙于竞技系主任,这种忙碌从蜜月以后就影响了他和她的性生活,直到如今,他依然记得,每当他和她的性进入高潮时,为了害怕怀孕,她总是在那样疯狂的时刻推开了他,这种生活影响了他们的婚姻生活,当然,这并不是他们婚姻瓦解的全部原因。
她竟然怀孕了。
难道她终于想清楚了她的子宫,她那长长的闲置在身体中的子宫,同样需要时间之谜的、那犹如泉水般渗入、浇灌、结果、弥漫的秘密了吗?时间是一个巨大的魔法师,它竟然改变了这个顽固不化的女人的身体,它竟然纠正了这个女人骨头中的观念和目标。而此时此刻,被那个男人搀扶着朝妇产科住院部走去的女人,从她的脸上看上去,已经看不到那无限制的欲望,相反,他所看到的只有温馨和期待。
第二天,他买了一束康乃馨,请妇产科的一个医生送给了雅娟。那个医生描绘着雅娟从她手里接过花束的感激,她的脸色竟然一下子变成了少女般的绯红色,她语无伦次地问这个女医生:熊来到底有没有结婚。那个时候恰好雅娟的丈夫不在场。
在她即将分娩的头一天,她突然挺立着腹部出现在熊来面前,她的降临使熊来感受到了生活的剧变似乎是由时间的魔法在主宰的。他们几乎没有说什么,因为那时候熊来正准备去做一个外科手术,她似乎从熊来的眼睛中捕捉到了什么。她告辞了,第二天,那个妇产科的医生打电话告诉他说,雅娟在她高龄时分娩了一个四公斤重的男婴。
雅娟终于解放了自己沉重的子宫,他似乎获得了一种宽慰,她毕竟是他过去的前妻,他希望她像一个女人那样去真实地生活。他没有再去打扰雅娟的生活,因为他知道,他和前妻的那种关系随同时间的流逝早就已经结束了。
下班以后,他要去见李雨花,自人在飞机场告别以后,他曾经想过,既然李雨花一次又一次地海边与那个男人约会过,就意味着她开始背叛自己了,既然如此,那么下了飞机就再见吧。因此,在飞机场,他对李雨花显得很冷漠,也许让他感到冷漠的还有刘庆祥怀中的那个已经变成了死者的徐冰儿。他是医生,他又是刘庆祥的好友,所以,他已经溶进了刘庆祥的悲痛之中去。
徐冰儿化成了灰。
他们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回到了自己应该回到的地方。有好几天的时间,他不想给李雨花去电话,他猜测她背叛了自己,猜测她的内衣、肌肤已经在背叛自己,然而,这仅仅是一个男人无可奈何的猜测而已。
生活又归入了秩序以后,他的心开始空虚起来,在茫茫的人群中走着,他又想起了李雨花,她毕竟是他想得到的女人,于是,他给她打电话,她好像置身于喧闹的人群中,她好像还没有听清楚他是谁、他在说什么。他从电话中感觉到她在不停地问:“喂,你是谁?我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你声音提高一些,我还是听不清楚。”混淆李雨花听觉的当然是喧闹,然而,他还是感觉到了悲哀,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李雨花在喧闹的世界中就无法感知他是谁了。
他不再给她打电话了,他决定去直接去寻找她,到她的住处,她的个人之乡,她的隐秘之处——找到她曾经给予他的那种期待,此刻,他身体的某个部份,也许是他的阳具在雄壮地挺立着,他是男人,他坚信自己可以到达她的身边,这次与往常不一样了,他是男人,他挺立着阳具,这充分显露出一种征服欲和占有欲,双重的欲望使他鼓起了勇气,他驱车来到了李雨花的院子里,他刚把手放在门上,一个男人探出头来问他找谁。男人冷漠地说他不知道什么李雨花,他是新客户,刚租了房住进来。
李雨花如此快地搬走了,这显然是个问题。我们生活中的问题不断地轮回着,在沉重之中揭示着变幻,熊来依然挺立着阳具,仿佛这是他欲望的另一种身体标志,验证着他所怀疑的一个问题:李雨化已经用行动在真正地背叛他和她的过去了。
他是李雨花过去生活中的一种过去吗?
11
死亡结束了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现实关系,此时此刻,刘庆祥坐在汽车修理店中,松弛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如此疲倦过,他太想休息了,他似乎从来没有如此地疲倦过,他太想休息了,然而,让他在家睡觉是不可能的。徐冰儿终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种彻底结束的方式使他慢慢地回到了现实之中,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坐在这把竹藤椅上缓缓地观望来来往往的车辆了,他喜欢车轮,他做汽车贸易已经有些年了,如果不是依岚插进来,他也许还会做下去。然而,一个女人却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并不埋怨依岚,她只是他生活中的插曲而已。许多东西都只是插曲而已,比如肖兰,比如方薇薇、吴小丫,还有已经去世的徐冰儿。
正因为生命中充满了这种插曲的音符,一个男人的世界才充满了矛盾,此刻,他想打个盹,已经是午后了,他的修理店离住所很远,所以,午饭之后,他总是坐在竹藤椅上打一个对他来说是虚幻无边的盹。就在这里,他感觉到了一个影子闪了一下,他感觉到身体上增加了一件衣服,他没介意,因为他在打盹。
睁开双眼,他感觉到了胸部的那件衣服,它带有体温,并把这种体温发挥到了极限,因为这件外衣在他胸部已经停留了几十分钟,大约是四十多分钟吧,也许还要更长一些。他似乎见过这件衣服,这是修理工穿过的衣服,是他前不久聘用的修理工,她毕业于汽车驾驶学校,然而,因为父亲是有经验的修理工,因而,她从父亲那里学会了一切修理技艺,他由此聘用了她。
她是一个将姿色发挥到这个修理店来的女人,当她站在修理店前来聘用时,他怎么也没有想像到像她那样漂亮的女人可以趴下身去做修理工,恰好一辆车坏了,等待着修理,她轻易地脱掉外衣,像猫一样敏捷地钻到底盘下,一个多小时以后,她便修好了那辆车,由此,他毫不犹豫地聘用了她。
像她这样有姿色的年轻女人本不该从事这个职业,他经常这样想问题。当他知道这是修理工盖在他身上的衣服时,他便感觉到了她是一个女人。她从车的底盘下探出头不,对他笑了笑,问他刚才有没有睡着。
黄昏,修理工给他安排了一次幽会,问他想不想陪她去过生日。他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他说还没有准备送给她的礼物,她摇了摇头说只要他参加她的生日,就足够了,他还是给她送了一束鲜花,她的生日伙伴们都很年轻,坐在他们之间,他觉得自己已经充满了一些沧桑感。
生日后,他送她回家,她跟父母住在一起,她把他介绍给了她的父母,她的母亲目光闪烁地看着他不断地点头,他感觉到在这场生日的幽会中,修理工介绍他的身份时,目光显得很神秘,似乎是想告诉别人,他也许就是她的男朋友。
她的热情和姿色溶合在一起,在他身边慢慢地旋转,渐渐地深入他的现实生活。修理工总是安排一次又一次的幽会,比如看电影。在看电影之前,修理工已经脱下工装,此刻,她可以是任何时尚的身份的女性,比如,美容师、广告人,而且当她脱下工装以后,惟一不符合她身份的就是修理工。然而,她就是修理工,是被她所聘用的修理工,如今,她主动地,热情地安排着她和他之间的幽会。
在电影院,她撕开了一包土豆片递给他品尝时,手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手指,这是暗示吗?他被这种年轻的暗示所牵制着,一个黄昏,因为快下暴雨了,所以,刘庆祥让修理工们尽快回家去,如果不尽快回家,他们就要被大雨阻隔在此地,三个男修理工都在暴雨到来之前离开了,只剩下刘庆祥和女修理工。此刻,她在女更衣间换了衣服,当她走出来时,天空突然闪过了一阵闪电,还没等他们离开,暴雨突降,突然间,天色暗了下来,很显然,在暴雨中离开是不可能的,就在这等待之中,又突然停电了。
女修理工和他置身在黑暗之中。暴雨拍打着四周,仿佛拍击着他们身体的内陆,女修理工突然伸出手臂,那手臂是从后面伸及而来的,它突然盘桓在刘庆祥的腰部,女修理工在黑暗中隐现出来的全部姿色在一刹那间激起了刘庆祥的某种压抑了很长时间的东西,那被他的理念一次又一次地掷在荒漠上的东西,就是他的情欲。他没有拒绝女修理工的主动,没有拒绝女修理工的热情。
几个月之后,她告诉他怀孕了。他没有惊慌的身体再一次覆盖住了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覆住女修理工的身体,然后坦然地告诉她说:“我们结婚吧。”
12
阿娇醒来了,她对自己自杀的方式并不后悔,除此之外,她悲伤而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她说她害怕极了,她的胸口长出一个瘤,那个瘤正在增长,她不想再活下去了,被谢雅斌忽视了或忘记了的一个问题再一次变为了现实:很久以前,阿娇曾经跟他借钱,准备到医院做切除瘤的手术,后来,那件事不了了之,以阿娇瘾君子复发的另一种现状结束了。
谢雅斌因此以为阿娇身体中的瘤并不存在,那也只是一个虚幻的瘤而已,如同阿娇同他的关系一样虚幻。而此刻,阿娇却在自虐,她身体中长出的一个瘤使她割断了手腕上的静脉血管,为此,谢雅斌找到了胸外科主任,经过一系列的验证,那个瘤已经像果核一样残留在阿娇的身体中。
胸外科主任说如果不想让那个瘤留在身体中病变的话,应该尽快地做手术。谢雅斌把阿娇的病症跟劳教所的管理人员作了交涉,管理人员又与劳教所商量以后,同意阿娇在医院做切瘤手术,然后再返回劳教所。
于是,阿娇转到了胸外科住院部。
就在手术即将进行的时间里,有一天,阿娇在走廊里碰到了一个朋友,阿娇便热情地邀请她的朋友到病房中来玩。谢雅斌感觉到那个女人对阿娇很好,而且愿意留下来照顾阿娇,这样一来,谢雅斌便有机会离开医院了。
他太想从医院里抽身出来,自人下了飞机以后,他似乎就已经陷在医院中,本来,他想等到阿娇清醒过来就好了,他会把阿娇再一次送到看守所。然而,阿娇却依然留了下来,继续做手术。现在,他想回到城里去,他离开咖啡屋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他想去看一看,那是属于他自我的生活基地,他只有回到咖啡屋时,才能嗅到煮咖啡的味道。
他太想嗅到咖啡的味道了,这似乎是一种他沉濡其中的精神理念:在调剂师用器皿煮咖啡时,他便站在楼上,从楼下飘来的弥漫上来的咖啡,一种味道,直抵他的世界,他为之呼吸到为之品味,这就是人生,半咖啡色半咖啡味似的苦涩的人生。所以,他需要建一座小小的咖啡屋来讲述他自己的故事。
他已经喝了一杯咖啡,从理性上讲,他希望摆脱那个叫阿娇的女人的世界;从理性上来分析,他只是一个局外人,然而,在阿娇陈列在看守所的档案中却写上了他的姓名,联系电话。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在阿娇自杀之后,劳教所的工作人员可以给他打电话的原因。一个人不可以不明不白地存活于世上,一个人的活着必然会牵制其他人,这就叫关系,在阿娇有限的与他人的关系之中,谢雅斌现在已经置入其中,就像一口蜘蛛,受尽了编织之苦一样。
然后他驱车来到了杂货铺,他为王素萍租下了杂货铺,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减轻那个曾经在他怀抱中度过夜之梦魇的女人的尖叫声,从很大程度上讲,他用怜悯之情收留了那个女人的梦魇之声。
王素萍已经在附近找到了一家幼儿园,然而,昂贵的收费使她犹豫不决,通过再三的思虑,她还是把孩子送进了郊区的幼儿园去,那里的低收费相对缩小了她的开支。现在,孩子已经送到幼儿园去了。然而,另一个困境又漂移到生活的水平面上来,为了送孩子到郊外,下午时,她得挤上公交车,提早赶到幼儿园去接孩子。这两个时段的时间使她不得不关上杂货铺,而且使她的身体总是在路上晃来晃去。
为此,谢雅斌作出一个决定,让王素萍水的孩子从郊区的幼儿园转到离杂货铺不远处的那幼儿园来,王素萍不解地看着谢雅斌说:“我无法承担这笔费用,还是让孩子留在郊区的幼儿园吧……”谢雅斌望着王素萍,坚决地说:“我可以帮你支付这笔费用。”
“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我受不了你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帮助,如果你肯答应我,让我嫁给你,我就接受你的这次帮助。”王素萍说。
谢雅斌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离开了杂货铺,他只想回避王素萍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在追问他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一而三,再而三地帮助我们,如果我不能从你的这种帮助中寻找到一种方式,我就无法去接受你的又一次帮助。既然如此,就让我嫁给你吧!这是惟一的方式。
谢雅斌从来没有想像此刻一样逃避这眼神,这追问。他想回家睡一觉,就在那一夜,露水来电话告诉他说,也许最近会回国。一个无论走得多远的人,都不会失去自己的国家,露水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