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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雅斌也许已经忘记自己在好友之间对于灵魂的解剖,作者再一次在这里重述着那次春天之夜的解剖学:在谢雅斌所解剖的那个狐狸的身体里装满了一个巨大的黑夜。一只拥有悟性、感官和思想的狐狸,迈着孤寂的影子,正在用前爪探索着朝前或朝后的世界。
很显然,朝前朝后的世界都不违背一只狐狸的探索法则:它将力图穿越黑夜的旅途,到达自己的终点。狐狸和人都具有一种共性,因为终点漫长,所以得不停止地穿越时空。
谢雅斌小小的咖啡屋就是他的世界,也是他必须每天穿越的世俗生活的时空。在这时空的弥漫之中,远在巴黎的露水依然保持着与他通电话的习惯。而当露水告诉他已经跟男友领了结婚证时,他心灵中的一种玄机感突然间消失了。他握住手机仿佛握住露水的手,仿佛在与昔日的女友彻底地告别。
手机几乎从他手上滑落而下。
而此刻,阿娇恰好经过他身边,这是阿娇的休息日,阿娇化了妆,穿上了牛仔裤,挎着包正要出门。每当阿娇出门时,他总是会产生一种疑问;阿娇会到哪里去度过她的休息日,是独自一人,还是跟朋友在一起。
然而这种疑惑感一刹那之间就消失了,因为咖啡屋永远是一个小世界,来来往往的人们使他的眼球永远跳动着。直到一天黄昏,派出所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他,他的表妹阿娇已经被拘留,让他到派出所一趟。
阿娇被拘留了,世界离他并不遥远,从他收留下阿娇的那一刻,他就时时刻刻感觉到生活中会发生什么。所以,他来到了派出所,他被阿娇指定为表哥,也是这座城市惟一的亲人,这并不奇怪。
阿娇因为再一次与贩毒者纠缠在一起,而被拘留,同她被拘留的还有她的同伙。谢雅斌力图保释阿娇,然而,阿娇必须被送到劳教所度过半年的时光。
在去劳教所之前,他和阿娇见了一面,在被约束的时间里,阿娇垂着头,全身弥漫着混乱后的宁静,她纤巧的牛仔裤因为某处搏斗留下了一些痕迹。谢雅斌给她带来了日常换洗的衣服,当他不得不面对阿娇箱子中的衣服时,他不停地问自己: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为什么不知不觉地陷入这种关系之中。
他无法说清这种关系,他低下头,不得不嗅着从阿娇箱子中散发出来的衣物的味道。它几乎概括了一个女人从外衣到内衣之间的全部味道;它陈述了阿娇作为一个女人从液体中过渡到外的私秘,而他却不得不面对它们。
他无法推开它们,因为他心境恶劣,就得残酷一些,他完全有力量摆脱阿娇,他为什么要对阿娇负责,没有任何人对他说你必须对阿娇负责。此刻,阿娇头发上的光泽消失了,就像一个人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洗澡。谢雅斌很想说几句安慰的话语,然而,时间已到,不知道为什么,在沉默者之间,时间如流水翻动。
时间的一边是阿娇即将投奔的劳教所,时间的另一边是谢雅斌的咖啡屋,这是两种境界,两种生活方式。谁也逃不了这种命运。当谢雅斌回到家时,已经是午夜,他洗了一个热水澡,已经感觉到了足够的饱和。这是肉体经过沐浴后,从时间的另一边回到了原处和饱和,也可以称之为温谧,一种忧伤的温谧。他强力克制自我不再想阿娇的问题,然而,阿娇似乎全身裸露着,这是一具布满了注射器针孔的身体,这是一具布满了伤疤的身体,像是一张破碎之帆,在他眼前飘动着。
他还是睡着了,他看不见自己的睡姿,他当然不需要看见自己的睡姿。他突然在第二天醒来以后滋生出了一种想法:在这个荒谬的时刻,他太想制造一场戏剧了。然而,到底要制造什么样的戏剧才可能满足人此时此刻空虚的灵魂,到底需要多少演员,多大的舞台才有可能让他参于其中,他是想做主角还是想做配角。
黎明,他便给熊来打电话,然后是给刘庆祥打电话。他陈述了自己无聊的心境,以及被无聊所包围的情绪,熊来建议再开始一次旅途生活,像上一次一样,熊来谈到旅行时,声音中充满了玄机的灵动,这个浪漫多情的外科医生,恰好有一次半个多月的假期,他恨不得快快插上支膀,他渴望飞或者奔跑起来。
刘庆祥并不像熊来那样渴望旅行生活,不过,他同样愿意参与到好友的生活中去。所以,他让谢雅斌选择时间。谢雅斌此刻不仅仅在选择时间,他还在选择旅行的方式。总而言之,他比任何以往都渴望着旅行的形式,如果仅仅是三个男人前去旅行那必然会显得单调乏味。生活已经够乏味道的了,应该寻找到犹如翅膀碰撞到翅膀时的那种快感和心跳。
人总是在快感和心跳之中建立一种戏剧性的舞台生活。谢雅斌太需要舞台了,他又想起了南方海边的沙滩,白色旅馆被海浪拍打着,不错,那就是舞台,谢雅斌笑了,他的笑很神秘,很天真,然而,无人可以看得见他此刻的笑。
也许,一个人最神秘和天真的笑只属于自我,别人是看不见的。就这样,谢雅斌把那片南方的沙滩海岸线勾勒出来了,他又开始拟定另一种形式,三个男人,已经单身的男人必须匹配上旅伴,旅伴可以自由地选择,可以选择未婚妻,可以选择挚友,可以选择陌生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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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雅斌在那个黎明将至的时刻打来的电话,毫无疑问已经激起了熊来生活中的涟漪。他知道只有旅途才可能解决他和李雨花之间的问题。通过进一步地接触,他才发现,李雨花是一个捉摸不定的女人,虽然她那么年轻,然而,在他的心灵世界中却装满了迷雾,哪怕熊来在她旁边过夜,醒来时仍然无法感知她的灵魂到底在何处流浪。
谢雅斌下午就给他来了电话,他又一次地选择了南方的沙滩和旅馆,他幽默地说:“让我们重回到老地方去吧,让我们到海边去晒太阳吧,让我们到海边迷失方向吧,你可以选择旅伴,我们都需要旅伴,我们都需要选择旅伴,也许我们的新生活会从这次旅途中开始。”
谢雅斌的声音总是会具有一种煽动力,三天以后,他们三个人将携带各自的旅伴出现在火车站的黄昏之中,他们将再一次地乘坐火车朝着南方的海边旅馆奔赴而去。眼下所做的事情就是选择旅伴,熊来用不着选择,他的旅伴只可能是李雨花。
李雨花站在一只绘有鹤的画布前面,在这个炎热的夏日,她穿得很少,一件宽大的丝裙中盈动着她的身体,在夏日,李雨花不愿意戴上胸罩,她认为烈日炎炎的夏日中,再戴上胸罩,无疑是给自己的身体置上了不透岁的墙纸,她不需要这层墙纸,她要让自己的两只丰乳自然在盈动着。
所以,每一次,熊来前去会见李雨花,她总是在画画,穿着宽大的丝裙,他从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看到她那两只充满鹤的意象的丰乳,总是在丝裙带中盈动着。她始终与鹤生活在一起,每一欠他想与她谈到现实问题时,她总是仰起头来问他,有没有看见她画面上那只鹤在飞。
听说要去旅行,她很高兴地扭过头来看着他说:“就我们两人吗?”他谈到了另外的两个朋友,谈到了谢雅斌和刘庆祥。她笑了,出乎他的意料,他用不着花力气说服她,而且,她开始期待着这次旅行生活快些到来。
在剩下的三天时间里,她让他别去打扰她,她想把鹤的一双翅膀画完,她太想让她的鹤从画布上飞起来了。他理解她,只要她同意跟他一块去旅行,他似乎可以答应她任何一种条件。
在度假之前,他都在值班,即使周末也在值班。一天下午,他在医院遇到了潘枝叶,她的支气管发炎,很厉害,所以来看医生。从外形上看上去,潘枝叶的衣着、神态、气质全都变了。你如果不了解她的历史,怎么也不可能相信她在夜总会做过坐台小姐,伴舞小姐,人体模特。
夜总会总是让人产生幽暗的场景,那些年轻女性半裸的身体晃来晃去,周围激荡起粉脂味扑而而来,试图把你拉进一个无法抵抗的世界中去。大凡在夜总会任过职的女性都会让人产生肉欲的想象,所以,潘枝叶给熊来的一个人的历史带来过匿名信的谣传和诽谤。
如今,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潘枝叶即使站在熊来的面前,也不会有任何人把她同夜总会联系在一起。她依然年轻,那张保养得水灵灵的脸蛋,那身装束淡雅的衣服,把她的格调生活提升了好几倍。她怎么可能穿着劣质裸式的衣服,眯着似睡非醒的 眼睛在夜总会勾引男人呢?所有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因为历史在前进,潘枝叶的嗓音有些沙哑,她见到熊来并不突然,两个人分手了,却生活在一座城市,命中注定他们生活在同一城市地图的路线之中,他们将被城市中的垃圾、空气、纸屑、踪影、啤酒味和人体味湮灭在共同的黑夜之中。
潘枝叶的黑发披在肩上,那是一幅风景图片,只能从远距离去欣赏观看。她用沙哑的声音告诉熊来,她生活在物质之中,然而,她并不幸福,所以,她患上了气管炎,她咳嗽,嗓子发痒、发疼,嗓子似乎在挣扎,然而,旁边是声音,是一个满足她物欲的男人时刻在盯着她。
其实,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沉默着,从熊来的身边擦身而过。熊来注视着她的背影:她确实患上了气管炎,身体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炎症,是我们这个世界最为显著的特征之一。
他收回了目光,潘枝叶已经穿过人流,她的类细高跟鞋所发出的声音已经不再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想起了三天以后的那个异常迷人的黄昏,他喜欢黄昏,任何一个黄昏都会给他带来不可捉摸的想象力,只要他活着,只要他走出医院大门,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单身男人他都会期待着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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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祥决定带徐冰儿去旅行,他并没有被自己这个计划所吓坏。他把这个计划告诉给了徐冰儿的主治医生时,医生直言不讳地对他说:“徐冰儿有可能死在车厢里,死在你奔赴的南方海边,死在沙滩上,死在潮汐中,死在那座白色的旅馆里……你要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因为你是徐冰儿的男友,也就是徐冰儿的亲人,所以,我们必须把最坏的结局告诉你。刘庆祥从容不迫地听完了医生的一番话。之前,他已经跟医生描绘了他们将去旅行的海边,他甚至描述了那些沙滩上金黄色的沙粒,层次感,以及海边那座白色旅馆的温谧。他描绘这些是想告诉医生,旅途生活也许对徐冰儿延续生命有益。
就这样,在选择旅伴时,刘庆祥似乎已经忘记了别的旅伴,这跟他眼下的现状有关系,除了修理店,他总是每天出入于医院,他陷入了徐冰儿已经恶化的身体状态之中去。他陷入了一个无法抽身的世界,一个把生者送往死者的谜团深处。
谢雅斌给他打电话时,他环顾四周,他拒绝不了这次旅行。他愿意同两个好友一起去旅行。他把目光投身在徐冰儿的脸上,她脸色苍白,类似十二月窗外的雪,不过,那也是他幻想中的雪花。在南方,下雪是一件珍贵的事情。尽管她的脸色苍白,她仍然想一次又一次地从床上爬起来,每当这时,刘庆祥就会搀扶着她。其实,她用不着搀扶,她就她能走,她往往会用刘庆祥无法想象的力量下电梯,到花园中散步,在她散步时她用一种感恩的目光望着刘庆祥,似乎在问他:“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好?”
当他谈到这次旅途时,她突然恢复了生机,她从床上仰起头来对他说,她想上街去买一些衣物,他想陪着她去,她拒绝了。旅途对她来说果真有如此大的诱惑力吗,医生说徐冰儿可以随时离开,也可以随时回到病房中来。离开医院也许对徐冰儿不长的生命空间是一种健康人难以想象的体验。现在的徐冰儿仿佛被推到了悬崖边,她的生命只是悬崖边的一道影子而已,而刘庆祥却想拉着她手往悬崖后面的风景中奔逃而去,她意识到了自己生命的极限,为自己买回了许多衣服,那只崭新的红皮箱子,眩目而充满幻想。
医生看到了那只红箱子后对刘庆祥说:“我是医生,我正目送着徐冰儿最年轻的生命从此次旅途中去赴死,但愿她的生命多延续一些时刻。”无论如何,那只红皮箱子已经呈现在火车站的月台上,通往那月台的是一只小型旅行队伍。徐冰儿一直在期待着时间尽快地进入第三天。对于一个即将至死的人来说,拎着一只红皮箱子似乎已经变成了她的最大梦想和最后的愿望。
肖兰却在这一刻出现在他面前,如果他的修理店没有出现在肖兰的视线之内,肖兰就不可能把车停下来,肖兰的车胎坏了,在视线之中,刘庆祥看到一辆失去了力量的轿车已经缓缓地开了过来,在这样的时刻,修理店毫无疑问是一辆出了问题的轿车的港湾。
一个女人缓缓地走出来。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忘记肖兰已经很长时间了,肖兰满脸的明媚,看着刘庆祥,仿佛不认识似地盯着他的脸,仿佛在质问:“这修理店是你开的?”
肖兰变了,她站在油腻的修理店中央告诉刘庆祥说她已经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婚姻生活,经历了婚姻的废铁烂铜散发出来的味道,然后跟她的婚姻划上了句话,那个男人把三分之二的财产划分给了她,然后打着口哨,轻松地离开了她。在这不长不短的婚姻生活中,她经历了和一个有钱男人在一起的全部生活。在那座豪宅里,男人总是不归家,也就是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归家,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归家时总是带着别的女人的味道,这是她无法忍受的最大的原因,因此,她离婚了,事情就这么简单。现在,正是度假的好时光,没想到刚到路上,车胎就坏了,她悻悻地说:“幸好轮胎刚出门就坏了,幸好你的这家修理店在等待着我,这也算是一种缘份吧,好了,修好轮胎以后我们不如一起去度假……”肖兰的手伸出来搭在他肩上,挑逗着他说:“事实上我一直在想着你,你比其它男人都好。”
他拒绝得很委婉,肖兰走近他,突然温柔地说道:“你还是孤身一人,我看得出来……如果我那次不去堕胎,我们的孩子应该有多大了……现在,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修理工已经换好了她的轮胎,肖兰站在修理店门口低声地说:“看得出来,你已经对我失去了兴趣,不错,我结婚又离婚,我已经不再是昨天的肖兰了,你对我不感兴趣是正常的……好了,我自己开车去旅行吧,我会走得很远,我已经厌倦了,三个星期以前我刚离婚,你无法想象一个刚离婚女人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