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在被依岚所改变的命运里,刘庆祥虽然失去了过去的职业,然而,他并没有沮丧、气馁,他是一个不容易被情绪所支配的男人,而且,他的情结绪变幻得并不激烈。有时候他的情绪变幻是温和的,不会从明媚的蓝天白云深处突兀地游在一阵狂风暴雨中去。
当他决定在城郊外的马路边开一家汽车修理铺面时,那时候他已经与方薇薇度过了三个夜晚。在走向旅馆的第一个晚上,他出门时告诉吴小丫说,他要出差,有好几天时间,让吴小丫照顾自己,他就已经明确地告诉自己:方薇薇在召唤自己,为了把方薇薇留下来,为了不让方薇薇让微风荡漾而去,今晚他一定会留在旅馆。
他害怕方薇薇会消失。
这不是从地理上的消失。而是从他的视觉中消失。也许,方薇薇是他从海边汹涌的波涛中打捞上岸的一只漂流瓶,他记忆中永远持续地交织着那海边汹涌波涛。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想留住她。
他把她暂寄放在旅馆里,这是人在世界行走时选择最世俗的办法。旅馆,给予了那些在途中的人们上岸的方向,人们拎着行襄走近旅馆,它虽然不像家一样温暖、自由,然而,一旦你进入你就会置入一个可以关闭的房间里去,在里面,它拥有满足你生活需要的卫生间、卧室和衣柜,人在旅途时,最终奔赴的都是一座旅馆,它不是一座象征性的海市蜃楼,而是一种逼近你身体意象的城垒。
当刘庆祥靠近旅馆时,他的身心已经在无形之中摆脱了吴小丫的影子。他渐渐地走近旅馆,方薇薇正敞开窗户等待着他,看见他来了,方薇薇就跑到了楼梯口迎接他。他很敏感地意识到了,在这一刻,方薇薇期待他的降临,就像期待着梦境笼罩在她的身上。
很突兀地,方薇薇突然在旅馆中扑进了他的怀抱,然后紧紧地拥抱住了他。他能感觉到一种根茎般地伸及到他身体内部的抚摸,他经受不了这种缠绵,在黄昏里,他训练出来的理性,一个男人在地壳中越挤越紧的峡谷互相撞击着。于是,在拥抱结束以后,方薇薇终于平静下来了,告诉他说她已经不想离开这座城市了,她只想跟他生活在一起。她把“生活”这个词汇说得十分明确和响亮,以致于让他感觉到一种灵魂附体的责任,这一切在他们松开的拥抱之中得到了验证。
他寻找到了一家临街铺面,那是一个早晨,他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女人旁边,这不是梦境,而是一种人性的证明:它准确无误地躺在她身边,她的身体裹着很轻的睡衣,可以透过睡衣看得见她的肉体。世界安排着人们起居生活中的每个细节之谜,哪怕是一件睡衣也会改换场景。如果你在一场香甜的睡眠中醒来,然后看到了睡衣。身体永远都在睡衣的深处保存下一些秘密,它会使肌肤变得更柔和也更性感,同时,睡衣的好处也在于遮饰住岁月留下来的一系列痕迹。
他清醒的程度不亚于刚洗过一个冷水澡,他悄然地出门了,几天前,他已经看到报纸的广告栏一角的铺面消息,几天以前,他已经感觉到了生活的负担。尤其在一个女人身边醒来时,那种负担就更加强烈了。
他用极快的速度租下了那铺面,又用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办理了汽车修理店的手续,然后开始寻找聘用的汽车修理工。在一个有限的世界里,前来任聘的三个工人中的一个竟然是他从前公司中的修理工。
修理工告诉他,自从刘庆祥离开公司以后,他就被解聘了,同时也解聘了许多员工,然后,重新组合了属于他自己的管理公司的群体。修理工告诉他说,他在被解聘后就四处游荡,他很高兴现在又有了职业。
被他所聘用的三名修理工都愿意为他尽力工作,因为他提前支付他们一个月的薪水。现在,他把方薇薇从旅馆带出来,他想让方薇薇管理这个小小的修理店。方薇薇翘起嘴唇说:“我只懂设计,我并不了解修理……”看得出来,方薇薇的眼神有些迷茫。然而,她转眼就笑起来说:“好吧,我就放下设计好了,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行。”
现在,他把方薇薇安置在修理店后面的一座出租屋中居住以后,他才想起了吴小丫,他已经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没有回家了。他想回家去看看吴小丫,如果可能的话,他想把吴小丫带出来,交给方薇薇,让她们俩住在一起,为他守候着修理店。总之,他想让吴小丫离开他的房间。回到家后,吴小丫并不在家,但给他留下了一张字条。
展开留言的纸条,只留下几句话:我走了,我从报纸上看到了宾馆招收服务员的广告,我想去试一试。他翻出了那堆报纸,查看着刊登广告的角隅,其中他看到了吴小丫用铅笔勾勒出的好几条广告消息。
此刻,他突然接到了肖兰的电话,当他把吴小丫离开的消息告诉她时,肖兰大声地说道:“你把吴小丫推出去了,她如果出了问题怎么办?”
5
当整个世界都被问题迷惘的时刻,正是谢雅斌突然喜欢上那个男孩的时刻。时光过得真快啊,男人在时光中抛掷出去的是意志,犹如男人身体长出来的树枝那样坚硬无比。男人必须使身体像钢铁一样坚硬起来,但更多的时候这是一种犹如树枝般的坚硬无比,只有树枝才能相互攀援。
这就是男人,他必须具有穿透力,就像男人在穿过女人的身体一样,男人们正在用汗淋淋的身体穿透他们旁边的世界以及他们未知的世界。此刻,我们眼前的谢雅斌又重新回到了他的世界,阿娇回来了,被他的怜悯之情所留下来的一个女人,怀着想彻底戒毒的野心正在咖啡屋中忙碌着。
世上存在着千百万种忙碌的生活,女人在忙碌时,整个身体都具有筛子似的特性。她们不停地旋转,以此调整自己的荷尔蒙世界,同时也调整自己的欲望。没有欲望,身体就会变成残枝败叶,那些凋谢的树身,那些接近死亡的事物,正是因为失去了欲望,才停止了生命的周转时期。
谢雅斌是一个经腻的男人,这种细腻程度使他保持着观察生活中的变幻,自人阿娇回来以后,他就在暗处,观察着阿娇的变化,他欣慰地发现,阿娇正在现实中变化,有很长时间,阿娇身边没有朋友,这正是一个过去的瘾君子需要摆脱的现实,因为阿娇的朋友中一定有瘾君子,如果说阿娇不断地交友,她想戒毒就变成了空话。
谢雅斌知道戒毒的过程是很痛苦的,而且对许多人来说都意味着失败。阿娇会失败吗?他不知道,他站在二楼往下看去,阿娇已经穿上了服务员的服装。这使阿娇咖啡化了。这是一种由谢雅斌亲自订做的咖啡色的制服。那种淡而浓烈的咖啡色洋溢着。阿娇穿上它,变成了咖啡屋最漂亮的咖啡小姐。使咖啡屋顿然间增加了亮色,这也正是谢雅斌所犯下的一个错误,他把阿娇不知不觉地再一次引向了出头露面的世界,开始时,他只是希望满足阿娇作为一个戒毒者的愿望,只是想让阿娇生活在小小的咖啡屋中彻底地、有效地与过去的生活切割开来。他不知道一片来来往往的人群会再一次把阿娇推到一个生活的豁口前面。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一群像阿娇年龄般的男女突然选择了这座咖啡屋,隔三叉五地来泡咖啡屋,他们一进咖啡屋就寻找着阿娇的影子,他们中的谁竟然叫出了阿娇的名字,他们指定让阿娇为他们服务。
在谢雅斌看来,这只是一种正常的交往,而且每当阿娇出现时,阿娇的脸上总会荡漾着一种进入新生活的快乐,所以谢雅斌并没有研究这种交往。而且在这段时间里,他发现自己喜欢上了王素萍的那个男孩。
男孩竟然能够开口说话了。
谢雅斌看到这个男孩时,总想回到自己的过去,他翻出箱子中的旧影集,那是他上大学之前,父母赠送给他的礼物,一本收藏着他儿童和少年时代的影集。他把影集放在箱子里,从那一时刻携带着它,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轻拂着那本影集,当他看到影集中的那个被母亲抱在膝头上已经一周岁的孩子时,他感觉到了一个人成长的秘密。
那个男孩好像也很喜欢他,每一次见到他,总是伸出手臂抱一抱他,而当他和孩子对话时,他感觉到了在一个男孩的语言世界里布满了天真,充满了幼芽的痕迹。他会驱车去看望那个孩子,他已经发现,如果有一周没有见到那个孩子,他就会很想念他。
而当他一出现在杂货铺,王素萍就像见到了换人,她把孩子交给他,把杂货铺也交给他,他感觉到最近一段时期,王素萍总显得心神不定,只有恋爱中的女人才会如此。尽管如此,他仍然会接过孩子,坐在杂货铺中,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守候着这个世界。
有一次,正是暴雨倾盆而下的时旋,他并没有想到去杂货铺,然而他经过了那条马路,本来,他可以开车越过马路的,也许是那场大雨使他的车轮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杂货铺的门口,那门口恰好可以让他停车,每次驱车来,他的轿车总会浅搁在那一小块位置上。当他刚想拉开车门时,看见一个男人已经在他之前跑进了杂货铺,他又掩上了门,他不想在这样的时刻前去打搅属于王素萍的那个世界,他刚想驱车离开,却看见了一个孩子,一个被他喜欢上的男孩开始慢慢地往杂货铺外面走来,男孩开始学走路是最近的事情。
于是,他打开车门,跑出去,抱住了孩子,并把男孩抱到了车上,男孩跟他讶语着。试图用小手转动方向盘,就这样车厢外是倾盆大雨,而在车厢里却是他和男孩的世界。
过了很长时间,王素萍大约才想起了这个孩子,她发疯似地奔出门外,大声呼唤着孩子的乳名。谢雅斌打开车门,让孩子下了车,谢雅斌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痕迹:被男人所激起的漪涟在一个女人的脸颊、前额、神态之上滚动。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忽视了这个跑出来的孩子,假如刚才谢雅斌没有看见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就奔向一个危险的地方。
6
整座医院都已经知道了熊来的离婚,更有趣的是,整座医院都知道他和一个妓女的同居生活。院长终于找他谈话了,院长说了两点,他和妻子离婚的事很正常,他跟妓女同居却会影响一个外科医生的形象。
他不否认他已经彻底失败并瓦解了的婚姻生活。然而,他却否定与一个妓女的同居,他不断地申辩声使院长很不客气地说:“你不能因为一个妓女而失去了你永久的名誉。”他不再申辩了,刚才他一次又一次地否定说:“她不是妓女,她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妓女的痕迹。”然而,他在内心否定自己说:“她只是坐台小姐而已,不是妓女,况且,我已经跟她告别过了,她不会影响我的生活,她不再影响我的声誉了。”
他后来沉默了,不再继续申辩下去,他看着老院长那张开始布满皱纹的脸,听说不久以后,老院长将退休。他对老院长有一种感情,几年前,就是老院长把他从一个毕业生接纳到医院的,所以,他不再申辩下去。
外科主任的人选已经确定下来,是从另外两个医生中确定的,一个中年医生。在一天下班前夕,另外那个从竞技场上退下来的外科医生约熊来一块吃晚饭,他诡秘地站在过道上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内幕。”
这个外科医生的年龄跟熊来差不了多少,经受不了关于内幕的好奇,熊来和那位失败的竟技者共用着晚餐,所谓内幕无非是关于熊来医生无法弄清楚的匿名信,那个已经撤离的竞技者的男医生现在与他有着同样的命运。
男医生告诉熊来说:“你别告诉别人,我有一次陪同妻子散步时遇上了刘,刘十分诡秘地对我说,我掌握了熊来医生与一个妓女同居的故事……我们可以用这事来击败他……我摇了遥头,陪同妻子继续散步。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估计制造这匿名信的人就是刘,如今他已经当上了外科主任,你我都在他手下沉浮着,你甘心吗?”
这就是所谓的内幕,其实,在之前,熊来就已经猜中了制造匿名信的人就是另外两个男人——即同他一起竞技的两名外科医生。只是他并不知道是谁。这个内幕被这个男医生确定了。他笑了,他觉得松弛了,那根绷紧的弦已经离开了弦位。他笑了,举着手里的杯子不断地说:“干杯,为了我们两个男人从竞技场退下来而干杯!”
他醉了。男医生正在送他回家,他挥了挥手,他还保持着清醒的另一部份,他不会让男医生送他回家的,在这样的时刻,他怎么会让男医生进入他孤身一人的世界之中去呢?他驱着车,幸好交通警察下班了,否则,他的酒味熏天,肯定被罚。
名种各样的规则需在惩罚来解决。他驱车经过了咖啡屋,夜色还不够浓郁。说明时间还不晚,所以,他停下车子,他想到咖啡屋去见见好友。
他酩酊着醉态一进屋就被坐在一楼的谢雅斌发现了。他匆忙走下楼来,他一见到谢雅斌就嘲笑着自己说“我被别人出卖了,你知道吗?出卖我的那个人已经青云直上,他揪住我的私生活不肯放手,我就这样被出卖了……”谢雅斌把他扶楼上的咖啡桌前,让服务员为他沏了一杯热咖啡。
两个男人的友谊在这里溶合着,谢雅斌又把刘庆祥召唤来了,三杯浓烈的咖啡并列在面前。刘庆祥讲述了他最近的变幻,他讲起了修理部。三个人散场后,熊来已经完全地清醒过来,他独自驱车回家,他眼前出现了刘的形象,刘已经是个外科主任,这个事实谁也无法篡改,他知道那个外科医生约他见面,并把“内幕”告诉他,是想激起他的愤怒和仇恨。
然而,他已经超脱出来了。
星期天的上午他将去参加李雨花的又一次画展,这是他参与的一次画展,地点就在医院对面的饭店画廊。之前,熊来为李雨花挑选了这家饭店,他有一个十分明确的私人目的:在李雨花的画廊上,他要时时刻刻紧贴李雨花的影子。因为他已经替代了李雨花往医院送了几十份请帖,他要让前来参观画廊的医生们,那些热爱艺术的医生们把他和李雨花的关系传播到医院的每个角落去。他知道,李雨花的气质,那种天然的艺术女青年的气质会变幻医院中散布的匿名信的主题。
他需要一个新的主题。一个崭新的主题。他不是一个尖锐的男人,他正用一种形式来对抗他人和世界。这种形式柔软,摸起来像棉花,然而,每朵棉花中都隐藏着一种柔软的漩涡。
他太需要这种漩涡了。
不能忽视从轻柔致极的棉花所荡起的漩涡中所扬起的一种冲击力量,它直奔熊来的主题,纠正人们的视野,改变人们的饶舌及传播口诀。这就是从棉花中产生出来的漩涡,为此,他还给已经上任的中年外科主任送了一份请帖,这个直奔主题的手段,使熊来感到刺激和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