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很长时间没有见面的一个朋友来到杂货铺买东西，突然看到谢雅斌，他愣了一下，问他是不是又开了一家杂货铺。谢雅斌笑了笑。恰好王素萍的孩子醒来，在顶楼间的小屋子哭泣起来，朋友问他是不是有了孩子？他又笑了笑，摇了摇头。事后，他又一次感觉到自己生活的荒谬，由此，他对自己说，频繁地出现在杂货铺，必然会让一些朋友看见自己私生活的另一面。频繁地让王素萍依赖自己的存在，等一在依附自已的肩膀，虽然，她从未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让她靠一靠，这是其二。
谢雅斌又一次抑制自己想奔向杂货铺的念头。有一天半夜，正是他想驱车回家时，又接到了王素萍电话，她的声音很慌乱，然而，她却压低了声音对他说，有一个男人在铺子外面走来走去，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把手放在门上的声音，他好像要撬门，他好像带着武器……你能不能过来一下……他本想让她打110，然而，她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只好驱着车，朝着杂货铺赶去。他有杂货铺的钥匙，当他开门时，他听到了王素萍尖叫了一声，他打开门走进去。她站在黑暗中，颤抖着，孩子早就睡了，那是一个安静的孩子，他不知道恐惧，也不害怕黑夜，所以，孩子感受不到王素萍所体会到的一切惊悸。
他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她哀求他别离开她，今晚就留下来，他被她的哀求声笼罩着。他的脚再也无法挪动出去，他的身子也变得不灵动。她锁好了门，他说就睡在楼下的椅子上，她没说什么，上楼去把一床毛毯拿下来，让他盖在身上。他想随便打发一夜，反正只剩下半夜了，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
他对睡觉的地方并不挑剔，如果真的困起来，他可以在任何地方闭上眼睛，在这一点上，他跟大多数男人有类似的地方：可以蜷缩起身体，把自己变成箱子或暗器，藏在梦乡再伸长身体。
他很快入睡了。然而，不到四十分钟，他就听见一阵惊悸似的尖叫声，他似乎回到了白色旅馆，他又一次陷入了一个女人的梦魇中抖动的身体，她的梦魇之声竟然把孩子也惊醒了。男孩子发出了啼哭。他抱起了孩子，同时用另一只手搂住了王素萍的身体，王素萍醒来了。她满脸的汗水，她告诉谢雅斌，刚才她的身体又一次被石块压住了。这就是典型的梦魇症，王素萍喘着气说，她经常梦魇，梦魇一到来的时候，孩子就总是会被惊醒，她突然对他说：“我想找一个男人，让他做孩子的父亲，也许有一个男人在身边，我就不会有梦魇症了。”
他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他松开了搂紧她的手臂说：“不错，这主意不错，你会找到一个好男人的。”她愣了一下说道：“你真希望我去找到一个男人吗？”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他觉得顿时开了窍，如果她真的找到了一个男人结婚，那么他就解脱了。从这以后，他每天都在琢磨这件事情。他想，生活中到底有没有谁可以娶王素萍为妻。半个多月以后，王素萍给他来电话说，如果可以的话，让他抽个黄昏帮助他去守守杂货铺，她要去见一个男人。如此之快就已经找到了约会的对象，这令他感到突然。
很自然地，他愿意帮助她去守候杂货铺，她把孩子也交给了他。那个孩子坐在摇蓝似的婴儿车里，正充分地享受着成长的时光。王素萍打扮一番，她显得有些眉飞色舞地告诉谢雅斌说：“这是我朋友介绍的，朋友正带着那个男人在公园等我呢。不知道事情会怎么样，但我有信心。”
王素萍突然向往起与另一个男人的约会，她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往公园的深处。婴车中的孩子突然感觉到母亲不在了，便啼哭起来。谢雅斌把孩子从车中抱起来，现在，孩子突然趴在他肩上不哭了。他开始逗孩子笑，孩子笑得很开心，用一双稚拙、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他发现孩子是简单的，只要他贴近孩子，孩子也就会贴近他。就这样，在两个多小时里，他一边卖东西，一边带孩子，时间竟然过得如此之愉，在他记忆中，好像从不来也没有这样快过。
王素萍回来了，满眼的明媚，仿佛在阳光下惬意地、幸福地奔跑了一圈，抛弃了她生命之中的阴郁。谢雅斌问她怎么样。她点了点头说：“长相难看一些，不过，他是城市户口，我就想找一个城市户口的男人，今后好让孩子正常地读书……不过，他不知道我有孩子，我想，慢慢地跟他谈孩子的事情也不晚……”
谢雅斌看到了王素萍，一个女性，生育过孩子，年轻，相貌中常，正是这个女人曾经成为自己旅伴。直到如今，谢雅斌仍然在回忆，在那一星期的时间里，他带着她除了在海边散步、游泳之外，他也睡在她旁边，这是一种不得而已的行为，为了减轻她的梦魇，他就睡在她一侧，而当她梦魇开始时，他会拥抱她。
像她这样的女人，确实需要尽快地找到一个男人，她的梦魇症需要一个男人前去拥抱她，除此之外，还有孩子也需要一个男人。所以，他安慰她道：“你会梦想成真的。”
听到这话以后，她突然转过身来轻声问道：“谢雅斌，难道你真的希望我很快地寻找一个男人吗？”
11
受到雅娟嘲笑的潘枝叶扑进他怀里痛泣了一夜之后，他就明白了一个事实：自己已经跟潘枝叶结成了一种同谋关系。他和她已经无法分开了。因为既然是同谋者，就已经建立起了他们的规则游戏。正当他决定公开地让潘枝叶与自己住在一起时，一个男人已经盯上了潘枝叶，并找上门来了。
之前，他已经买下一套小房子，离自己上班的地点不远也不近，那是一套二手房，花不了多少钱。他想既然雅娟已经从他的婚姻中撤离出去了，那么他也应该撤离出来。在这个男性和女性经常挑衅起战争的年代，相互撤离开原址也是一种保持尊严的状态。
而令他悲哀的是他最为重要的尊严已经被那一封封该死的蛇液一样恶毒的东西损伤了。他知道，每次上班时，都是他的灵魂与别人的目光徒劳地斗争的时刻，他不知道，匿名信的穿透力为什么如此强大。似乎他在医院的形象已经越来越虚弱，只有他操起手术刀的时刻，他的尊严才能够恢复起来，简言之，只有他在操作手术刀的时候，才能进入一个职业外科医生道德体系之中去寻找真理。
每一次从手术室中走出来，他都能够感受到自己汗淋淋的身体已经受住了考验，他又一次解除了一个病人的痛苦，又一次安抚了一个病人垂危的时光，这是他职业生活的最大安慰之一。
从医院出门以后，他又变成了一个孤单的男人，他的孤单使他撤离开婚房，他布置好二手房，并已决定让潘枝叶从出租房中搬出来与自己公开同居。他看到一个男人站在潘枝叶的出租房前敲门。接下来，潘枝叶打开门后又掩上了门，熊来听到了潘枝叶在里面叫嚷道：“你为什么要跟踪我到这里，我不是已经跟你没什么关系了吗？”男人并不想大声叫喊，他环顾了四周，压低声音说：“潘枝叶，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为什么不敢前来正视我呢？就像你已经不是从前的潘枝叶一样，请你打开门，让我们好好谈谈吧。”潘枝叶哭嚷道：“别再纠缠我了，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潘枝叶了，请你离开吧。”
男人并不想离开，但是他没有站在门口了，他转移了一个位置，挪到门口的过道上去了，男人站在那里吸着香烟，这一切都已经被熊来看得一清二楚，因为他正站在出租房中的一棵樱桃树下，他窥视着敲门的男人时，他并不知道，在他身后，房东也在窥视着他。
潘枝叶以为男人已经离开了，所以打开了门，门刚一闪开，男人就走上前来，他捉住了潘枝叶的手臂进了屋，门掩上了。熊来听到房东老头的冷笑声，然后转过身来，他才意识到房东老头的存在。他又一次意识到从匿名信中洋溢出来的亵渎，然而，他转身离开了，到了门外，他回过头来时，还看见房东老头依旧在目送着他。
熊来在那一刻，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世界遭遇到了新的一种亵渎，而恰好在这时，他驱车离开时，李雨花又给他来电话。他突然反问自己道：如果当初他选择李雨花骑自行车，那么，李雨花的艺术家气质也许会起到一种抨击作用。对于那些匿名信的内容来说，李雨花的特殊气质确实可以起到一种子弹般呼啸而来的作用。他有点后悔，可现在还来得及，也许，潘枝叶和另外一个男人的纠缠又让他想起了不久之前，潘枝叶的逃逸之重，那个时候的潘枝叶为了逃逸开一段历史而投入他的怀抱，租到了这小屋，现在，这个男人又一次找上门来了。
历史啊历史，你到底在左右我们的过去还是我们的现在，你到底是子弹穿越了玻璃还是像雾一样弥漫了我们一生呢？我们正在填写个人的简史，在这种过程之中，过去的历史和现在的历史溶入了一只玻璃杯中去，它也许会相互溶化，沉入杯底，也许会粉碎。
熊来突然听从了李雨花的召唤，到她的家里去看另一张绘画中的鹤。李雨花已经有自己的家了，她把自己的房间当作家，这是女人亲切的称呼。在奔向鹤的意念之中，熊来，三十多岁的外科医生似乎拍击着自己的双翼，他想飞越匿名信，飞越潘枝叶给他带来的历史中的暗痕。而李雨花的新房间已经按照她的想象布置了一番：天庭吊着几只干花蓝，那些暗粉色的干花虽已经脱尽了芬芳，却依然鲜艳地微笑着。
鹤在李雨花的空间占据了很大的位置。置身在一片有鹤舞动的画布之上，李雨花突然说道：“他找你的麻烦了吗？”“哦，他找过我，他说你是他的女人……”熊来医生直想笑，他本来已经忘记那个五十岁的秃顶男人，经她提醒，他想起了他；站在医院的走廊上，尽量地压低声音，不想让四周的路人听见他说话，但还是被一名善于饶舌的护士听到了。
他开始笑了，李 花问他笑什么。他正想解释，李雨花的手机响了，李雨花一边说话一边移动着脚步，李雨花不断地点头，她娇小的牛仔裤短裙，紧紧地束着她的身体。他看着李雨花的背影，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事，他感觉到李雨花的脖颈仿佛在扭动，仿佛在拒绝着什么。电话好像终于讲完了，李雨花转过身来对他说：“我父母从县城来了，我父亲患上了癌症，到省城来治疗……他们急需要找一家医院，你能帮助我吗？”李雨花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他能明显地感到她的呼吸声，以及即将泣泪的悲伤表情，这一切在这一刻已经投掷在他面前，他伸出手臂如同抚摸着那张画布上的鹤。
12
他不可能去住旅馆，他最终回到了他所住的公寓楼。钥匙启开防盗门的那一个时辰，一个女人慌乱地披着浴巾正穿过房间。依岚最终还是打通了她的房间电话，之前，他并没有把房间电话告诉给依岚，他更多地使用手机，所以，他的房间电话很少有人知道。他想依岚是因为无法打通他的手机，最终打听到他房间的号码，依岚首先问他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总是关机，然后才问他房间里为什么有一个女人去接电话，依岚说她白天打过三次电话，总是一个女人在接电话，依岚为他假设道：“刘庆祥，我已经帮你假设过了，如果这个女人是你定时的清洁工，现在城市正流行这个职业，因为它有效地解决了一个人生活中的房间中的清洁问题，问题是整个下午，我在不同时间打电话时，总是她在接电话，而当我问她到底是谁时，她便开始支支唔唔，语不达辞，由此，我判断她不是定清洁工；也许你突然袭击来了亲戚，刘庆祥，我在无法寻找到你的情况下，总是为你假设出别的理由，也许，她是你的什么亲戚，从外地来，因此突然扰乱了你的生活，以致于你无法跟上我的节奏上飞机……如果这个理由合理的话，多么的好啊。然而，我很快就已经推翻了它，因为不合理，如果是你亲戚，她说话时用得着支支唔唔吗？于是，我又为你寻找第二个假设，也许这个女人是你昔日的恋人，因为种种缘故又回到你生活之中，然而，有一点值得质疑，你的旧日恋人也不可能胆怯慌乱到如此地步，她应该说是坦然的，而这一切都意味着不可能。好了，刘庆祥，到告诉我真相的时候了，我只想知道，你房间中接电话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依岚的舌苔到现在终于停止了犹如弹簧片似的响动，当刘庆祥听到依岚说话时，仿佛在倾听一个小说故事，或者在听别人分析一个小说故事的结构。而现在，当她的声音停止时，他才回到了现实之中，而就在这一刻，当他抬起头来时，墙角边站着一个女人，手里拎着一只包，胆怯万分地等待着他讲完电话。他随即对依岚说：“我会向你解释的，但不是现在。”他挂断了电话。
他感觉到站在墙角的那个人似乎有离开的倾向。他突然之间害怕她从他的眼前消失，他害怕她消失的原因是肖兰，不管怎么样，肖兰已经把这个女人寄托在他房间里，如同一只包裹存放在这里，如果她走出去，他如何向肖兰交待这一切呢？另外一个原因，他害怕出去以后会受到伤害，看上去，她胆怯、弱小，他很难把这个女人与昨天那个中年男人联系在一起，像她这样弱小的女人怎么会跟那个强悍的中年男人好上。
因上，他搁下电话后便问她是不是想离开？他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他刚才几乎忘记了她的名字，他回忆了片刻，才想起她叫吴小丫。他阻拦她说：“你不能离开，如果你离开了，必须有肖兰在场，因为你是肖兰带来的。”吴小丫解释说下午有一个女人来过三次电话，每一次来电话，女人都追问她是谁。每一次她都不敢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给她。因为她害怕对方是公司老板的妻子设下的圈套。她突然使用圈套这个词汇。
她很内疚地说她已经影响了他的生活，所以，她决定离开她。她这样一说，他更急了，也许他太知道这个世界了。如果她一消失，肖兰回来找人怎么办？这个世界是飘渺的，如果一个人从你的眼前消失了，你得穿越无数街道，你得喘着气，急促地心跳声让你感觉到人消失在人群中，犹如一根针掉在大海里那样渺茫。
所以，他一定要留下她，度过今夜。
她很容易被留下，因为在这座城市，她的内心是飘渺或无序的，在这座城市，她的身体没有根须，所以，他一挽留，她就很容易地留了下来，她回房间休息去了。他终于可以松弛自己了：他昔日的恋人因为了解他的本性，所以把一个问题女人带到了他的私人空间，从她进屋的那一刻开始，诸多的问题就在环绕着她，现在，他累了，他取下了电话的插头，在这个晚上，他不希望听到任何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他只想尽快地度过今夜，然后找到肖兰，让她把吴小丫带走。
午夜时分，敲门声使他中断了梦乡，那本来是一个沉静而松弛的梦乡。他下了床，本能驱使他去开门，竞选然是依岚，站在门外，诡秘地面孔散发出微笑，走进屋来，悄声说：“刘庆祥，你以为我无法找到你吗？飞机真是太好了，我还是赶上了最后一次航班，我想飞到你身边验证一下你是不是一个骗子，请你原谅我，我认识的男人，大都会说谎，制造骗局……然而，我希望你不是这样，所以，我来了……因为我知道，人们很善于利用空间来制造骗局，因为空间和距离是虚无的，所以，人们就钻空子，开始说谎……现在，让我打开灯光，你房间的开关在哪里？”
刘庆祥打开了灯光，刚才他一直听她说话，他觉得生活就是魔术。所以，当魔术师站在舞台上时，总容易溶入或调动观众的激情之中去，因为观众看到了变魔术的世界，观众进入了一个变魔术的世界时会笑得畅快淋漓。
灯光下的依岚充满了变幻魔术的骄傲，她盯着刘庆祥的睡衣问道：“你刚才在睡觉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