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戒毒所的铁门已经生锈。
戒毒:一种以温柔的、润滑的、带有攻击性和强制性的手段把身体调离开原址,让人的身体得到一种治疗。在这里,戒毒都充满了希望,尽管这希望对每个人来说都显得渺芒。
阿娇做梦也没有想到谢雅斌会出现在戒毒所。此刻,上午十点半钟的太阳下,阿娇和戒毒所的全体人员站在阳光下,正做着广播体操。谢雅斌看见了阿娇的背影,看得出来,即使在戒毒所,阿娇依然喜欢穿衣打扮,她自始至终地不降低自己对审美和享受的要求,她从来都想区别于别人,这只会使她显得更加妖娆多姿。
她显得很慌乱。谢雅斌的降临似乎使她显得无地自容。她的身体显得很清瘦,她说:“等到我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一名瘾君子时很晚了……非常对不起你,两次与你借钱,都被我用来买毒品了,所以,我发誓一定要彻底将毒戒掉……”她穿着短袖,谢雅斌能看到她青筋上密布的针孔,那些针孔仿佛向他呈现出一片片不为人知的阴暗,这阴暗就像阴霾中吹来的枯叶,落在了他的世界。
离开戒毒所很长的时间里,他都坐在咖啡屋的二楼看尼采的书,喝着不放糖的浓咖啡。露水又来电话了,事实上,每个月露水至少会给他来两次电话,露水来电话时,通常在午夜,那正是他从咖啡屋撤离开去的时间,有时候,他一边旋转着方向盘,一边听露水说话,回到家以后,他准会失眠,露水告诉她说巴黎也许不是她的久留之地,她终有一天还是会回她的国家。在巴黎,当露水说到国家这个词汇时,会显得无比亲切,仿佛要举着水晶玻璃似的高脚杯寻找她国家的月亮。那胶洁的明月,照着露水的脸和身体,离谢雅斌却如此地遥远。
三个月以后,阿娇从戒毒所出来了。她第一个想见到的人也许就谢雅斌,她拎着箱子,直奔咖啡屋,谢雅斌刚刚结束了沙发上一个短暂的午休。阿娇用纤细的手臂拎着箱子站在他面前轻声说:“我欠你的太多了,我可以在你的咖啡屋做一个服务员,我不要任何薪水,以此来还清我欠你的东西,这个决策使我尽早地结束了要半年才可能结束的戒毒生活……我感觉到好极了,三个月来,我从没有一次要死要活的感觉……我认为我完全可以在你的咖啡屋做一个优秀的服务员……”谢雅斌并没有很快地收留下阿娇,他送阿娇回到她的住处,他告诉阿娇,这件事情来得太突在了,他需要考虑上三天时间。
在关键的时节,他总是留给自己三天的时间,从很小时他就喜欢用三天时间来决定自己的命运,谢雅斌又想起了姐姐,当姐姐的胸癌越来越陷入危机四伏时,谢雅斌对自己说:“如果姐姐能够再活三天,也许她就能继续活下去。后来,姐姐死了,少年时,父母要吵着去离婚时,他才14岁,他对自己说,如果过了三天,父母还要吵着去离婚,那就肯定是要去离婚了,如果三天以后,父母平息了他们之间的战争,那么婚姻就能延续下去。三天以后,父母似乎就忘记了谈论离婚之事,从那以后,父母亲的婚姻一直延延到现在。在这有限的三天时间里,谢雅斌并没有时时刻刻地考虑阿娇的事情,他只是在闭上眼皮打盹时会想起阿娇来,他后来告诉自己:阿娇只是想利用在咖啡来做服务员,同时还清她久下自己的欠款,如果仅此而已,阿娇用不着留下来。
三天很快就到了,阿娇又来了。谢雅斌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她:“你并没有欠下我什么,那些借你的钱,你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还,你用不着到我的咖啡屋做服务员……你应该去寻找你的位置……既然你决心戒毒,而且已经戒了毒……”阿娇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说如果他不收留她的话,她想出门去看看。
谢雅斌又想起了露水来,当阿娇要出门去看看时,露水的身体姿态,仿佛像一把弓弦一样张扬起来,发出了属于她个人风格的旋转声音。谢雅斌没有权利和欲望阻止阿娇去寻找自己的生活方式。如果说露水曾经是他恋爱故事中的一个故事,那么阿娇只可能是他生活中穿插的一个故事而已。他用不着很认真地关心她以后的命运,这诡秘无边的命运,它时常捉弄我们,它反复无常地引领我们时而笑,时而泣泪。
就在阿娇转身的那一个刹那间,他突然想起了阿娇胸上的瘤,这让他又想起了姐姐,一个短促的生命,被扼杀在癌细胞的纵横之中。他突然叫唤住了她,当她转过身来面对他时,他却有些不好意思张口,他对自己说:为什么要去关心她的胸口,那是女性的隐私部位,为什么要去支配阿娇的胸部,她只不过是你生活中一个小故事,如果她对自己的胸口缺乏了解,那么你对她的关心是多么的荒唐。
关于胸部的问题总是被他的理性推到了边缘之地去了,她离开了他的视线。他竭尽全力地告诫自我:忘却一个胸部长瘤的女人吧,忘却一个负载过瘾君子历史的女人吧,忘却那只瘤给这个女性带来的烦忧和疼痛,忘却她被瘾君子的身分所折磨的肉体生活吧!
5
李雨花张于如愿以偿了。她用画款买了一套二手房,当她拿到钥匙的头一天就直奔医院寻找熊来分享她的喜悦。那正是熊来做外科手术的一个上午,当熊来结束了四个小时的手术与助手走出手术室时,熊来看见了李雨花,她站在手术室门口,手里拎着钥匙,一见到熊来,就拎起钥匙来,在他眼前晃了晃神秘地说:“我有自己的房间钥匙了。”熊来愣了一下,这个意外出现的女性使他迅速地想起了那封匿名信,他有一种预感;除了自己看见那串钥匙外,走出手术室的工作人员几乎都看见了那串钥匙。要不了多长时间,这个场景又会在医院的各个科室被传播得沸沸扬扬。
然而,被喜悦所激荡起来的李雨花,在这一刻却天真得像一个孩子,像一个毫无防范能力的孩子,幸福地举起了手里的钥匙,要让他分享自己的喜悦。这就是那只鹤吗?
鹤已经飞起来了吗?
他没有任何理由责备她,相反,他被她的喜悦和天真所感染着,下班以后,他和她去看她的二手房。她站在并不十分宽敞的二室一厅中,她说,她要让装修工把客厅与一间卧室打通,这样就变成了宽敞的画室了。正说着,她电话响了,她挂断了电话,她有些厌倦地说:“我正设法摆脱秃头男人,他可不知道我买了这套房子,如果他来找你,你千万别告诉他好吗?”
他听了这番话,有些紧张地说:“秃头男人怎么会来找我,他不会找到我的。”“不,他知道你在医院上班……你要作好准备……”李雨花这么一说,熊来更紧张了:“他为什么找我?他没有理由来找我啊!”因为嫉妒,你知道嫉妒吗?秃头男人嫉妒我跟任何男人交往,你自然也就变成了他嫉妒的对象之一……”“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啊。”“可是你欣赏我,所有欣赏我的男人都会被他嫉妒。”
熊来感觉到空气很窒息,他很快找到理由离开了李雨花。李雨花并没有感觉到他的情绪已经变得恍惚。她要留下来等待装饰工,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原来的地方。第二天一早,熊来刚到办公室,就有一个秃顶的男人等候他了。起初,他以为是病人,因为他对跟李雨花有关系的那个秃顶男人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
秃顶男人一见到熊来就把他叫到了走廊上,他压低声音说:“我是男人,所以,我知道男人都害怕名誉被损坏,今天我来找你,只是想问你,有没有见到李雨花在哪里?”
“不知道。”熊来很果断地摇了摇头。秃顶男人说:“我们都是男人,我为了李雨花付出出了多少代价,你知道吗?然而,我只是想告诉,李雨花不是你的女人……”
熊来不想与他僵持下去,恰好一个护士通过,这是一个已经进入40岁多岁的女人,她的饶舌是有名的。她有两片异常薄的嘴唇,她就利用这两片薄唇弹奏医院中并不和谐悦耳的轶闻。她恰好经过熊来和秃顶男人对视的那个地方,她的耳膜似乎抽搐了片刻,她一定听到了什么,所以,不到第三天,熊来和秃顶男人的故事就开始传播了。
熊来直奔那个护士,本想在那个中年护士面前显现自己毫不怯懦的一面,以此挽回自己的尊严,因为在传说中,熊来抢了别的女人用来通奸。所以,男人找上门来了。然而,当他升起寻找护士的强烈念头时,他觉得好笑,他笑出了几声,几乎都差一点笑出了眼泪。
那些荒谬而忧伤的眼泪只可以用笑才能抑制住。男人不可能像女人一样泣泪。男人一定要抑制住眼泪,才能尽可能地表达出自己是不可战胜的。为什么竟然被一个护士的饶舌搅得心境郁闷起来呢?为什么不能大胆地带着女人,自己向往的那个女人在大街上行走呢?
熊来在李雨花和潘枝叶之间权衡着,她们中的谁到底是自己向往的女人,因为两个女人都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了插曲式的诽闻,熊来知道有人之所以写匿名信,是因为潘枝叶的存在,潘枝叶在夜总会做过台,又做过人体模特,她足可以被人纳为妓女队伍中的一分子,而且她现在又租着房子……她的身份给写匿名信的人带来了阴郁的想象力。
而李雨花却不一样,她是艺术家,人们把所有搞绘画的人统称为艺术家,这是一种崇高的称呼,就像他看见的那只鹤时的崇高感一样。因为李雨花,才出现了秃顶男人,才产生了护士饶舌时的旋律。那种旋律可以亵渎他正在沸沸扬扬中的私生活,也可以再一次溶入那封匿名信的旋律之中去。这时候的熊来已经成为了整座医院的故事的核心。尽管如此,他依然是一个坚守职业道德生活的外科医生。
在潘枝叶和李雨花之间,他还是选择了潘枝叶,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上午,他想带着潘枝叶骑自行车环绕城市一圈,这是从他灵魂中升起来的对匿名信和护士的公开抵抗。
这是一场个人或革命性的运动,他一召唤,潘枝叶就来了,当然,潘枝叶并不知道他怀有个人的目的。她骑自行车是自然的,因为她代步的工具就是自行车,令她感到费解的是熊竟然也愿意骑着自行车与她完成约会的过程。
看得出那是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熊来本想到单位的自行车停车场寻找到两年前自已停靠在里面的一辆自行车,然而,属于他的那辆自行车已经失去了踪影了。他只好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这次骑车环绕城市的目的他很清楚:他,熊来,就是不害怕那封匿名信,也不害怕中年护士的饶舌,他就是要公开地带着这个曾做过台的女人,现在依然在做人体模特的女人,在阳光下骑着自行车,悠闲自如地环绕城市一圈,当然也要环绕医院一圈。
6
就在刘庆祥收拾东西时,肖兰突然闯进了他的房间。起初,肖兰敲门时他并没有听到,那敲门声很轻,他自然听不到,后来,他听见了钥匙在孔道深处转动,他本能地提高了警惕,小偷在这个世界上无孔不入,他已经作好了准备,如果小偷入房间,他就操起旁边的那只凳子。他想,那把从空中扬起的凳子足可以击破小偷的脑袋了。一种淡淡的香味飘进屋里来,让他嗅到了一个女人的味道。这熟悉的康乃馨似的味道,或者是野金菊似的味道突如袭来。
这味道已经进入他的呼吸器官。人携带着各种器官,其中呼吸器官最为敏感,它可以毫无困难地就区别从空气中飘来的味道,可这味道已经开始陌生了,在最为陌生的时候它来了,他屏住了呼吸,看清了来者,她就是肖兰。
肖兰身后站着一个女人。很显然,他想起来了,尽管他已经与肖兰告别过了,然而,她依然拥有他房间的钥匙,肖兰也许已经忘记了此事,就连他本人也忘记了钥匙的事了。
肖兰这才看到他,肖兰说:“我以为你在洗澡,听不到敲门声呢。”肖兰把后面的女人介绍给他:“这是我表妹,你大概是见过她的……”他点了点头。肖兰说:“我住在郊区,住在一套别墅里……我不便把表妹带回家去住……我表妹现在遇到了麻烦事……哦,她已经不做清洁工了,她已经成为了她公司的秘书……这不奇怪,我表妹通过自己的奋斗改变了命运……然而,公司的老板已经结婚了,却在追求我表妹……这事让老板的老婆知道了,那个女人疯了似的要找到我表妹报复……我想把她藏到你这里来。”她说着已经把肖兰带到了另一间房子,那是刘庆祥父母曾经住过的一间空房。
肖兰离开了,她好像拥有充分的把握,刘庆祥会收留这个女孩的。刘庆祥站在窗口目送着肖兰的背影,她已经不是过去的肖兰了,她开着一辆轿车,这是一辆线条饱满的轿车,如果在很久以前,肖兰驱车这种事实只会在梦境中出现。很显然,那个房产商人很容易地就满足了她驱车的梦想。一个过去的恋人这么快就离自己远去了,这是生活中的反复无常的事例之一,用不着忧伤。
而今他费解的是肖兰竟然把她的表妹藏在他房间里,在肖兰看来,刘庆祥不会拒绝一个弱小女子降临,不会拒绝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一个与已婚男人有纠缠的女子去藏身,所以,在这么大的一座城市,她毫不费力地就想到了人,而且动用了那把钥匙。
是那把没有收回的钥匙把这个女人带到了这里,不是他和肖兰过去的关系把这个女人带到这儿来的。这不是一个谜语,这是一种双重关系,如同窗前的双层窗帘一样模糊而又清晰。肖兰已经利用过去与刘庆祥的关系确证了刘庆祥是这样一类男人,他不可能拒绝已经陷入困境的表妹,因为刘庆祥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男人。肖兰离开以后,他就要来面对她的表妹了,他毫无表情的面孔说明他内心的忧虑在上升,明天一早他就要到飞机场去,依岚将在飞机场等待他。而此刻,一个被肖兰强行带入他房间的女性,比他更尴尬、无助地看着他。
他收留了她,肖兰比较了解他的本性:一个女性通过不长的时间了解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怜悯如玉的本性。他没说什么,他还没有收拾好东西,他让肖兰的表妹早点入睡。自己又回到了房间收拾东西,他随便将几件换洗东西塞进了箱子,还有几包香烟,什么东西都可以忽略,而香烟却不能丢下,每次出门,箱子中总要备上几包香烟,心绪忧乱的时候抽上一根香烟,仿佛可以让心情澄明一些,他一直响往着一个男人在抽香烟时进入澄明境界。那时候,他单纯得就像一阵烟圈,可以随同云空飘散而去,于是,他会看见宁静的星空和明朗的白昼。也许,进入这个世界上的人,也就在一刹那间进入了一个忘我的澄明境界。
按照原来的约定,他将奔赴飞机场,他起得并不早,他甚至想知道如果耽误了时间而没有赶上飞机,依岚就不会拉着她往首都方向飞去,依岚就会松开手,他一直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深处的不情愿:他并不情愿跟着依岚这样的女人奔跑。以此来改变命运,依岚诱惑他的东西很多,然而,那些诱惑总让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负载不了那么多的诱惑,他想拒绝,他却说不出口。他生性怯懦。因此,他还是收好了东西,然而,他的东西携带得很少,他似乎充满了一种前预感:他也许在依岚为他的安排的世界里不能呆很长时间,也许明天早晨,他根本就上不了飞机场;也许,命运会扭转这一切。天知道,只有天知道。所以,他依然出门了,临出门时,他在茶几上给肖兰的表妹留下了几句话,他让她安心地住在他房间里,他要出差一段日子,并把钥匙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