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李雨花的漂亮已经被熊来忘记了。也许在医院时,与他面对面的任何一个女人的漂亮都会被他所忽视,何况是那个携带着急性阑尾炎的女人。与他见面时,恰好是自己被疼痛扭曲的时候,他跟她见面只有两次。一次是他为她做阑尾手术,那时候他完全地置身于自己的职业生活之中,无论她是漂亮与不漂亮的女人,他都要救治她;第二次是她出院时,她到他办公室来找他,恰好是他周围站满了病人的时刻,那天他恰好上门诊班,她递给她明片以及她向他表示谢意和告别时,正是他置身在另一种职业生活中的时刻,他不停地询问来门诊看病的病人的症状,他根本没有时间去看她的漂亮。
而当他和她因为潘枝叶而坐在一起用餐时,他似乎才第一次认识她。她是艺术学院绘画系的年轻教师,她的穿着很前卫:即使她置身在人海茫茫之中,他也会看她一眼,一身黑皮裙裹住了她,使她的身体散发出一种魔法:那是一种慢慢入侵他视线的魔法,她的谈吐,她的牙齿,她波西米亚式的长发都显示出一种入侵的力量。李雨花对他说:“如果没有你表妹进服装班的事,我也许没有机会与你见面,让我们干杯吧,为这次见面干杯。”
晚餐之后,她邀请他去看她最近的绘画,他没拒绝,因为他除了是一个外科医生之外,他也是一个文学和艺术的欣赏者。她住在一套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她说:“我需要绘画,所以,我需要空间,这是我生活的基本条件。”他看到鞋柜中有很多鞋子,除了女人的鞋子之外,还有几双是男人穿的拖鞋。她把一双男式拖鞋放在他脚边说:“这拖鞋合你的脚吗?”
那鞋子不大不小,恰好合穿。他想,这世上竟然有一双同自己完全一样的脚,这双脚到底属于哪一个男人呢?她让他到画室中去看她正在完成的一幅画:那是一幅纯粹的风景画,画面上出现了幽暗的色泽,一只白鹤的影子隐隐约约地开始出现了。
一个男人开门进屋并在外面叫唤着李雨花的名字。李雨花出去了,熊来依然站在那幅幽暗的画布前,男人穿着拖鞋已经慢慢地靠近了画室,这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一个已经开始秃顶的男人。李雨花把熊来介绍给男人,她称熊来医生是她的救命恩人。
男人突然走上前来握住熊来的手说道:“哦,谢谢你救了雨花的命。”他一边说一边搂了搂李雨花的肩膀。李雨花很快避开了男人的手臂。熊来感觉到应该告别了,李雨花送他下楼的时候对他说:“他叫吴帮华,是我艺术上的资助人,这房子也是他的……你看见我画布上的那只鹤了吗?”她突然转移了话题,他感觉到地那只鹤就是她,一个女人,站在那片幽暗的风景中,正在不知所措地想飞起来。
他驱车回到了家,雅娟并不在家。夜已经深了,雅娟还没回家,这对雅娟来说是一种例外。他躺下了,在一种突如其来的关于鹤的意象之中,他感觉到一种迷惘的伤感。雅娟在半小时后悄然潜入他一侧躺下,雅娟突然脱光了衣服钻进他被子里来低声说:“我想要你。”
他却怎么也无法让自己的身体充满那种情欲似的挺立和坚硬。雅娟躺在他身体下低声说:“熊来,你是不是太累了?”他穿越她身体起伏的曲线,他回到床上躺下来,他第一次忧伤地产生一质疑:我的身体是不是有了问题。
14
肖兰确实堕胎了,她并没有开玩笑,只不过在每一次关键时刻,刘庆祥总把肖兰的言辞当作玩笑。他想把现实推放在玩笑的漩涡中去,他想看见一团团从浪潮中涌来的漩涡托起人们称为玩笑的游戏:一种幽默的从悲哀中提炼出来的笑。
然而,肖兰确实没有开玩笑,他拿开了刘庆祥放在他小腹部的手说:“我知道,你之所以想结婚是因为这个孩子,我也知道,现在这孩子没了,你就不会与我结婚了是吗?你动摇了,我之所以走上我表妹的道路,是因为在我表妹的身上我看到了明天,所以,我堕胎了,这不是玩笑,我跑到外省堕胎,与我表妹相反,表妹堕胎选择了省城,而我堕胎时却选择了乡下的一座小镇……刘庆祥,你知道,你在选择中生活,而我也同样在选择中生活,我们可以继续像从前一样交朋友、谈恋爱,我现在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想与你结束从前的一切……我只不过是在选择而已……好了,我身上的负担没有了,你知道吗?你能想象吗?当我躺在省外一座乡下小镇上独自一个人堕胎时,我的身心快变成了碎片,一堆碎片,然而,当一个人变成碎片的时刻,也正是一个人充满期待的时刻,也正是一个人充满自由的时刻……庆祥,快拥抱我一下吧。”
刘庆祥没有拥抱她,在这一刹那间里,他突然觉得她陌生极了,好像从来也不熟悉过她,他从来也不了解她身体中隐藏着的这些声音,因此,要让他伸出双臂去拥抱她是困难的,最困难的是她在他眼前变得陌生;最困难的是她说出了真相,她推翻了一个玩笑的游戏,她把他从一场被玩笑所笼罩的世界中强行地拉了出来。
她离开了,她似乎也在这同时看到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嘴脸。嘴和脸相互联系,它们生动有效地产生了丰富多彩的表情,是的,表情。我们那些无所不在的表情,它们在时时刻刻地暗示着我们该说话时就说话,该流泪时就流泪,该离开时就离开。
肖兰选择了离开,她大约在这刻才头一次真正领会到刘庆祥的另一种冷漠的拒绝,所以,她知道她奔赴外乡下小镇的堕胎之路,对这个男人是一种嘲弄。她意识到了这一切,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了:失去那个在她身体中成长的孩子,刘庆祥是不会跟他结婚的。
刘庆祥没有去追肖兰,他站在窗口,几分钟以前,想强烈地伸出手去,温柔地抚摸她腹部的那种意念,突然被这个女人持续的声音所掐断了,就像炽热的香烟突然被掐断一样。他点上了另一支香烟,整个下午,他都躺在办公室抽烟,整个下午,他的面孔都被香烟缭绕着。
如果现在,突然有一个女人向他跑来对他说:让我嫁给你吧,让我们结婚吧。他也许很快就会跟那个女人结婚的。因为父母等待着他的未婚妻走到婚房中去。然而,他陷入了肖兰所完成的一个故事之中去,她竟然那么快就粉碎了他想建立的一座堡垒,她如此轻易地毫无沉重感地就把他推到了一种边缘。当他晚上回到家时,很快就回卧室睡觉去了,他的父母以为他累了,便为他轻轻地掩上了门,没有打扰他。
三天以后,他终天编撰了一个圆润的谎言,告诉给父母:他的未婚妻在出差时刻接到了通知,要让她到欧洲学习一年时间,所以,他和她的婚姻只好推后,延续到他未婚妻回来后再举办婚礼。这个跨国的谎言竟然使他的父母满怀惊喜,在他们看来,自己未来的儿媳妇到欧洲学习比结婚要重要得多。既然如此,他们决定先回外省去生活,因为那里有他们已经熟悉的人和事,等到他未婚妻回来时,他们再到他身边为他操办婚礼。
他松弛地笑了。他在一个上午将父母送到了火车站,他们执意要乘坐火车,并且退掉了他为他们购买的飞机票,因为他们在多年以前的迁移路上习惯了用古朴的方式乘火车;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嗅着火车上的气味感觉到自己的心灵和肉体到了远乡的幻念。当火车朝前轰鸣而去时,刘庆祥的眼眶里滚动着几颗晶莹剔透的泪花,那是他抑制住一个被抛弃的胎儿而痛苦的泪花;那是他为父母所编撰谎言的泪花。
15
他观察了三天街道对面,烟店已经关门三天了,起初,他想,也许王素萍累了,她想休息休息,或者又到医院检查身体去了。然而,三天以后,门面依然关闭着。他站在二楼的窗口,这通常是他可以窥视王素萍和她生活状态的地方,他发现,当他越来越想摆脱王素萍的时候,恰好是他越来越想窥视她的时候。
他突然看见了几个人正往街对面的房子上贴标签,他下了楼,过了马路,才发现,一排排的店铺上贴满了拆迁的字样。
他的心嘘了一下,如果这些店铺都要拆迁的话,那么王素萍有可能失去她的香烟店,这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她生存的一道窗口。他把手放在半闭的香烟店门上,轻叩了几下,好像没人,他环顾着四周,正当他焦虑万分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年轻的孕妇朝他走来了。
他吃了一惊,看着那年轻的孕妇,她正迷惘地朝前走,并没有看见他站在她的香烟店门口。她看上去完全是一种被迷惘罩住的样子,穿着宽大紫色的孕妇裙——以致于他感觉到她好像要被什么所绊倒的模样,直到走他身边,她才看到了他。
她简单地讲述了一遍香烟店的遭遇。他说,他知道了。她就说几天以来她一直在寻找着新的店铺,然而有些店铺价位太高,她根本就租不起。她可以租得起的店铺位子又太偏僻,她一边说话一边把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她腹部上,他能够感觉到她累了;想尽快地寻找到香烟店铺的心情加速了她的累,那个孩子的存在同时也加速了她的累。
他安慰她说:“用不着如此着急。”
她插话说:“不着急是不可能的,因为关闭门面已经意味着我已经失业,而对于我来说,失业是可怕的,可怕的……你知道吗?失业是可怕的……”她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他走上前来,想离她更近一些,然而,他的咖啡馆就在对面,他好像能够感觉到有人在注意他,那些被他所聘用的咖啡侍者们的目光正穿越过马路,看见他站在一个年轻孕妇的面前。
他感到一种套子正在罩在他头顶,他开始有意识地注意到自己的身份,他提醒自己说:“别那么容易激动和产生同情心,这个世界需要同情的人太多了。”他离她远了一些,安慰了她一阵,她平静了一些,他问她现在住在哪里。她说在不远处的朝阳旅馆,住宿很便宜,不过,长久住旅馆开支依然很大。
她说话时,脸上的雀斑在晃动,它们已经越来越明显了。她说她依然要继续寻找新的店铺,直到找到为止。她沿着马路走了,继续寻找着新的店铺,他站在她身后目送着她的背影,他回到了咖啡屋,一个女人站在咖啡屋中正在等候他,他在记忆深处搜寻了一番,才想起来她之所以显得面熟,是因为在不久之前,几个星期以前,她在咖啡屋独自喝完了一瓶红酒,然后变得酩酊大醉,他让侍者将她驾到了他午睡的地方度过了一个夜晚。
她是回来寻找身份证的。她说她的身份证一定掉在她睡了一夜的那间房子里。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说,已经过去好几个星期了,他根本就没有看见过她的身份证在哪里。她执意说身份证可能掉在沙发中去了。因为那天办事她把身份证装在贴身包里。
果然,像她所说的那样,身份证掉在了沙发的缝隙中。为此,谢雅斌对自己说:“这么长的时间,自己为什么就没有看见她遗落的身份证掉在沙发的缝隙间呢?就这样,因为意外地寻找到身份证,也为了感谢那天晚上她在谢雅斌的休息室里度过了一夜,这个酷似露水的女人一定要请谢雅斌用午餐。
谢雅斌没拒绝,他太想摆脱王素萍现实中的遭遇了。仿佛那场遭遇已经不是王素萍个人的遭遇,它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他生活中的遭遇,他太想利用和这个女人的午餐来摆脱那个怀孕的女人,那个挺立着腹部前去寻找香烟店的女人了。当他坐在这个叫阿娇的女人面前用餐时,他又想起了露水,她的举止、言谈、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味都太像露水了。
因此,他决定跟她畅饮美酒。之后,他醉了,他们在小餐馆呆了足足四个小时,她把他架到自己的房间里,小餐馆后面不远处就是她的房间,她没有像他那样醉,不过,当他醒来时,已经是午夜,她就斜靠在他旁边的沙发上,房间里没有灯光了,他不知道自己睡在哪里,他挣扎着想站起来,阿娇走上去,他醉醺醺地说:“你太像露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