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把潘枝叶送到艺术学院服装进修班读书也许会了结熊来生活中的一件杂芜。因此,他带着潘枝叶按语约定的时间来到了女教师李雨花的宿舍区域,这是一片老房子区域,这些房子大约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盖的,所以显得陈旧,房子就像人的年龄经受不了时间赋予的摧残,从房子容颜就可以判断它的年龄。而如今,一群年轻活跃的男女教师就住在这片老房子区域,在一个棵樱桃树下站着女教师,她束着乌尾巴似的长发,穿一身黑色的牛仔裤,正迎候着他们的降临。
李雨花显得很健康,根本看不出来出现在熊来记忆中的那个被阑尾炎所折磨而扭曲着面孔的女人。他把潘枝叶称为自己的表妹,并讲述了表妹的愿望。李雨花满口答应可以尽快地让潘枝叶作为插班生进入两年一届的服装进修班读书。
一个星期之后,李雨花就给熊来打来电话,说已经办好了一切手续,让熊来的表妹到艺术学院的服装进修班上课。李雨花在电话中对熊来说,她很想再次见到熊来,她只想对两年前的那次手术表示感谢,因为从那次手术以后,她的身体越来越健康了。所以,她想今晚就请熊来一块用晚餐,熊来没有拒绝。
熊来接电话的时候,正置身在潘枝叶的出租屋中,他又一次深陷此地,又一次不得不前来面对潘枝叶——只因为潘枝叶给他打电话说,她浑身疲惫,她像是感冒了。
作为医生的熊来面临过多次一次又一次对生命的垂危到死亡的事件,一场小小的感冒对他来说根本不碍事,然而,潘枝叶在电话中的声音却近似呻吟,她好像躺在床上出租屋那沉郁的一个角隅颤栗着。
那呻吟、那颤栗挟裹着秋日最后的瑟瑟之风,并带着几片落叶飘零到他的窗口,使他又一次被束缚,他驱车在中午休息的一个半小时里,又一次出现在潘枝叶的面前,潘枝叶用手臂勾住了他的脖颈说:“我并没有感冒,我只是想见到你……”他感到自己又被她所佯装的呻吟和颤栗所蒙骗了,他感到她身上的小小的计谋就可以将他召来,对此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愚弄。
熊来接完李雨花的电话时,潘枝叶突然从小小的出租屋蹦跳起来,似乎她已经获得了通向未来之路的钥匙,她发誓说:“我一定要成为一个未来的服装设计师。”就在这时,一个人在敲门,门并没有上锁,门打开了,一个男人站在他们面前,他站在潘枝叶面前说:“我跟踪你已经很长时间了,别以为你可以蒙骗我……”
潘枝叶突然对熊来说:“你走吧,我有话对他说。”然后她推开了门让熊来离开,她这样做自然有她的理由。熊来看了这个男人一眼,他的神情并不像他说话的那样生硬,甚至显得有些温柔。接下来,他就离开了,然而,他并没有走得很远,他转出了出租屋,站在那条浑浊不堪的阴沟旁边,他沉思着,凝视着那条阴沟,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意念:他想把潘枝叶带到远离这条阴沟的地方去生活。
他没有时间久留,还有半小时,在这半小时的时间里,他要赶回医院去上班,下午还有一个小小的手术等待着他。他不能迟到,而且在手术之前还有一系列的准备工作,而晚上他又要去见艺术学院的李雨花,并与她一块用餐。人的神经突然紧崩起来,他知道,他不仅是为自己而活着,而且为自己深临其境的手术台、病人而活着,他在为需要他的每一个人而活着。
活着就是生活着,这生活中包括着那个与他已经约定俗成的婚姻伙伴,那个因避孕而失去性快感的女教授;这生活包括他的病人,那些因生病而与他见面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无奈而绝望地渴望着他去拯救他们;这生活中当然也包括潘枝叶,他一遍又一遍地想研究这个女人的生活史,她如此年轻妖娆,身体中却布满了复杂的痕迹。
11
刘庆祥感到很欣慰,坐在方薇薇身边那个年轻的小伙子突然给她带来了明媚灿烂的微笑。她已经松开了紧紧抓住不放的对那个已婚男人的纽带。现在,她再也用不着抱着酒瓶疯狂地麻醉自己的神经了,再也用不着吞咽下告别生活和爱情的安眠药,绝望地从岩石上投海落水了,她又次获得了新生活,又一次开始面对丰饶多姿的生活状态。坐在她对面的年轻男人把她的生活带入了应有的位置——设计师的工作室里,现在,他感到他松手的时刻已到,他知道他已经用不着为方薇薇担心什么。
他在寻找着未婚妻肖兰,他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愿望:他想尽快地找到她。他30岁了,该结婚了,那个意外降临的孩子加速了他想结婚的念头。荒谬的是他却无法寻找到他的未婚妻,现在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看不到肖兰的踪影。
他来到了谢雅斌的咖啡屋,把自己的迷惘向谢雅斌倾诉了一番。谢雅斌开始的时候好像在认真地倾听,后来越来越心不在焉,他不时看一看外面,他们坐在二楼的窗口,这窗口抵达的是街道的对面。然而,他看不到谢雅斌所看到的场景,他不可能置入另一个生活的场景之中去。临走时,谢雅斌把他送到门口,安慰他说:“肖兰会回来的,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也安慰自己说:肖兰一定会回来的,她没有任何理由在我面前消失,因为我决定要跟她结婚,我已经决定肩负起作为一个男人的全部责任。果然,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就已经看到了肖兰。当他驱车到达公司门口时,透过汽车玻璃窗就看见了肖兰,她仿佛从一个远离人的世界回来了,并且在慢慢地走近他。
肖兰脸上复杂的表情使刘庆祥预感到什么事情在她身上发生了。胎儿!他本能想到了胎儿,目光正透过肖兰的腹部。说实话,起初,当她猜疑自己说已经怀孕了时,他希望她是在与他开玩笑。确实,他还难以接受那猝然从时空中降临的现实,之前,他并没有肯定肖兰就是他的婚姻对象,她只是他的恋爱对象,他并没有准确地预感到她就是他的未婚妻。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准备与一个女人到婚姻登记处去领结婚证,他慢慢地接受了那个现实,并把这个现实告诉给了生活在外省的父母。而此刻,他盯着她的腹部,他希望那腹部的存在是永恒的,就像女人的怀孕是一个永恒和灿烂的故事一样。
人太多,他不好意思伸手去抚摸她的小腹部,他想把她拉到办公室里,他想掩上门,抚摸她的腹部,他想告诉她说婚房已经准备好了。然而,当他的手去牵她的手时,她突然冷笑一下低声说:“我跟我表妹的命运一模一样。”他听不懂她的嘀咕,他不管这一切。
他决心带她到办公室运送 那里面,外面世界的繁芜之声会被隔离,他太需要要这种隔离了,他知道,在外面,像他这种年龄的男人伸出手去抚摸一个女人怀孕的腹部是可笑的,也是荒唐的,别人看了肯定会笑话他。
他终于牵到她的手了,她现在变温顺了许多,他似乎感觉不到她嘴唇上的一丝冷笑,她终于被他牵到了最里面属于他自己私人的办公室,他掩上门,站在她旁边,蹲下去,面对着她的小腹部。而当他的手刚伸出去放在她腹部上时,就被她推开了:“你干什么?难道你还想要那个孩子吗?”她的声音很粗暴,就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被所滋润过的咽喉,直冒火焰。
“我告诉过你,我跟我表妹的命运一模一样……我到外省去了,我堕胎了,这不是开玩笑,我不能让我很年轻的身体怀孕。我不难让这个孩子束缚我的命运……所以,我摆脱了这个孩子。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生活的权利,我知道你也许会跟我结婚,然而,如果我现在跟你结婚,我堕胎后跟你结婚,你还愿意吗?”她扬起柳眉,那细长的柳眉不是出自天生的,而是出自美容师的手。
“你开玩笑吧,肖兰?”刘庆祥总是在关键的时刻认为别人在跟自己开玩笑,在每一个关键时刻,他总会盯着别人的脸,比如此刻,他盯着肖兰的柳眉在弯曲地扭动,他盯着眼也丰满的曲线在抽动……世界每天在开玩笑,并以每地场玩笑的方式结束了一个或喜或忧的故事。
“你一定又在开玩笑?”他这样问,无非是在解脱并宽慰自我,因为在人所谓的自我里,肖兰是不会去堕胎的。在他的意识深处,肖兰一定等候着迫不及待地嫁给他,她怎么会去堕胎呢?
12
每天都有可能抬起头来往街道对面的香烟店望去,每天都陷入了这样的现实之中,那个胸上长出了暗褐色雀斑的女人,腹部已经越来越挺立了,然而,她依然守在香烟店里,这也许是她惟一的一个岗位。她曾告诉他说,姑妈已经被儿子接到省外去了,这家香烟店现在是她的。她说这话时,正是谢雅斌从街道的另一边走过来,在她的香烟店买一包香烟的时刻,他站在柜台前,不久之前,他曾经希望那个男人不停息地来往于香烟店,承担起他与王素萍发生一夜情故事的后果,而如今,男人因车祸离开了。
然而,那胎儿在王素萍的身体内生长着,好像任何人都无法剥离胎儿生长的权利。王素萍置身在香烟店中,这是她惟一的世界,谢雅斌盯着已经折叠起来的沙发,很难想象在这样窄小的空间里,沙发会成为这个年轻孕妇夜晚睡眠的床。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想:她在夜里还梦魇吗:她在梦魇时依然会感觉到身体上压着一块很沉重的石头吗?
每当这时他就告诫自己:怜悯是可怕的,你跟王素萍的距离太远了,除了文化的距离之外,还有身份距离。他知道王素萍从小就失去了受良好教育的机会,她不过是一个初中生,随同一种梦想被卷入了城市,初中生意味着什么,那不过是一个初级教育,一个浮在水面上的浅薄的影子而已。再就是她的身份,她上去永远像是一个乡下女,脸上挂着浅浅的雀斑,现在那些雀斑正在慢慢地变深,也许是怀孕的缘故。
最近以来,谢雅斌一直被王素萍的身分笼罩着:如果她不是从一个陌生的小地方,那个地方据说是乡村,有人说乡村是天堂,因为宁静而变成了天堂,因为物欲并没有占领乡村而变成了天堂,尽管如此,有更多的来自乡村的人依在奔赴在城市,王素萍就是其中之一。她带着乡村的气息,那气息称得上朴素,却同时显示出愚钝,在谢雅斌看来,即使她换上露水的衣装,她依然不可能变成露水,她不可能变成优雅的露水,她不可能从骨头里弥漫出露水的骄傲,因为她的血液里永远流畅着她身体中的特殊的地域性的血液,她看去永远是一个守候着香烟店的女人,莫名其妙地怀孕,又莫名其妙地被梦魇所压住。如果她不是携带着又土又愚钝的身体来到她身边的话,在另外一个环境中,他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然而,她毕竟来了,并不是她主动地走近他生活中来,而是他发出了邀请,他弄不明白,为什么露水一离开,自己就迫不及待地推开她,自己就想方设法地想摆脱她,并忘记她,并寻找到了另一个既缺乏容貌也缺乏心智的女人做自己旅伴。难道仅仅一周旅伴的生活就要让他时时刻刻地前去窥视她,观望她并插进她的生活吗?
他为什么如此深地陷入了她的存在之中去,他开始寻找周围的吸引力,既然露水已经离开了,既然身边没有真正的女友,他为什么不主动一些呢?他站在镜前,眼角边竟然出现了男人很浅的皱纹,才进入30岁,皱纹就来临了,他的心境开始变得灰凉起来,恰好在这时,一个酷似露水的女人夹着黑色的包,穿着黑色的短裙走进了咖啡屋,这个女人身边没有男人,她太像露水了,她的尖细的黑高跟鞋,她波浪似的长卷发,她对黑色装饰品的喜爱,都酷似露水。恰好他正站在二楼的楼道上,这是一个黄昏的开始。
她要的不是咖啡而是酒,她独自要了一瓶红酒,而且她抽出了一根香烟,露水有时候也会用染着黑灰色指甲的纤细手指夹住一根香烟,这使得露水看上去显得很颓废,而且露水会借助香烟的上升,毫无停止地开始炫耀她的梦想,仿佛香烟飘得越朦胧,她的梦幻也就越朦胧。从某种意义上讲,露水就是在香烟缭绕之中确定了远赴巴黎的命运。
也许是他失去露水已经很长时间了,也许他内心并没有摆脱开露水的影子,所以,他一直默视着那个女人。夜色上升了,咖啡屋最后一批客人离开以后,那个女人却趴在了咖啡桌上,始终没有离开的意思,侍者终于走上前去,小声地提醒她说时间到了,她应该回家了。女人像一堆黑色的羽毛,松弛而慵懒地趴在那里,仿佛已经准备好将咖啡屋当作自己今晚栖居的旅馆。
谢雅斌斌让侍者扶女人到自己午休的房间中去。这并不是头一次,过去曾有过类似的例子,总会有男人和女人喝醉酒以后被侍者们扶到他沙发上休息。不过,那些醉生梦死的人到了后半夜准会自己醒来,然后主动地离开。当侍者费劲地挪动那个女人的身体时,她脚上的高跟鞋一前一后地从她的脚上落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