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潘枝叶正在越过西郊出租屋弥散出来的阵阵浓郁刺鼻的阴沟之味。她站在一家酒巴门口,远远地,熊来就看见了潘枝叶站在门口守候的形象。这是一家她并不熟悉的酒巴,她似乎了解他的心态,所以,她给他打电话时解释道:“我们换一家酒巴,以免让你妻子发现。”她完全了解他的心态,完全掌握一个已婚男人的心慌意乱。
然后她对他说:“我不想到歌舞厅那样的地方去生活了,我需要另一种职业。”熊来突然想起了谢雅斌的咖啡屋,他即刻给谢雅斌打电话,问他的咖啡屋需不需要侍者。他想把潘枝叶推出去。他知道,潘枝叶一次又一地脱颖而出的历史使他感到心乱和沉重。如果潘枝叶能找一份咖啡馆侍者的工作,他就解脱了。谢雅斌没问他到底是谁需要一份咖啡馆侍者的工作,他只是说咖啡馆需要数名女招待,但必须相貌端正,中等身材以上,口龄伶俐,会说普通话等。哪知道熊来挂完电话以后,潘枝叶说她不喜欢做女招待,她知道做女招待太辛苦了,工资又低……她已经23岁了,已经不是做女招待的年龄了。潘枝叶突然说她想学服装设计,但必须念书,必须寻找名师,必须到艺术学院办的服装进修班去学习一年半载。潘枝叶的这个念头好像是突然上升的,她此刻很兴奋,她抓住熊来的手臂说:“想一想,你有没有没艺术学院的朋友,有没有为艺术学院的老师治过病……关系很重要,因为已经过了招生的时刻,如果有关系,我就可以插班。是啊,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理想啊。”
一个被浓郁的阴沟味笼罩23岁的女人,一个曾做过歌舞厅坐台小姐、做过歌舞厅伴舞的女人突然想摆脱过去的历史,突然响往起在她看来是神圣的艺术学院服装进修班,这个理想仿佛像一只鹤的白色羽毛从她胸前扇动而起,它隐隐约约地感染了外科医生熊来的心灵。
熊来开始打电话,他搜寻着电话,那些偶尔穿插在他电话册中的姓名电话。突然脱颖而出,仿佛充满了磁场,他给一个在有限记忆中成为他手术刀下的女教师打电话,那是两年前,他给女教师做过一次小小的阑尾手术。
那是一个被落日笼罩的黄昏,他刚做完一个手术准备下班,急诊室里突然走来一个病人,她用手抵住下腹部,尽管剧烈的疼痛瓜发着她身体中的力量,看上去她依然气质优雅,他给她切除阑尾,一周后,女教师出院时找到了他,并在熊来的办公室呈给他一张名片。那张名片同许多名片一样陈列在他的记事册上,因为他不喜欢名片夹,那东西太复杂了,他善于把别人的名片抄写在记事本册上,上面填满了密密麻麻的地址,只是出于本能,他开始给教师打电话。在女教师做手术的时候依然显得年轻,估计刚刚大学毕业而又被分配到艺术学院做教师。他本能地像一条鱼儿一样游着,仅仅跟潘枝叶有过几个夜晚,他就必须调动起本能中的职责帮助这个女人吗?
潘枝叶欠起身子,几十分钟前,她仅仅想寻找一份职业,她的欲求并不高,只不过想用另一种职业代替昔日的夜总会,而此刻,她的欲求变了,她想学习服装设计,想到艺术学院进修。因此,她欠起了身体的时候,很像一只野天鹅,头颈扬起看着熊来打电话,捕捉着熊来脸上的表情。
这是一个表情的时代;每个人的表情都会影响他人的表情;在这个时间里,表情会影响到在另一个时间里的表情。所以,我们凝视着表情的同时研究表情,我们深入到表情的简单和复杂之中去,我们的表情有时像花瓣,它绽放着,它同时也凋零,我们的表情有时像蚯蚓,它弯曲扭动,我们的表情裸露在脸上,带给我们无穷无尽的快乐、悲凉。
熊来的脸很显然已经表述了一种信息:他已经跟艺术学院的女教师联系上了。很显然,女教师可能会忘记欢乐带给她的快感,而不会忘记给她的身体带来疼痛而又平息疼痛的医生。就这样,利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熊来带着潘枝叶去会见女教师,这避免不了又是一次撒谎——熊来已经被谎言给折磨着,首先,在谎言出售之有,他必须精心地用灵巧的舌头来跃动谎言的旋律,他一次又一次地对着卫生间墙上挂着的镜子,这当然是最基本的法则,荒谬的东西都从她嘴巴里吐露出来,比如调情和谎言。
调情能够带来快乐,人们调情的时候会调动身体中浓郁的色泽,调情浓烈的时候仿佛面对一盘子王颜六色的水果,它会使你的咽喉变得越来越圆滑和湿润。
谎言会抑制身体中流畅的血液,每当熊来面对雅娟撒谎时,他都能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感觉到自己像一个幕后的小丑在训练那些词语。人需要词语就像需要光线、盐巴、衣服一样重要。人在词语中重述着谎言时,就像狱中之徒一样并不自由。
熊来为了潘枝叶已经学会了训练撒谎的技巧,在这个星期天上午,在他对雅娟出售的谎言里展现出一座书店,他想到书店去转转。对此雅娟很高兴,雅娟从来都支持他用读书看报来消耗下班以后的任何一种时间。
8
刘庆祥给父母打去了电话,他只想告诉他们说他要结婚了。但他没有想到他的父母要从一座遥远的北方城市赶到这座南方城市来为他操办婚礼。他寻找原因企图阻止父母赶过来,他不想让年老体弱多病的父母为他的个人问题操劳,然而,他们还是乘火车出现在他面前。他已经有5年时间没有见父亲了,他驱车到火车站去接父母时心情显得很激动。站在月台上,他见到父母走出车厢——那是一对慈祥的老人,他们拎着箱子,互相搀扶着,他看到他们头上的银发被风吹拂着,他突然开始羡慕这样一种婚姻状态,父母年轻时也经常争执,然而,他们却走到了今天,他把父母接回家安顿好以后,就去找肖兰,广告公司的人告诉他说肖兰已经辞职了。
他给肖兰打电话,但肖兰的电话已经被停机了。三天前,还见到了肖兰并面对面地商量尽快结婚的事,当时的肖兰一声不吭地点头,她好像并不愉快,怀孕使她看上去显得憔悴,他拉住了她的说:“这是命运,我们必须结婚,我们必须让那个孩子享受到正常的生活,你必须把那个孩子生下来,好吗?”肖兰点了点头。而现在,才过去三天的时间,肖兰就消失了,她去了哪里?他想起了肖兰的表妹,也许在这座城市,那是肖兰惟一的亲人,他见过她表妹,有一次驱车经过她表妹的供职的公司时,肖兰说:“我表妹就在前面的一家公司当清洁工,你跟我去见她一面吧?”
当时一个18岁左右的女孩子正操起拖布站在大厅光洁的地板上,来回地旋转着拖布,肖兰突然改变了主意说:“我们别惊动她,她找到了一份工作不容易而这份工作可以改变好的命运,你相信吗,用不了多长时间,我表妹就会寻找到改变命运的契机……契机对一个人来说极其重要,我相信既然表妹可以堕胎,就可以寻找到契机……”
契机不断地在肖兰的嘴里重复着。当她重复着这个词汇时,眼睛像天空一样开阔。此刻,肖兰的表妹依然在公司的大厅里来回地拖着拖布,她肩后的一根独辨子来回地跟着扭动。她心无旁鹜地沉浸在她的世界里,直到她感觉到一个男人已经站在她的面前,她有着一张年轻的脸,只有18岁的女孩才会拥有犹如青苹果似的脸庞,洋溢着期待似地看着刘庆祥,当刘庆祥问她有没有见到肖兰时。她摇了摇头,刘庆祥把自己与肖兰的关系告诉了她,她还是摇了摇头。
在这里,在刘庆祥看来,肖兰的表妹正在用一把旋转扭动的拖布改变着命运,根本看不出来之前的某个时刻她曾经堕过胎。不错,她从前的历史已经被她剪断她正在填写自己崭新的历史,所以,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刘庆祥怎么也无法与肖兰联系上,而他的父母却已经为他装扮新房,每当父母想见未来的儿媳妇时,刘庆祥就告诉他们她出差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然而,他的内心开始陷落了:就在他作好了准备与一个女人结婚时,他却无法在这座人海茫茫的城市寻找到他的未婚妻,他找不到她的住所,因为在以往的交往中,她从不带他到自己的住所去,总是说和另外的一个女伴合租了一套房子,不方便。
也许,她相休息一段时间,也许她在考虑要不要结婚的问题。刘庆祥坚信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的。现在方薇薇给他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寻找到工作了。是她出租屋的邻居——一个男人帮助了她,她在这个男人任职的广告公司找到了工作。因此,她想请那个男人吃晚饭,以此感谢那个男人,所以,好想请刘庆祥一块用餐。这是午餐,刘庆祥没有拒绝,他为方薇薇感到高兴。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坐在披着波浪似卷发的方薇薇面前的镜头,很像一幅露天的风景油画。小伙子靠近方薇薇,他们调笑着远远地看去,仿佛在调制着一杯浓郁的鸡尾酒。
9
对面的香烟店像一道窗户一样依然朝着谢雅斌敞开着。偶尔,他会直起腰来从二楼的窗户中窥视着对面的香烟店。不知道为什么他想看到那个男人出现在柜台前,他还想看到那个男人把王素萍从他的视野中带走。
这是另一个午后,他正躺在沙发上打盹,一个女人站在他面前,急切地呼喊声把他弄醒了。王素萍扭曲慌张的脸上带来了一场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王素萍的脸像一张白纸,纸片儿瑟瑟地似乎在寒风中颤栗着。把正在打盹的谢雅斌带到了与他私人生活毫无关系的事件之中去。
事件太突然了,就像帽子一样从大峡谷的悬崖飘来,它把王素萍的脸、绝望破碎中的脸彻底地罩住。谢雅斌驱车带着王素萍来到了医院,那恰好是熊来供职的医院,而且巧得很,那正是熊来的急诊室。王素萍的男朋友在几个小时前被一场车祸卷到了车轮下,他是骑自行车穿过马路时出事的,当时也许他正骑着自行车朝着王素萍的香烟店赶来,他们已经说好了今天去办结婚的登记手续。
熊来从急救室走出来时徒劳地摇了摇头告诉他们说:“已经伤到了颅内,又因失血太多,无法抢救了,他已经失去了生存的可能性。”
王素萍在熊来面前哀求他说:“救救他吧,他已经是我的男人了。”
熊来摇了摇头说:“我们尽力了,用尽了全力来改变现实,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之前,熊来他们就从受伤者的包里发现了电话本和结婚证明及申请,在打第一个电话时就找到了王素萍,但熊来没有想到,王素萍就是谢雅斌在南方海边旅馆时的旅伴。
几个小时以后,受害者结束了生命。在整个过程中,谢雅斌就这样一直陪同着王素萍,他发现了王素萍带着身孕的身体不时地往他身边靠近,仿佛在寻找坍塌下去的一个支撑点。她流尽了最后一滴眼泪时,突然昏迷去去,在熊来的帮助下,王素萍住进了医院。
王素萍的昏迷只是暂时的,很短暂。熊来说她只是受到了惊吓而已,她被现实中的碎片所捆绑着,不过,她在怀孕期间应该尽量调整情绪。熊来知道了在车祸中遇难的是她的男人,感到很悲哀,熊来明白了:王素萍不过是谢雅斌那次旅途中的旅伴而已。
然而,仅仅是一次旅行就被纠缠住了,熊来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他同样深临其境,他也同样地陷入旅伴的纠缠之中。在男人与男人之间的那种理解中,熊来暗示谢雅斌说:“王素萍怀有身孕,这是一个需要关怀备致的时刻,稍一蔬忽,她就有可能流产。
来自作为医生的好友的暗示,谢雅斌似乎已经溶遍了全身,他帮助王素萍通知了已故男友的亲人,他们突然从一座村庄蜂拥而来,他们在24小时以后出现在医院停尸房,他们质问王素萍,为什么弄死了他们的亲人。王素萍挺着小小的腹部不解地看着他们。谢雅斌站在她身边,他突然悲哀地感觉到这个小女人是多么的纤弱,她有可能就会被他们强大的势力所摧毁。因此,他不顾一切地走上前去,他劝诫并解释着这场意外的车祸,他们中的一个男人猛然击了他头部一拳,熊来医生赶到了,他身穿白大褂,他似乎可以平息这一切,因为他是医生,他是最好的劝诫者。
那猛力的一拳重重地击在谢雅斌的头部,使他晕眩地感觉到了疼痛,幸亏熊来医生的出现平息了这一切,似乎在他们看来,熊来医生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现实的力量。停尸房门前的骚动终于平息下去了。他们带走了王素萍男友的尸体,他们要把他带回老家去安葬。
谢雅斌陪王素萍回到了香烟店,她说她不能回姑妈家去,因为他姑妈并不知道她已经有了身孕。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住在香烟店里,里面存一只简易沙发,晚上可以打开睡觉,白天可以合拢起来。本来,如果她与那个男人结婚的话,他们就会有一套小房子,然而,那个男人死去了,这个渺小的希望就此丧失了。
谢雅斌把王素萍送到香烟店时已经是夜晚。王素萍似乎很累,她的整个形象都像是一幅碎片所连缀起来的画布,谢雅斌走了,他也累了,他被牵连到这场意外的事件中来,已经好几天了,准确地说三天时间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