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是小门小户走出来的女人,为人妾室,没见过大场面。拜过刺史,局促地看了一眼祝县令,便不敢再出声。
“刺史大人有几个问题,来妇如实回答即可。”县令声调和缓却不失严厉。
孙氏谨小慎微地点点头。
“孙氏,你可认识旁边这位?”刺史指着祝筠。
孙氏微微扭头看了祝筠一眼,摇摇头。
“你可认识兰溪畔的浣纱女?”刺史又问。
孙氏依旧摇头。
“孙氏,你可识得此人?”沈叔徜指着被拦在府衙外的傻子。
孙氏回头,波澜不惊的瞳孔陡然掀起惊涛巨浪。孙氏攥着手帕的手颤抖起来。府衙外围观的人群纷纷看向蹲在地上的傻子。
“兄长……”孙氏跪坐在地上,泪流不止。
“当年你嫁与祝大为妾,祝大因事有求于你,祝县令答应事成之后会举荐你兄长为里长。事情你听话办了,可你兄长的事,他们不但没办,反而下药害他痴傻。”沈叔徜道。
“囡……囡……”傻子看着堂上泪流满面的女人,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在过去的四年里,你身居豪宅,锦衣玉食,而你兄长日日流浪街头,以乞讨为生。时至今日,你还要隐瞒你为祝大所做之事?”沈叔徜追问。
孙氏摇着头,泣不成声。
“刺史大人为官清廉,秉公断案,绝不徇私。你若愿意,烦请将浣纱女案前后,祝大所求之事和盘托出。刺史大人必会保你与你兄长周全。”沈叔徜抱拳请求。
“我说,”孙氏啜泣着,“那天,祝大忽然让我去祝家,说有媒婆为我和祝筠公子牵线。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发卖我。祝大却哄着我说只是替他走一趟,带着帽围,旁人不知是我,事后会帮我保荐我兄长做里长。我答应了。去了之后,媒婆一直喊我浣纱女的名字,我摘下帽围,见了祝夫人和祝筠公子,他们看见我似乎都没有觉得意外。祝筠公子当时神情恍惚、昏昏欲睡,祝夫人便请我将他扶回房间。我照做了,祝公子倒下便睡得不省人事。再然后,祝大便差人将我接走了。民女所言,句句属……”
“贱人,你胡说什么!”祝大到得迟,在门口时恰闻孙氏道出当年密事,一怒之下当众扇了孙氏耳光。
“放肆!”惊堂木一拍,祝大方想起此处公堂上坐着的是上头来的监察刺史。
“大人息怒,莫听这疯妇胡言乱语。”祝大跪下求告。
“本官断案,自然不会只听这片面之词。传祝夫人和媒婆王氏。”刺史传令,又对祝大道,“既然来了,也说说你将浣纱女拉上马车后做了什么。毕竟,若孙氏所言不虚,你便是见过浣纱女的最后一人。”
“听说祝夫人相中了浣纱女,我不过是顺水人情,将她送去了祝家。”祝大理直气壮道。
“胡说,他三番五次骚扰浣纱女,那日分明欲行不轨。”衙门外浣纱女的邻里喊道。
少顷,衙差也将通传之人带了过来。只不过来的不是王婆和祝夫人,而是王婆和祝筵。
“哥,不要怕。”祝筵走上前,抚着祝筠肩膀,轻声道。
“你怎么来了。”祝筠担心姨娘会责怪筵儿。
祝筵微微一笑,跪禀刺史,“母亲昨夜害了风寒,高烧不退,说的皆是胡话,无法上堂作证,望大人体谅。我不曾经历当年之事,幸而王婆在,若王婆所言与孙氏一致,母亲也没有必要来了。”
刺史点点头,看着王婆,“你且说说,当日祝府,你见到的姑娘,是已故的浣纱女,还是眼前的孙氏。”
王婆向来见风使舵,但看刺史和县令的架势,船驶向哪边都讨不到好处,“是……是……”
“公堂上不据实作证,是要挨板子的。来时媒婆也看见了院子里那个差役,三十板子就皮开肉绽,不知换成某个松散懈怠的老人家,还能不能有命活下去。”祝筵笑着提醒道。
祝筠看向祝筵,猛然觉得稚嫩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成熟老成。
“我、我记不得了呀。”王婆一拍手,只能和稀泥,“我是给祝筠和浣纱女牵过红线,见到的姑娘也确实和孙氏相像,但我不确定她就是孙氏啊,我喊她浣纱女的名字,她也应着啊!”
“诸位乡里,沈谋请问诸位,孙氏与浣纱女是否相像。”沈叔徜道。
“不像。”浣纱女的街坊零零散散回答道。
“既然不像,那么依王婆所言,当日在祝府的,正是孙氏。”沈叔徜道。
“欸,这可不是我说的,老婆子我什么都不知道。”王婆碍于县令阴鸷的目光,连忙撇清。
“祝大,让孙氏假扮浣纱女一事,你有何解释。”刺史沉声问道。
“刺史大人,这定然是个误会。是他们,串通一气,陷害吾儿。”见儿子已经被刺史盘问的六神无主,县令急得跳脚。
“祝县令,你儿目前是此案的嫌犯,你作为他的父亲和原案的主审,该避嫌了。”刺史语重心长道。
一听“嫌犯”二字,县令腿立马软了,府衙审案的三板斧祝县令清楚,“大人,我儿体质特异,受不得刑讯逼供。望大人怜悯,莫要让这无妄之灾毁了我儿。”
“笑话,你儿受不得,我大哥哥就受得?”祝筵憎恶道。
“或许无需逼供,我想,浣纱女临死前,已经在他身上留下标记。”沈叔徜道。
堂里堂外一阵喧嚣。祝筠也很疑惑,今日之前,叔徜什么都没跟自己说。
“我听说浣纱女的遗物里有枚双曲玲珑钗,还请刺史大人寻来。”沈叔徜继续道。
衙差办事麻利,很快便用托盘呈上来。祝大此时跪不住了,连连后退,直至撞到衙差的杀威棒,方惊觉这是不是街头拉架的小打小闹。沈叔徜上前拽住祝大的手臂。见祝大捂着袖子反抗的猛烈,刺史拍下惊堂木。祝大浑身一震,胳膊被拽起来,宽袖落下,露出手臂上的疤痕。
“双曲玲珑钗是浣纱女父亲打制的,钗身一根粗,一根细。这种粗细不均的钗子,在巴州寻不出第二件。钗子锋锐,恰与祝大臂上一粗一细疤痕一致。”沈叔徜隔着手帕捏起钗子,贴近祝大的疤痕比对,两道瘢痕的距离和钗子双尖的距离是一致的。
“胳膊上恰巧有两道疤而已,并不能说明是双曲钗所伤。”县令质疑。
“仅此一道疤痕自然说明不了什么,但祝大身上,可不止这一道。”沈叔徜抓着祝大的衣领,用力一拽。祝大的上衣被脱下,露出背后长长短短的疤痕,或点刺或划伤。无一例外,疤痕粗细相邻,间距同双曲玲珑两尖一致。
“疤痕集中在左臂和后背,可以推测是祝大欺辱浣纱女,浣纱女奋起反抗时所刺伤或者划伤。”刺史手下仔细比对后汇报。
“竟然是他。”“他确实能干的出来。”“可怜祝公子,白白被冤枉,险些丧了命。”县衙外议百姓论纷纷。
“祝大,你还有什么话说。”刺史拍案。
“我、我只是气不过,一时失手……”祝大连滚带爬扑向县令,“父亲,父亲救我。”
祝筠松了口气,鼻子忽然酸酸的。竟然真的会有真相大白、冤案昭雪的一天。
“逆子!”县令一巴掌挥了出去,为今之计,只有弃卒保车、大义灭亲,“刺史大人,此事下官全然不知,都是逆子闯的祸。”见监察刺史不为所动,便转身膝行向祝筠,“祝家哥这些年受苦了,是我当年断错了案。当年我与你父亲也多有交往……”
“休得再提父亲!”祝筵扶起哥哥,挡在他身前,“这些年你手握县令权势,夺我祝家家财,还配在我面前提父亲?刺史大人,草民祝筵,状告巴州县令某夺祝家私产,有祝家账簿为证。”
祝筠看着祝筵的背影,怎会不明白他那出奇的举动无非是想保住二姨娘。只要自己与筵儿坚持二姨娘在这其中是受蒙蔽、被要挟的角色,谁也不会怀疑到二姨娘头上。毕竟当年,是她出钱,将斩刑赎成流刑。她在巴州,颇有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