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姐姐一个人知道,那天晚上,她到底把副院长藏在什么地方了。情和性都可以成为秘史,只有当事的二人知道。然而,我可以证明当然只有我一个人证明,副院长那天晚上确实在与我的姐姐幽居,这个秘密因此也被保存下来了。
有很长时间,姐姐仿佛大伤元气,她显得有些忧伤和烦燥,也许,随同副院长妻子的归来,外科医生寻找不到更合理的时间来与姐姐幽居了。尽管如此,姐姐在等待,有一天早晨,她突然找到我让替她守会儿铺子,她说她要出门几天,到外地去散散心,走一走。
看见我很犹豫的神态,姐姐不得不把实情告诉我:她已经与副院长有了秘约,恰好副院长到外地学习,他们可以到外地旅行几天,以此来弥补不能幽居的时间。我明白了,就像突然明白了旅途的多种可能性,旅途给人带来的是一种陌生的情绪,所以,不能获得自由的人通常会把双臂伸向旅途,那个够不到的地方,才是舒展身体和自由的理想之所。
姐姐欠起身子,希翼插上翅膀飞出县城,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创造条件来约会,双双把幽居之所变换成旅途,这正是他们追求幸福和自由的预谋。所以,我不得不替姐姐守铺面,本来,按照我的想法,姐姐外出几天,完全可以将铺面关闭几天,然而,姐姐像是突然掌握了人世间的诡秘技巧:关闭铺面,意味着她不在场。这会让副院长的老婆滋生幻想,对于一个被丈夫所背叛的女人来说,滋生幻想的可能性围绕着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当然是我姐姐,也许还有别的女人,因为副院长的绯闻很多,最近以来,他最大的绯闻毫无疑问与姐姐联系在一起。所以,副院长的老婆,这个不幸福的女人,正负载着被丈夫所遗弃的女人总是会游离在姐姐生活附近,观测她的内心伤痛和滋生嫉妒的地方,一旦副院长出现在姐姐的服装铺子里,看来,她是要发动一场战争的。
副院长久久地未露面,并不意味着副院长与姐姐的故事已经结束。显现在眼前的故事再度升温,所以,我坐在铺子里替代了我的姐姐。姐姐秘密地出门,而且绕开了汽车客运站,县城的汽车客运站也是传播谣言的入口和出口,姐姐机灵地对抗着世界,骑着自行车来到了这郊区,并把自行车抛掷在一片茫茫无际的麦田中央,在这个世界上,在那一刻,姐姐似乎不相信任何场景或个人,其实,姐姐的表姐就在县城郊区的一家加油站,她完全可以把自行车寄存在加油站里,然而,姐姐在这一刻既浪漫又精明,她不顾一切地骑着自行车到了远郊,把自行车藏在荡漾着金黄色波浪的麦田深处,然后直奔一辆货运车,并且搭上了货车,去寻找她遥远的乌托邦之乡。
一个星期以后,姐姐依然没有搭正规客运站的客车回家,她依然搭上了外县的货运车,然后在县城郊外下了车,她本来以为那辆自行车已经不存在了,她只是循着记忆找一找而已,然而,那辆省城出产的春花牌自行车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麦田深处。这个细节比任何一个细节都在那个时刻感动着我,它就是秘密,它就是时间环绕我们的秘诀。
当姐姐约会去以后,我一边守候着铺面,一边留意观察周围有没有副院长的老婆的影子,前三天风平浪静,到了第四天,我看见了一个女人,从铺子门口走过去,目光朝着我所坐的地方瞥了一眼,我把我很模糊的一部份展现给了她,我既是姐姐也不是姐姐,总之,我要让这个女人知道:服装铺依然敞开着,跟她的想象没有关系。
她的脚突然停止了前行,她似乎质疑了一下,这质疑让我感受到了她的不稳定:很显然,我是研究人性的,关于人性,它充满了呼吸和情绪间的搏斗。我从这个不稳定的女人的脚后跟判断出了她的嫉妒,所以,我知道她就要扑上前来了。她已经积蕴了力量,用来对付那个让她遭遇到背叛的那个女人,所以,她一靠近铺面,我就感觉到了她眼神中燃烧的怒气。
她刚开始发怒,我就转过身去,她面对的是我,我当然不是姐姐,我的相貌,我的神态,我的气息都不可能替代我的姐姐,她的怒气在减弱,她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姐姐去哪儿了,我摇了头说不知道。她敏感地靠近我说:“你姐姐是不是出门了?”我依然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当时面对的场景很像旧时代面对一次革命意义上的拷问,我可能是地下党不可能出卖我的党组织,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说不知道。
其实,我是在维护姐姐的秘密。然而,面对这个无聊的女人,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同情,我本来可改变我说话的语调,未等我改变,女人突然仇恨地说:“我会杀死你姐姐的,我一定要让你把这句话告诉你姐姐,如果她抢了我的丈夫,我一定会杀死你姐姐的。”然后,她扬长而去了。
我沉浸在她声音所散发出来的血腥味之中,我久久地回味着她的声音,直到我姐姐骑着春花牌自行车跃入我的眼帘,此刻,已经过了几天,在这几天时间里,我好像夜夜做恶梦:我被人性这种罪恶的关系所笼罩着。而与此相反的是幸福归来的姐姐,她给我讲述了春花牌自行车藏在泛着金黄色波浪中等待她归来的计谋;她给我讲述副院长在一座小型城市住在旅馆中秘密等待她的渴望;她给我讲述在别处的自由时空,那些自由突然使她理解了一次又一次曾经背叛过她的前夫张羊。
当我们将话题转移到张羊身上时,姐姐的人性突然变得柔和起来,她理解了张羊为什么一次又一次背叛她,因为张羊对她根本就没有爱,只是拥有婚姻证书。她让我理解她与副院长的关系,如果说姐姐在开初是想通过副院长离开县城的话,现在她却是为了爱情而离开县城。
姐姐显得很痴迷,我不得不把副院长老婆面对我时的那句话充满杂气的话转述给我的姐姐,她摇了摇头说她不害怕。从那一刻开始,一种危机又开始旋转上升,姐姐坐在铺子里,当我提醒她时,她狡黠地告诉我说:“我和副院长已经达成了一种长期的计谋,我们不会被这个女人所吓坏,但也不会愚蠢地送上门去。”姐姐告诉给我了另一种故事的延续:它就是通过时间让我们学会的惟一的东西就是等待。
当哥哥租了一面包车把我的弟弟从罗敏押送回家时刻,我正在小说或者诗歌中等待一种词语,它具有把时光变成粉红色的力量,也同是具有把时光变成黑夜的力量。而此刻,我坐在楼下突然听见了哥哥说话的声音。
我像任何时刻一样,把头探出窗外:这个时刻可以变换我的瞬间和时空的关系,也可以变换语词间的亲密关系。然而,那天黄昏,当我把头探出窗外时,一丝迎风而来的雨滴落在了我的眼睫毛上,我眨了眨眼睛,随即看到了已经消失了很久的场景在一番轮转之中重又回到现实中来。
被绳索完全捆绑住的罗敏,他既是我的弟弟,也是瘾君子。看见那根绳子,我知道,弟弟的瘾君子生活重又开始了。在那天黄昏,顺着屋檐滑落在我发丝上的雨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显得无限的冰凉。我奔下楼梯,我们一家面临着另一个主题:弟弟的毒瘾又犯了,省城太大了,哥哥为了牵制弟弟的毒瘾弄得疲惫不堪,他不得不把弟弟送回县城,因为,在一座小县城,弟弟不致于跑到我们的视线模糊的交界处去,也许,除此之外,在县城,可以对付弟弟的还有我和母亲。
自父亲逝世之后,我知道,母亲的所有生活都用来面对弟弟,这是她的心病,这是她的牢狱之苦,这是母亲难以摆脱的命运,我渐渐明白了命运就是命运:比如,我姐姐离婚了,这是一种命运,比如,货车司机李路死了,这是一种命运。
弟弟的面色苍白,我们插上门栓,渐渐地为他松了绑,那根从省城一直捆绑他的绳子滑落在地上。弟弟痛楚地望着我们泪水在他眼框中旋转、滑落。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来,他就是肖瘦田,他现在正在守候我开的茶馆,已经很长时间了,他的毒瘾未发作,我突然想把弟弟放在茶馆里去,让他跟肖瘦田在一起,也许肖瘦田可以影响我的弟弟,就这样,我弟弟又一次回到了县城,我说服了母亲,不再用绳子捆绑弟弟,对付瘾君子,我自以为已经有了阅历和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