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20
书名:县城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2924字 发布时间:2024-07-12

我知道一场徒劳的捆绑又开始了。与此同时,当绳子穿越在我和母亲手中时,丁兰回娘家去了,她挺立着腹部她像是沿着小镇走到边缘丘陵中去的风景,很多时候我都置身在丘陵中,有的丘陵像丰乳,有的丘陵像女人有身孕时的腹部。
丁兰颤栗着,从我回省城的那一刻她就一直紧紧地拉着罗敏的手臂,她用尽了全部的力量哀求罗敏,那些语言使我又一次感觉到了细雨落在了枝桠之间滚落下来;细雨沿着瓦蓝色的屋檐沟滑落下来;细雨淋湿了我们早已经放弃的绳索。
罗敏好像在刹哪间被感动了,感动这种东西是突如其来的,所以,也会在倏然之间消失。有好几个白昼和夜晚,生活似乎显得出奇的安静。我喜欢安静的时光,它没有欲望,它在静止之中像流水一样涌动;它不急躁也不悲哀,它传达出的只是一种安谧。仅仅几天过去了,罗敏又不行了,第一个发现罗敏不行的是我,丁兰怀孕仍然去上班,她似乎无法离开邮电所,她已经习惯了每天站在邮电所盖邮戳。
罗敏迟未去上班,我听见了楼上的杂乱声。我跑上楼去,罗敏正在拉开衣柜,所有衣柜事实上都已经拉开了,而且所有的抽屉也已经拉开了,我站在门口,罗敏没有看见我的存在,他正在竭尽全力地寻找什么,我知道罗敏寻找什么,他是在寻找存折,或者现金,或者有用的东西。
之前,不久之前,罗敏取走了存折上的钱,罗敏还卖了自行车和手表,然而,我们又一次想尽办法控制了他的毒瘾。而此刻,新一轮的毒瘾的又降临了,他最大的现实无疑就是钱,没有钱,他就无法买到毒品,我突然明白了,在这无助的时刻,我又一次意识到了我们目前面临的最大的选择:这就是控制好罗敏,让他身无分文,惟其如此,他才会远离毒品,母亲已经站在身边,她与我一样在同样的一个时刻意识到了击败罗敏的武器:还有绳子,这粗野的从原始生活进入二十世纪末期的一根绳子,它就握在我的手中。
母亲已经不信赖于任何力量了,因为任何力量都产生不了绳子的魔力,因此,她一直储藏着坚硬的,又长又结实的绳子,用来捆绑她的儿子,是她绝望之中的惟一的选择。
我看见母亲前额上一些白发,在不知不觉中,母亲竟然出现了白发,弟弟又一次被捆绑住了,而且母亲对我说:“这一次我们要准备打长战,要每天捆绑,要白天黑夜捆绑他……”丁兰收拾东西回娘家时,她告诉我,她又一次发现所有的一点积蓄都完全从他们婚姻中消失了,她想她无法再与罗敏过日子了,我看见绝望写在她的脸上,在她的孕期斑纹中颤栗。
当丁兰离开时,罗敏发出了一声嘶叫,仿佛野兽的嘶叫,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我来到了楼下拉住了丁兰,我依然想劝诫她,然而丁兰回过头来冷漠地质问我道:“你不是在我们结婚之前向我保证过吗?我就是听了你的保证才嫁给罗敏的,你毁了我……”
丁兰离开之后,我一直在反思她说的话,也在反省我说过的话。语言在这一刻显示出了它的不可靠,它的虚假,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厌恶言辞,所以,我想寻找一个回避的世界。除了语言之外,除了捆绑我弟弟之外,难道我就没有别的世界了吗?就在这一刻,李路靠近了我,肉欲与爱情交织在这一刻的世界里,我逃避到了李路的房子里,我对母亲说:“我要旅行去了,我太累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于是,我把捆绑罗敏的事情交给了母亲一个人。
我拎着包,里面装着书籍,尽管语言如此地不可靠,然而,我依然离不开书籍,我在那个傍晚敲开李路的门,他刚跑长途回家,我们拥抱着。就这样我坐在房间里开始阅读书籍,除此之外,我和李路在听邓丽君的歌曲,就在我们一边倾听听歌曲一边回忆往事时,我们听见了那样的噩耗,邓丽君死了,像任何一片树叶从树上消失一样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看见了李路脸上潮湿的两行泪水,我从未看见李路流过眼泪,即使我多年前离开了他,没有嫁给他,他也没有流泪,而此刻,他却为邓丽君的死亡流下了眼泪。所有男人都迷恋邓丽君,他们比我们女人更加迷恋邓丽君。李路让我跟他去跑长途,我没拒绝,途中我们经过一个小镇,离缅甸最近的一座小镇,天已经黑下来了,我一定要让李路停留一夜,让我们在这座小镇住上一夜,李路同意了,然而,他并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停留一夜。
我在李路的陪同下在小镇散步,很久以前我就是在这座小镇堕胎的。这个秘密一直神秘地被我保存了许多年,在夜风吹拂下,我太想吐露这个秘密了,因为我面对的这个男人就是曾经让我怀孕的男人,然而,我还是抑制住了这个秘密,有些秘密应该由自己承担一辈子吗?
我还是想起了在那座小镇旅馆中吹口琴的男人,那时候,当我来小镇堕胎时,他是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一张脸,一种乐器,一种再见和告别。所以,等到我拿着他递给我的名片到省城去时,当我给他打电话时,他就忘记我了。因此,我知道了一个与男人有关的真理:男人可以制造快乐之谜,他们在旅途中不断地培植快乐,也可以不断地遗忘身后之事,所以,男人在前进,女人却在后退。
女人是在不断后退中前进的,我就是例子。此刻,我后退着,我已经后退到了一个边缘之境:在一个离缅甸很近的小镇,我重温着多年以前我堕胎的情景,我重温着一种乐器,一张明片,一张男人的脸。
我上了李路的货车,因为我保守住秘密,所以,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许多年之前为了一种逃避,一种微小的自由,我在这里独自堕胎。这秘密再一次越过了小镇,我们结束了一次长途旅行之后重新回到了县城。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母亲的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因为母亲是我进屋之后遇见的第一个人,所以,我从母亲的脸皮看见了滚动的乌云,我来到了小楼上,无论我逃到多远的地方,我始终要回家,因为这是我的县城,这是我的家。
我走上前去给弟弟松开绑,我想跟弟弟谈谈。我把弟弟带到了护城河边,我把邓丽君离开的消息告诉了弟弟,因为弟弟基本上被隔离了,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变化,我想用他所迷恋的邓丽君离世的悲恸感动他,这显然是我自身的一种虚无的愿望。
邓丽君这个名字可以震憾我的弟弟吗?他坐在河边,把头垂在双膝上,我没看到他流泪,也许他已经把泪水流在膝头。接下来,我跟他谈论他的婚姻,谈论丁兰和她的身孕,那天下午,我们来到了丁兰家的门外开始想把丁兰接回家去,然而那门始终都无法敲开。
三天以后,丁兰回来了,不过她手里拿着一份早已经拟好的离婚协议书。这份离婚协议书对弟弟的震憾很大,他刚想说话,丁兰移动着脚步,坚决地说:“我已经想好了,我不会再跟你生活下去的,请你决定了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吧。”丁兰说完就离开了,我追到楼下,她回过头来仇恨地说:“你别再说话了,我不希望你再保证什么,我肯定是要离婚的,我已经想好了。”
罗敏追上来,前面走着孕妇丁兰旁边走着我弟弟,那是县城一道很独特的风景:谁都可以通过这道风景看得出来,瘾君子罗敏幸福的婚姻生活即将瓦解了。尽管如此,在这瓦解的一刹那间,瘾君子罗敏想挽救他的婚姻,所以,他走在丁兰的身边,也许正在发誓,也许正在忏悔,也许正在这漫漫旅途之间,在这迷惘的世界的一角追回他昔日的幸福。
丁兰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和冷漠,无论罗敏在县城的街道上如何追赶,丁兰都绝不回头。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都已经瓦解了,只等最后的契约之书被撕毁。在很长时间里,整座县城仿佛是一座审判大厅,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着评判着,所有人都站在丁兰的那一边,所有人都滋生对无孤者的丁兰的怜悯,所有人都在痛斥着瘾君子的罪恶生活。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这样过去了,法院宣判了丁兰和罗敏的婚姻的无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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