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琼飞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从一开始她就意味着是哥哥的生活中一次插曲而已。插曲无处不在,随处飞来的云朵也可以是插曲,偶尔落在身上的花瓣也是粉红色的插曲,站在月台上突然听到一阵陌生的呼喊也是一插曲,在我们的生命中,我们可追循到许多片刻的暂时的舒缓的、悲哀的、动人心弦的、由衷地、令人口渴的迷人插曲。
当杨琼飞被母亲作为牵线之中的另一个年轻美妙的女孩子朝着哥哥走来的时候,我的哥哥已经离婚很久了,那时候的哥哥经历了人生中作为一个男人的两次重大的引人注目的事件:私奔失败以后以及受挫的婚姻。
母亲给哥哥介绍了好几个女人,哥哥都似乎显得很冷漠,惟独对杨琼飞表现出一点兴趣,随即这兴趣变成了热情。因为我哥哥人生中的另一种插曲飞来了,从插曲的意义上讲,他私奔的失意是一种插曲,他受挫的婚姻同样也是一种插曲;从插曲的意义上讲,所有经历了没有结局的故事都应该是一次插曲。
杨琼飞带着她的梦想离开了县城,她希望在跟着陌生人进入省城的未来中有一天与哥哥在省城相遇,这个理想激荡在哥哥的心中,所以,当杨琼飞作为广告模特被印刷在纸上时,哥哥凝视那份印刷品,我们都知道漫天飞舞中的印刷品意味着什么。
它似乎给哥哥带来了迷惘,同时带来的却是希望,就这样,哥哥辞职了。在这个时代,辞职需要一种勇气,而勇气则需要一种希望,它在召唤我们,给予我们想象力,在这个时代,所有人的想象力都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形而下的想象力,它是一种现实,比如吃饭穿衣一样的现实,它附加在我们的肉身之上,就像沉重这个词汇一样让我们为个人的世俗生活而搏斗;另一种是形而上的想象力,它是一种虚无,比如我们站在一棵石榴树下欣赏花开花落一样的缥缈,它同样附加在我们的灵魂之中,却看不见,也摸不着,我们为它的存在而付出了虚无的代价。
当哥哥辞职时,两种想象力都在他肉身和灵魂深处激荡着,他辞职了,只带着一只箱子就乘长途客车奔往省城,他的第一种想象力当然是爱情,这是一种形而上的想象力,所有爱情都是虚无的,杨琼飞虽然存在,然而爱情却是从灵魂中上升的。因为爱情的激荡才可能激起第二种想象力,形而下的想象力来源于一种现实的基础,哥哥想在省城落下脚来,想寻找到另一种生存的契机。当哥哥满腔热情地出现在杨琼飞的身边时,杨琼飞并不显得很激动,当时,杨琼飞正在化妆,因为所有的广告摄影师都打好了灯光,等待着杨琼飞的出场。
哥哥就站在摄影师的走道上,他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他去广告公司找杨琼飞,当时他手拎着箱子,一个刚进广告公司的女孩子把他带到了这里。他很激动,也许他看到了摄影室,这摄影室真大,有县城的照相馆的好几倍,他在干净的、宽敞的走廊上等待着杨琼飞的出场。
他已经知道了杨琼飞正忙于化妆,他怀着挚热的心绪在等待,他不顾长途车的满身风尘站在这里,只是为了等待一首插曲的演奏吗?杨琼飞走出了化妆室,他便不顾一切地迎着杨琼飞而去,他满以为杨琼飞会向他一样激动地迎上来,忘情地迎上来。然而,他被冷落了,杨琼飞说:“你怎么来了?”言下之意是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你就来了,这是为什么?
杨琼飞走向了摄影师,那是一个披着长头发的摄影师,比哥哥时髦多了,他好像已经跟杨琼飞形成了一种十分默契的关系,用不着留长发的摄影师讲任何一句话,他就可以随意地摆动作,在她身上穿一条短裙,她正在做着一种夏天的广告,摄影师不断地按下了快门。
很长时间已经过去了,哥哥就一直站在走廊上等待着杨琼飞。终于结束了,杨琼飞的目光与摄影师的目光短时间很灼热的碰撞着,她似乎同时之间也意识到了哥哥的存在,在这一切旁边确实是哥哥的影子。他取代不了那个留着长发的时髦的摄影师,他只是一个来自小县城照相馆的摄影师,为了爱情为了一个女人,他来到了省城,如今,他已经站在杨琼飞的面前,杨琼飞走到那个摄影师面前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然后靠近了哥哥。
杨琼飞接下来所做的事就是带着从县城来的男朋友住进了一家旅馆,打开客房门的几十分钟内她就讲述了自己在省城的个人奋斗史,那只是一些过去的片断,却被她讲得很悲壮。她说她不可能是过去的杨琼飞了,她已经在变化,她的个人奋斗史写满了她的变化。
当她把一叠钱交给哥哥让哥哥开一家照相馆时,言下之意是在告别,哥哥理解了她的意思,推开了杨琼飞递给他的纸票说:“我不会收下你的钱,我已经决定在省城开照相馆,但我不会收下你的钱,请你收回它吧。”杨琼飞松驰了一下说她很愿意为哥哥找一家铺面,因为她来省城的时间很长,哥哥没拒绝,三天以后,她就为哥哥租下了一家铺面,然后站在哥哥面前宣布道:“我与你的关系到此已经结束了,我们就暂时不见面了,好吗?”哥哥从那一刻就主动地,积极地从杨琼飞的生活中退了出来,在他看来,那个蓄着长发的摄影师也许就是杨琼飞的男朋友。
很长时间,哥哥都在力图做着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慢慢地接近这座城市,慢慢地溶进省城的生活习俗之中去,让自己磨灭许多县城人的生活方式,包括磨灭饮食、穿衣的习俗,所以,哥哥亲自装修着那间简陋的铺面,它毕竟是他的开端,他要把自己的想法全部装进去,他甚至亲手粉刷墙壁;第二件事就是慢慢地忘记杨琼飞的影子,这件事做起来并不艰难,也许是杨琼飞真正与哥哥恋爱的时间并不长,而且他分开的时间又很长,见面的时间、厮守的时间很短,所以,杨琼飞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了一首插曲。
装修铺面的时间里,哥哥认识了桃子,她就在哥哥的铺面一侧,桃子开了一家发廊,也许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存在让哥哥想起了他的前妻,他很快就与桃子来往了。他与桃子不断来往的另一个目的当然是想尽快地通过一个女人而尽快地忘记另外一个女人。
桃子和他共同买下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就这样,哥哥开始了他在省城的生活。杨琼飞在这之间再也没有来见过哥哥。听完这个故事,我并不感到有多少惊异,在我的感觉中,哥哥这个人与别的男人不一样,他好像为了创造自己的故事而活着。
然而,让我未曾预料到的是在开业的这一天,杨琼飞出现在眼前。她变了,她确实变了,她的天真神态已经消失,她曾经出现在我的眼前的那个小县城的女孩子的形象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距离我遥远的女人,因而我甚至看不清楚她原来的肌肤的特质,也看不清楚她目光中的语言。尽管她很热情,然而她的热情包藏着一个变化之谜。她给哥哥送来了一只巨大的花篮,呆了几分钟就奇特地消失了。我看见哥哥目送着杨琼飞的背影,桃子也目送着杨琼飞的背影,我还看见桃子好像走上前去,质问哥哥这个女人是谁?从桃子那种略带嫉妒的眼神中,我看见了女人与女人,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困境。
然而,毕意我的哥哥已经在省城拥有了他的小小的照相馆,他实现了他的梦想而已。当天晚上,我接到丁兰的电话,我能够感觉到她作为一个孕妇那种气喘吁吁的焦灼。她告诉我让我尽快回家,罗敏又在吸毒了,我没把这个坏消息告诉给哥哥。每个人承担的东西都不一样,于是,我在第二天就乘坐客车回县城,在之前,我本想去看看咖啡商人的咖啡屋,尽管他已经在我生活中彻底地消失了,他的影子让我想起了华尔兹舞;我还想去看一看张阿姨,我越来越想证实一种关系,张阿姨在过去的时光里是不是我父亲的情人;我还想去见一见简,他的存在也许已经让幻想中的罗切斯特消失了。然而他还是简。然而,瘾君子的生活确实坏了我的这一切心绪。我直奔我生命的县城,只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它既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的成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