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中的罗切斯特简睡眼惺松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时,带来的无疑是失望。过了一会儿,那个身穿睡衣的女人已经换上了衣裙,拎着她的包走到简身边说了一声再见。看上去,她并非是简的妻子,简并不解释这个女人是谁,从他对这个女人的态度看上去,这个女人并不显得很重要。到我们喝咖啡聊天时,简才告诉我说刚才离去的这个女人是她崇拜他摄影艺术作品的女人。简言之,因为崇拜他而做了他的情人,因崇拜他而留下来和他过夜。
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我很想到别处走走,于是,当我坐在他露台上喝咖啡时,我就在想象着在省城还可能出现的故事,还可能遇到的别的人和事。我想起来的第一个人是儿童医院的张阿姨,这久违了的形象,使我怀念起父亲在活着的任何一个时刻,给我留下过一些记忆犹新的时刻,我决定去见张阿姨。当我告诉简我去单独走走时,简说可以用车送我去,我拒绝了,简让我晚上一定回来,我点了点头。
第一次来到儿童医院,在呼吸科我见到了穿白大挂的张阿姨正在耐心地为一个孩子看病,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的形象,她好像不会老去,不会因变化而衰老。她依然也无限的媚妩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她与父亲的关系对于我是个谜,我并不想解开这个谜,我只是想看看这个女人,在父亲已逝去的很长时间以后,我想看看人世间一切莫测的变化。
就像是简在县城突然出现让我想起了电影《简爱》中的罗切斯特,因为这个形象代表着一种莫测的变化,也许只有莫测的爱,才会动人心弦,所以,在县城,我爱上了罗切斯特,同时也爱上了一个表面看上去类似于罗切斯特的男人简。莫测的爱也好,莫测的命运也好,都在继续着我们历尽时光之后的沧桑感:当我离开简的房间时,我正在思考着一个令我感到费解的问题:为什么简可以那么容易跟一个崇拜他的女人在一起过夜呢?
直到我见到张阿姨,一个看上去妩媚的女人,穿着洁白的大挂,端庄地坐在门诊,这是她的职业生涯,无论过去和现在,她都在恪守着她的职业,那么父亲呢?在她的生命之中,父亲又是她的谁?把一个已经变成尘埃的死者唤回来,能说明什么,我走了,我悄然离开了,在张阿姨尚未意识到我的影子时我已经离开了。
我想起了第二个人,咖啡商人和他的咖啡屋。如果没有来到省城,我也许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很显然,无论是已经缥缈的过去,还是置身在现实中的历史,都需要我把咖啡商人忘记。很长时间以来,世事如此地莫测,当我和家人不停地用绳子捆绑弟弟的肉身时,仿佛另一种时光也同时在捆绑着我的肉身。
肉身到底是什么色彩?它也许在黑夜中会变得很深沉,像黑色,那墨汁泼落在身上的黑色,那涂雅似的黑,由零乱到简洁,再由简洁变得混乱不堪;它也许在黑白来临时会变得轻盈起来,像晶体,像棉花,像水的色彩……
直到如今,我们依然并不清楚肉身到底可以呈现出多少种色彩。当我站在记忆中的那间咖啡屋外时,我又看见了咖啡商人的妻子,她好像变年轻了,是打扮使她变得年轻起来吗?是这间咖啡屋让她变得年轻起来吗?一个男人从咖啡屋走了出来,他拿着手机正讲电话。这个男人眉飞色舞,仿佛一边讲电话一边抵达什么地方,咖啡商人的妻子走近他身边,表面上看上去显得若无其事,然而,从我的目光看出去,她是在倾听咖啡商人讲电话。这个场景让我感到很好笑,仅仅这个场景就使我意识到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是无法寻找到真理和爱情的。这就是我和咖啡商人彼此忘记了的原因吗?
经过一家舞厅时,我突然想起了华尔兹,教会我跳华尔兹的第一个男人就是咖啡商人,很难想象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很多年前教会我跳动华尔兹的男人。这也是变化莫测的变幻中的现实吗?我离开了。现在暮色已临,我要回到简的身边去。一路上我在想:如果说那个留在简身边的过夜的女人是简的崇拜者的话,那么我又是简的什么人?当我奔赴省城时,身份很明确,我是简的恋人。而此刻,我怀疑我的身份已经变化了。我敲开了门,简已经在等候我很长时间了,简显得很有激情,见面后就开始拥抱我。简说:“你可以永远地生活在省城,为什么非要回到县城去……”“我们用哪一种方式生活在一起呢?”我想起了婚姻,我想,如果简在此刻能够严肃地、真诚地向我求婚的话,我也许就会留下来。
简说:“我们可以同居在一起,这种方式是我喜欢的方式,我相信,像这样的女人也会喜欢这种方式,不是吗?你在作品中一直在寻找着自由,同居就是男女间极为自由的方式,如果哪一天不愉快了,就可以分手。”
我明白了,这就是罗切斯特,我幻想中的罗切斯特,从他的那道伤疤我看见了婚姻的受挫,所以,一个婚姻受挫的男人再让他进入婚姻之中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从这一刻,我就明白了,我不可能跟简这样的男人继续下去。因为我不是别人,所有人世间的一切我都注定要去经历,比如婚姻。
当简从衣柜中的架上寻找到一件睡衣让我到沐浴间去时,我在无意识之中看了衣柜中有好几件不同款式的女式睡衣,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捉弄:幻想在捉弄着我吗?为什么在简的衣柜中有好几件睡衣,难道有不同的形象的女人经常与他过夜吗?简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切,他开始解释那些睡衣是女人带来的,在我不在场的时刻,一个未婚男人跟未婚女人在一起也是件很正常的事。
我突然决定不在这里陪同简过夜了,当简一边说话一边想送我进沐浴间去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距离:简的生活方式离我太远了。当我想离开时,简好像并不勉强我,他给予我自由,他把我送到一家附近的旅馆,他说:“你可以想一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又回到我身边,无论如何,我对你是认真的。“他这样一说,好像已经显示了他对别的女人的不认真,我想起了游戏这个词汇。
这个词汇很中性,在这个词汇之中我在省城的旅馆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我想起了哥哥让我去见女友杨琼飞的事,我本来想,我会在省城住很长时间,我会慢慢去见她的,然而昨天晚上,我突然决定不去见简了。我的幻想中的罗切斯特那么快就已经消失了吗?
直到后来我才弄清楚,简和我的故事缺乏根基,虽然我们认识了,好像相互吸引了,然而,我们的相遇却像浮萍一样,我在省城依然感受到了一种不踏实,所以,我决定回县城去,在客运站买好了车票,我现在去会见杨琼飞。沿着哥哥提供约我的地址,我寻找到了杨琼飞所在的广告公司。
一个化着浓妆的女孩跃入我的眼帘,在广告公司门口悬挂着的那幅广告牌上,我已经看到了杨琼飞,她穿着一套内衣站在玫瑰花丛之中,好像对着全世界微笑着。恰好杨琼飞在外景地拍摄广告去了,不在公司。所以,我没有见到她,不过,我已经在广告牌上见到了杨琼飞,我在公司要了一张印刷出的广告,我想把它带给远在小县城的哥哥去看。
然而,我站在公用电话旁给简打电话,简明有些意外地说:“你不能离开,我会给我幸福的。”简来到了客运站,我望着简脸上的那道伤疤,我明白了,简不可能是电影中的罗切斯特,我的幻想结束在客运站的候车室里,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里,我和简面对面地站着,我和简只是一首插曲而已。就这样,乘着大客车,我已经松开了简的手,在显得有些忧伤的细雨中,我再次看见了简脸上的伤疤,那段已经失败的婚姻总是让简看见过去。此刻,没有我在简身边,也许他会过得更自由一些:那些陈列在简衣柜中的睡衣足以说明简游戏生活的欢娱。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不想进入简的衣柜中去,也不想把我睡衣挂在简的衣柜里……我的梦醒了,黎明降临时,我又回到了县城,我突然产生了这样的现实感:如果我再恋爱的话,我一定跟一个土生土长的县城男人恋爱,我一定会嫁给一个县城男人,做他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