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城到省城简直是一次飞跃:首先,是父亲的职业让我对省城充满了幻想,它让我在已经过去的年代里 产生了一条线,即从县城到省城再从省城到县城。这条路线长久地影响了我的想象力。由想象力所产生的一系列意象附加在我的人生旅途,世界是多么大又多么的小啊,在许多年之间,对我来说世界上最远最神秘的地方就是省城,而最小的世界就是县城。
从县城到省城的路上我碰到了一个人,他就是李路,我在前面已经交待过李路,李路已经辞职了,他不再开着那辆波兰大货车在省城的公路上了。事情很偶然,我们有成百成千个偶然,它就是劫数,它就是圆圈,它就是幸福,它就是命运。
在偶然之中,我乘坐的客车突然出现了故障,我和20多位乘客不得不走出车箱。这是一座盘山公路,客车很费力地朝着山腰喘息而上时,我就预感到车太累了。我能感觉到车身的那种疲倦,就像人的身体一样,付出太多的体力,就显得力不从心了,我曾在我的父亲和母亲身上看到过这种疲惫不安的状态,他们为我们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多了,他们从把我们生下来的那一时刻开始,就每分每秒地付出代价,直到把我们培养成人以后仍然在付出代价,车猛然刹住了,司机让我们下车。
我坐在公路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咖啡商人已经在省城等待我,我的心仿佛已经插上了翅膀,却无奈地被阻隔在这里,两个钟头过去了,客车司机仍然躺在车身下面耐心地修车。当一辆货车突然之间停在路边时,也是停在我身边。从货车里跳下来一个男人,他就像是暗影中的暗影,占据了我时光中的一部份,然而脱离出去,现在又晃动着出现在我身边。就这样,我又搭上了李路的货车,他恰好要去省城,这正符合我的心意,坐在车上时,我感到很幸运,如果没有李路,不知道客车要修到什么时候呢。
然而,好梦不长,不远处出现了泥石流,漫长的停滞正在前面等待着我们。滞留的车辆仿佛长龙一样停放着。李路说,如果你感到困你就躺一躺吧,我明白他的意思,天已经黑得看不见指缝,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们就这样滞留在车厢里,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醒来时,我感觉到什么东西在轻抚我的面颊。
它不是芦苇杆,也不是草棵和树叶,它是一个男人的手指尖,它在轻柔地摩挲着我的面颊。我佯装入睡,我已经不是小女孩了,我可以接受这只手的抚摸,所以,我不抗争,我害怕抗争会让这手指震颤,因为我知道,这男人的手指尖决不会长久地在我的面颊上流连不息,它会停留一个刹那,一个片刻,这就是我们生命的温谧,像树枝碰着树林似的一阵温谧,像青苔碰撞青苔时的一阵阵温谧,人如果可以忍受这种温谧,就已经获知了人世间的一种思想:即我们在人生中相遇到了一阵阵短暂旅途之中的温谧,就再次分手了,我们之所以产生了温谧,只是为了在另一个地方分手而已。
事情的结局就是这样,滞留期过去之后,就是省城。我和李路就是在省城的城郊车站分手的,他去下货,而我要去找一个人,我们有着不同的现实,我们直奔现实:在我的现实之中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咖啡屋,我的男友咖啡商人已经在那里等候着我。许久以来,在这部文本中,我一直称呼他为咖啡商人,我不愿意披露他的真实姓名,也许我从认识他的那一刻开始,他的职业就是他的名字;也许,他只不过是我生命中的另一种插曲而已,与他相识留下的种种记忆,不过是一杯杯咖啡的影子而已。而在那一刻,他终于把我呼唤到了他身边,直奔他的目的,带有世俗的力量:我想摆脱县城的生活,我想寻找到一个男人和一种支撑我生活下去的影子而已。
我开始经营这家咖啡屋了,咖啡商人和我生活了三天就回北回归线的西南方向收购咖啡去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咖啡商人的老婆一个广东老婆,操着广东普通话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紧紧地盯着我的乳沟,天气太热了,我不得不穿很薄,很低领口的上衣,当时,我正独自一人坐在咖啡屋里,这是上午九点半钟,我正清理着昨夜留下的咖啡屋全部残留的垃圾时,一个身体纤细的女人朝着我的目光走了进来,女人一进屋就盯着我的乳沟,继而翻翻眼皮说:“你就是罗修吧?”我点了点头。她继续说道:“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咖啡商人的老婆,我没见过你,但我已经认识你很长时间了……从我第一次听见咖啡商人提到你的时候,我就开始幻想你……咖啡商人一次又一次地说服我让我接受你,现在,我终于可以接受你了,最重要的是你要接受我却并不容易,不是吗?多长时间以来,我男人力图让我与你和谐相处,这对于我来说并不容易,然而,为了不失去他,我同意接受你的存在,也就是我男人让我们共同来经营这家咖啡屋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都不离他而去……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你愿意同你的情敌一起经营这家咖啡屋了吗?”
她说的话太多了,声音太密集的时候,往往是一个人满怀仇恨和幸福的时刻,我能够在这个女人表面上温和的声音中感受到一种荡漾在水一样涟漪中的仇恨,我能够感受到等待我的是一种圈套,所以,我在她逼视我回答的一刹哪就彻底地否定了我想留下来的念头。在这个时刻,我的现实意义已经被这个表面温柔的女人逼到了墙角,她的声音里藏着刀子,似乎想割断我的血管,因而我大声说:“我不会留下来的,我马上就离开,咖啡屋已经属于你了。”她笑了,依然是那么温柔地一笑说:“我并没有逼你,所有这一切都你自己决定的,要知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与你生活,然而,你却要离开吗?”
我肯定地说:“不错,我马上就离开。”我突然想起了咖啡商人匆匆离开我的一个简单理由:当我们拥抱在结束了一个吻的时候,他对我说:“有些东西是不得已的,所以,我要离开;你要学会忍让和接受别人,这是我们可以生活下去的基础。”当时,我并不介意他说的话,因为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广东男人的广东老婆看上去身体并不圆润,却抛出了一个圆滑的圈套。等待我的结局是离开,我现在明白咖啡商人的手意了:他既无法割断过去的历史,也无法割舍现在的历史,所以,他想出了一个办法,让他的老婆接受我与我生活在一起,惟其这样,他才付诸实现了把我接出县城的愿望。
离开了咖啡屋,我在远远的一家冷饮茶店里,窥视着一直送我出门的那个女人,她好像显得骨瘦如柴,然而,她却有巨大的力量驾驭她的命运,在面对他男人的背叛婚姻时,她既不诅咒,也不离婚,她用温柔的声音和力量走近我,几十分钟时间悄然地过去了,她就这样让我自动地离开了咖啡馆。我已经欲哭无泪,这种骗局使我陷入了困境,然而,我已经作出了决定:我决不可能同我的情人老婆共同经营着这家咖啡屋。
从省城返回县城的路上,我途经了弟弟所在的那家西南最大的戒毒所。我下了车,走进了戒毒所的大门,当我的弟弟罗敏前来见我时,我对他的希望远远超过了对我自身的希望。我和他在戒毒所里共同用一次午餐,他的神态显得有些阴郁,却充满了幻想:他告诉我,他想尽快结束戒毒生活,并且彻底地戒毒,回到县城以后,他想找一个女孩子结婚。也许对爱情的幻想会让他越过这次遭遇的痛苦,他说他在县城里默默地爱过一个女孩,她是他中学时代的女同学。还没有来得及走近这个女孩子,他却成为了瘾君子,我看着戒毒所树枝上雨滴落在地上,溶化进潮湿的尘埃之中去,我离开了戒毒所。
仿佛像对省城失去了幻想,我回到县城时已近半夜。当我走出车箱时,我却没有即刻回家,我不知不觉已经走近咖啡商人经常住的那家旅馆,在很长时间里,它是我通向咖啡商人的幽居之所,它给我带来了一首首华尔兹的同时,也给我带来了解释不清的谣传。我想,我已经决定了,离开咖啡商人,让这段插曲成为我的记忆。从我面对咖啡商人的老婆时,我就已经决定了,我愿意回到县城去,我愿意生活在县城的编织着种种蜘蛛特色的网中,经历别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