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辞了职务,我不得不辞职,辞职之前领导找我谈话了,他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旧胶鞋神奇地不翼而飞了。我盯着领导的足尖想:领导也有脱胎换骨的时候呀,毕竟那一双洗得发白的旧胶鞋已经不太适应时代的特征了。所以,领导换了旧鞋,穿上一双黄色的皮鞋,那种黄色太亮了。穿在领导脚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那种黄色也许在我看来更适合县城里的年轻人穿。他见我盯着他的鞋就说:“看什么,我的脚有什么好看的,我今天找你谈话是因为你的生活已经越轨,单位的人乃至县城的人都在纷纷扬扬地传说你经常到舞厅去伴舞,不仅仅如此,你好像还到旅馆去……你到旅馆干什么呀,你能说清楚吗?”他突然伸过手来拉了拉我的手说:“当然,我也会保护你的,但你必须跟我说清楚,如果说清楚就没事了,如果说不清当然会有事……”我突然在领导眼里看到一种奇怪的神情,一种让我感到害怕或恶心的神情,他离我已经很远,他好像在盯着我的乳沟,我绕开了他。他的神色变了:“罗修,如果你不跟我说清楚,你在单位是无法再呆下去的……”我拉开门走出了领导的办公室,自从我与李路分手以后,有关我的种种谣传已经不再是一条桔红色喇叭裤和一双高跟鞋的谣传,这种性质完全变了,在谣传中我变成了一个舞女,总之,一旦我出现在舞厅,我就是舞女;而我一旦出现在旅馆,我就是妓女。当然种种谣传都只可能在私下传播,为此,我希望咖啡商人能带上我离开县城。
然而,他还是先离开了,他回一趟广东,然后再来接我离开,我和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去舞厅了。也许我们再也不用去舞厅跳优美的华尔兹舞了,也许旅馆已经成为了我们的约会的地点。我记得很清楚,我是在李路与那个修理工结婚的那天成为咖啡商人的情人的。那个时刻,我就是想寻找到一个影子来代替李路,我后来已经发现了,李路在他单身的油毛毡房间里一边听邓丽君的歌,一边谈恋爱的时光,也许是我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
李路结婚的晚上明月高悬着,因为离中秋节已经很近了。所以明月就像一轮圆盘高高地悬挂在天空上。咖啡商人走近我,我嗅到了气息,男人们气息各不相同,总之,我再也嗅不到李路工装衣裤上的油渍味了。咖啡商人身上有一种香烟味道,他吸烟好像很厉害,他孤独的时候就会吸烟,他说他已经离家很长时间,他走近我慢慢地解开了我的衣扣,他说他在舞厅中跳舞时就知道会有这样一个时刻降临的,他说他刚开始邀请我去跳舞时并没有幻想过我的肉体,然而时间长了,当他一次又一次和我跳着华尔兹时,他就开始想要我了。
明月悬挂在窗口,我初恋男友和一个修理工结婚了,那个夜晚,也正是我将身体献给一个男人的时刻,这种对抗是我的青春期犯下的一个严重的错误,还是我青春期缔结出的另一种伤怀之花?总之,当我脱光衣服躺在咖啡商人的旁边闭上双眼的时候,我总是会看见李路开着时髦的波兰大货车从城郊之路带我第一次去省城的场景;我会想起并浮现出李路穿着三角短裤,站在客运站单身宿舍外的一排水龙头下面冲凉时的情节,每当他冲凉回来的时候,我就会从空气中嗅到一个男人的体味,它使我肉体的欲望一点点地,无法抗拒地,尤如磁铁发出的磁力;我想起了独自一个人躺在离缅甸很近的那座小镇堕胎的场景,那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对自由如此的渴望;我还想起了那个水果商人,当我奔向省城时,甚至想见到他,而他为什么那么快就已经忘记了我。
县城旅馆朝南的客房里,我呈现出了肉体,我呈现出了迷惘和青春期的错误;从这个时刻开始,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乘着时髦的波兰大货车跟随那个皮肤黝黑的李路去省城了;我知道李路的婚房再也不会属于我了,我再也不会趁着黄昏的朦胧前去与李路约会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包围着我。每当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时,他们总要议论我,因而,有一天上午,我把一份已经写好的辞职书呈现在领导面前,这个穿着黄色皮鞋的男人,头发在这么快的时光之中全部秃顶,他似笑非笑地对我说:“你想好了,你真要离开吗?我说过,我可以保护你的……“我看见了他淫欲的目光,我走出了办公室,走出防疫站,我奔向旅馆,他正在等我,他曾经答应我要带我离开县城的,所以我辞职了。
香烟在他手指上正在燃烧,他显得很困惑地看着我,告诉我一个意想不到的决定:他不想在这一次带我离开县城了,因为他还是想先回家,家里有老婆和一个孩子,虽然他跟老婆已经没有多少感情,他还是不想让我出现在他老婆的面前。他这样一说话,我的头顿时失去了平衡,我的身体仿佛成了一只嗡嗡转动的蜂箱,无以计数的蜜蜂正在蜇痛我的身体。我低声说:“你怎么能把这样重大的事,把你有老婆的事情在事先隐瞒?你怎么能隐瞒住这样的现实……”我的泪水像晶莹的露珠顺着他的领带流下来。
我跑出了旅馆,一个强有力的现实需要我去纠正和猛力地抓住,我拼命地奔跑,用我一生最快的速度,因为我已经预感到防疫站的领导的手仍然在抓住我的那份辞职书。我一定要收回那份辞职书,我的那双高跟鞋就在我跑进县防疫站的大门口突然折断了,然而,我已经到达了终点站。我进了领导的办公室,正像我预感的一样,我在一个半小时前呈现出的辞职书正放在他的面前。
我气喘吁吁地走近书桌,用手抓住那份辞职书说道:“我不想辞职了。”我看到领导在笑,在别的任何场所都看不见的笑。我也对他笑了笑,我终于收回了辞职书,因为我在那一刻需要它,我知道如果咖啡商人不带我离开县城的话,我必须收回我的辞职书。
从一个极端进入另一个极端;我的人生在县城的围栏之中,在护城河水的清澈流动之中开始经历一切生命中必须历经的过程。咖啡商人离开我的时候,我仍然带着一种隐隐的期待,我希望他不久之后返回县城时,凭着一个可靠的理由就可以带上我离开县城。
沉濡在县城丝丝缕缕气息中,咖啡商人离开以后,在谣传之中我似乎被一个男人抛弃了。有关我的谣传进入了高潮之后必将落下去。我终于被抛在一片没有波浪的平地上,就在这个时刻,有关我姐姐的故事又开始了。自从姐姐成婚以后,她仿佛嫁到了一个遥远的世界去,当她回到娘家时,往往是我出门约会的时候,这种时间的差异使得我和姐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和交流。
姐姐已经做了母亲,当孩子已经牙牙学语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婚姻生活开始出现了问题。我是在一个黄昏匆忙与姐姐相遇的,当时,我无聊地散步,而姐姐呢,却正巧在搜寻找着姐夫张羊的痕迹。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县城的歌舞厅已经倍增,姐姐对我说张羊经常到舞厅,她正在出入着县城的每一家舞厅想把张羊叫回家。
我截住了姐姐对她说:“张羊进舞厅并没有什么错误。”张羊已经从那个小镇调到了工商局当一个小科长,这正是姐姐很多年前的愿望,她总希望张羊离她近一些,远和近完全是两回事,就像朦胧和清澈是两种像一样。张羊终于调回了县城,近距离可以让姐姐看张羊更为清晰一些,姐姐埋怨着舞厅,她把一切怒气都发泄在舞厅上。她说:“一个男人进了舞厅就变坏了,在舞厅时的坏女人又那么多。”我的姐姐大概没有听说我的谣传,也许她是故意这样说,以此嘲弄我。
不管怎么样,那天黄昏,我还是阻止了她去找张羊,在我看来,舞厅并不会教会男人变坏。然而,我却怎么也解释不清这个道理。我姐姐在我的劝阻下回家了,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姐姐再一次面临着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危机。而在我回家的路上,在一条胡同里,我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背影,他就是张羊,他正背靠着墙壁,而他的面前,站着一个看不清楚面孔的女人。我屏住呼吸,绕开了这个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