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走类似哥哥的私奔之谜一样没有结果和答案,从这一刻开始,我就像影子般紧贴着李路,既不抗婚,也不同他策划着未来的道路。这就是我在小县城最迷惘的时期,直至县城出现了第一家舞厅。那种好奇心驱使着我,在李路的怂恿之下我们进了舞厅,李路告诉我说在省城他去过舞厅,我问他跟谁跳舞。他说当然只可能跟陌生人跳,在省城的舞厅是没有熟悉人的。于是,我就想象着李路在省城的舞厅中跟陌生人跳舞的场景。我好像通过这种现象了解了李路的另一种生活。
李路的舞跳得很好,我奇怪他是什么时候学会跳舞的,他告诉我,有一次在省城无聊的时候他就进了舞厅,然后在陌生舞伴的带领下学会了跳舞。他这样一说,我感觉到了一种隐隐的嫉妒,我还是头一次感觉到这种不好受的滋味。
舞厅开业时,跳舞的人很少,我和李路是少数人之一,是李路教会了我跳舞,当他携手教我跳舞时,很多人在看,看的人比跳舞的要多得多。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另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就像最初我们穿上喇叭裤和高跟鞋所引起人的非议一样。所有人都知道我就是李路的未婚妻,所以,我们在舞厅开始作为县城第一批跳舞的人赫然地出现在舞厅时,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非议。渐渐地,我感觉到别的人也进了舞厅,比如,我的哥哥罗华带着那个开发廊的小姐也进了舞厅。
李路不在的时候,每到周末时,我的脚会不由自住地踱向舞厅,它毕竟是县城除了电影院之外的第二个娱乐场所。而且它就在电影院对面,李路不在的时候,我自然就没有舞伴,起初我在舞厅外面散步,我总是在想象着李路在省城的舞厅中央与陌生的女人跳舞的场景。它就像一种图像不停地幻变着,直到有一天傍晚,一个陌生的人走近我,问想不想陪他到舞厅跳舞。
他陌生极了:穿着西装,颜色是咖啡色的,那个时代,穿西装的人很少,土生土长的县城人几乎都没有人穿上西装;所以,我能判断他不是本地人,其次是他的声音,他好像是广东人,说着广东普通话,他三十岁左右,显得彬彬有礼,一开口就叫我小姐。我被这种陌生的称呼激荡着,感觉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陌生,就像那个黄昏电影院正在上映一场电影般散发出陌生的悬念。所以,我在那个黄昏同他走进了舞厅。
他会跳所有的舞步,而且他的华尔兹跳得非常好,李路恰恰不会跳华乐兹,所以,当他开始教我跳华尔兹时,旁边正在学跳舞的舞伴纷纷退出了舞池,因为我们的旋转仿佛圆形的波涛已经涌上岸来,又像黑夜中的蝙蝠在尽情地飞翔着。几个晚上我就成为了他跳华尔兹的最好的舞伴,然而,我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们好像就是舞伴而已,出了舞厅,我们就散场了。
有关我与这个陌生人在舞厅跳华尔兹舞的流言很快就传开了。在流言中我成为了每天晚上在舞厅陪同陌生人跳舞的舞伴,我通过做舞伴而赚钱等。首先是单位领导私下找我谈话,他的头发好像又少了一些,他依然穿着那双洗得发白的黄胶鞋,他站在他办公室严厉地教训我说:“你的行为已经损坏了我们单位的形象,如果你继续在舞厅做舞伴的话,单位会采取行动的。”
谈话结束以后,我又要面对我的母亲,她已经等候我几个小时了。每晚我出门时,她并不知道我去哪里,在她看来,我只会与李路在一起,在她看来,这个世界很小很小。她是今天上午上班时听到流言的。母亲的脸气得已经发紫,她依然像往常一样压抑着她的怒气和绝望,依然维护着她的声音尊严。其目的是不想让旁边的邻居听见她的叫唤声,她掩上了门,拍着膝头哀求我不要到舞厅陪陌生人跳舞了,不要再用这种无耻的方式去赚钱了。我打断她的声音,她就疯了一般用双手捂住胸口。我只好保证说我不再去陪陌生人跳舞了,我这样一保证,母亲哀求我快一些跟李路结婚。她说只有结婚会改变我这样的女孩子。
李路回来了,有关我与陌生人跳舞的流言很快传到了他耳朵。当我们见面时,他的神色变得很严肃,他说你不应该到舞厅去跟陌生人跳舞,我就说你也不应该在省城的舞厅跟陌生人跳舞。他垂下头,他后悔极了,他说不应该带我去舞厅跳舞的,他说,你知道不知道这是县城,我们的任何行为在这座小县城都会被扭曲和篡改。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跟别人不一样,他起码没有亵渎我的行为。他只是让我学会妥协而已,当这样的时候到来时,我们又开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然而,我却喜欢跳华尔兹,那个陌生人教华尔兹舞,所以,一旦李路跑长途离我而去的时候,我又会再一次来到黄昏的舞厅之外徘徊着,我的身心仿佛期待着旋转。就在那个黄昏,一个声音向我飘来,一种从黄昏中升腾起来的广东普通话很温柔地来到我耳边,我抬起头来,那个男人今天没有穿咖啡色的西装,而是穿了一身银灰色的西装。他低声说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我了,我支支唔唔地点头,就想绕开他而去,他挡住我说:“你害怕了,对吗?你是不是害怕同我一起跳华尔兹舞了,可我们是一对多么好的舞伴啊。”他一语道破了我被县城的流言,所压抑着的那种期待,而且他的声音中有一种召唤感,它使我那被妥协的身心重新得到了一种新的震荡。
这就是那个黄昏中的我:为了期待跳一曲华尔兹,我再一次跟着这个陌生男人进了舞厅,仿佛在那一刹那间,我的勇气正在上升,我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座县城的流言。也就是说我逃离了流言,我的身心不再被流言所困了,一曲美妙无比的华尔兹舞是我生命中一种舞曲,为了极时地旋转出这种舞步,我不会错过这个黄昏的。
我没有想到这曲华尔兹舞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跳得自由自在,它激起了小小舞厅中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当我们走出舞厅时,陌生男人说他想请我到旅馆里坐一坐,因为时候还不是太晚。那个晚上我并不知道总有人在盯着我,并窥视我的生活。所以,有人看见我跟这个陌生男人一块进了旅馆,他给我沏一杯咖啡,告诉我说他是做咖啡生意的,他在广东就发现了我们这个地区适宜种植热带咖啡,他把我们这个地方的的咖啡称为北回归线的美妙和神话。所以,他想把这个地区的咖啡推销到全国乃至世界。
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时间过很快,我辞别了他,他将我送到门口,并约我下个星期六继续在舞厅跳华尔兹。我点了点头,朝着回家的路走去,我看见了李路,他站在路口等我已经好长时间了,他一靠近我就对我说:“你身上有男人的烟味,你是不是又到了舞厅去了……”我垂下头来,李路突然说:“我想了想,我们还是快点结婚吧,有人告诉我,女人一结婚就不会到舞厅去了。”他笑了笑,我却摇了摇头,我说:“我还不想结婚。”我们分手后的第三天,李路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到了郊外的护城河边,他知道我最喜欢这个地方,他从来没有对我如此的暴躁过,他说有人已经看见我又进了舞厅陪那个广东商人跳舞去了;有人还看见我陪那个广东商人进了旅馆,他问我到了旅馆去干什么,然后他把手轻轻地伸进我的胸部,低声而厌恶地说道:“你是不是卖淫去了?”我挣脱了他,我一边挣脱一边落在护城河的水里,我躺在并不深的河底,我在河底看着站在岸上的李路。
就在这一刻,我作出了一个极端的决定,我永远也不会嫁给李路了。我从河底上岸,全身潮湿,我压住内心的愤怒对李路说:“不错,我到了旅馆就是去卖淫,你要怎么样,从现在开始,我们永远分手吧,从现在开始,我们永远没有任何关系了。”我说完就沿着护城河朝前走着,我听见李路大声在我身后叫嚷:“你尽可以到旅馆去找那个无耻下流的嫖客,我永远不会再娶你了。”
就这样,我和李路的关系在护城河边彻底地结束了。我们离开时,彼此都带着创伤,语言伤害了我们的身体,我那落入河底的湿湿的肉体。两个多月以后,李路结婚了,新娘是客运站的修理工,有人私下告诉我说李路是为了赌气才跟那个长相平平的修理工结婚的。而两个多月以后,我已经做了咖啡商人的情人,这一切都是为了赌气。离开李路以后,我就去找了住在旅馆里的广东商人,就这样,我的初恋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