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一个声音就叫醒了我,李路已经站在我身边。现在我突然意识到了昨晚我是与一个男人同居一室的,这荒谬的现象写出了我置身在一座孤零零的山坡上旅馆里的历史。如若换了另外一个地址,我想我不会有胆量与一个认识了不长时间的男人同居一室的,我很庆幸刚刚度过的一夜是平安的,因为我没有碰上传说中的坏东西。李路点燃 了一根香烟说:“我们上路吧,路途还很远,现在天气凉爽,好上路。”我点头 ,他盯着我,不是在盯着我的脸,而是在盯着我的喇叭裤,好像是一点点火焰在他眼神中闪烁了一下又消失了,上了车以后,他问我醒了没有,如果说没有睡好的话可以在车上睡。我根本就不困,我很奇怪昨晚我睡眠那样好,我侧面看了一眼李路,他正一心一意地开车,我嘘了一下:想一想,刚刚逝去的一夜太危险了,如果李路对我产生了杂念,我不知如何去对抗他。
就这样,我坐在波兰大货车里,坐在一位年轻的货车司机身边,他的职业和身份都是那个时代最让人羡慕的,因为开一辆波兰大货车的人毕竟是少数派,不仅如此,他们油腻的工裤,在那个时代显然也是一种时髦。
时髦笼罩了我们。我已看到任何一种时髦来临时,一座县城都会为之沸腾,仿佛火炉上的一只茶壶中的水沸腾着。我年仅此18,任何一种时髦都会让我心跳,而且我发现了任何一种时髦都与我们青春的身体有关系:比如,喇叭裤,它显然是为处于小青春期的男女带来的一种沸腾;比如烫发,然而,我并不喜欢烫发,当许多男孩女孩追求这种时髦时,我一点也不心动,因为我天生就有一头自然的卷发;我用不着花时间去卷头发,让它变成波浪形。然而,我却是第三个穿喇叭裤的女孩子;再比如,收录两用机,如果是县城的街道上,有谁拎着收录两用机的话,这也是一道时髦的风景;再比如,穿工装衣裤开着波兰大货车的司机,他是如此地时时髦,他可以任意地穿越距离,他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往返于省城的路上,这种时髦使我心旷神怡。
现在,很快就要到达省城了,再过四十分钟以后,货车就会到省城了,再过四十分钟后,大货车就会到达省城的郊外了。为此,李路在路上就对我说,他的货车是不可能进城的,让我到郊区的停车场时要尽快地与我父亲联系。我从口袋中寻找到了一张纸片,上面写着父亲所在的旅馆和电话号码。在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父亲在我们生活中长久的缺席也是一种时髦,他是住省城的采购员,一年中大部份时间都在省城;每年过春节前,父亲是要回家的,从小时候开始,每当父亲快要回家时,是我过节日的时候,也是等待穿新衣服的时候,那时候,父亲会搭上一辆运货车回家来,父亲是电力局的采购员,他不知道给县城的电业事业采购了多少水电器材料,总之,从我上小学时,父亲就到省城做采购员了。
四十分钟以后,我们已进入了郊区的停车场,李路把车停下来以后,帮助我去寻找邮电所,步行了几十分钟,邮电所出现了,打电话的人排着队,李路说,如果我不急于见父亲的话,可以陪他去御货,然后他再陪我去寻找父亲。李路说省城太大了,有小县城的几十倍大,第一次来省城的人往往会迷失方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弄不好会丢失掉。我一听这话,本能地靠近了李路说,我跟你去吧,我不再排长队给父亲打电话了,不过,那时候我就很奇怪,在一座小小的出电所,打电话的人竟然也排长队。我笑了一下,李路问我笑什么,我问李路为什么打电话的人也需要排队?李路说省城太大了,人口太多了。我跟着李路上了车,然后跟着李路到了郊区一家省食品公司下了山羊。当那些经历了长途颠簸的山羊从县城来到省城时感到了异样的恐惧。它们不住地叫着,不断地互相寻找着伙伴……然而,它们的命运却被一道道食品公司的栅栏围了起来,不久以后,它们将结束来到世上的短暂的旅途。食品公司的屠宰场上很快就会流着它们的血,它们将成为省城人胃中蠕动的食物……我突然感觉到了这些山羊们的可怜。然而,货车很快就空了。李路很快就做完了交结手续,带着我离开那些山羊们,李路说,我带你乘座公交车进城去吧,你还没有坐过公交车吧?我迷惑地点了点头,李路就带着我来到了公交车的候车室,就像邮电所的人们排长队打电话一样,乘公交车的人同样也需要排长队,这是我来到省城后看到的第一种印象。
公交车来了,李路和我上了公交车:我们的身体不断地在人群中晃动着,公交车猛然刹住时,我会发出一种声音,李路就靠近我说:“轻点,别人在笑你呢。”一阵羞涩涌上来,我 止住了叫声,身体配合着公交车的起伏,我想,省城的人们每时每刻都可以乘公交车上下班,难道这也是一种时髦吗?我突然喜欢上了公交车,而就在这一刻,李路却唤我下车了,为什么这么快就要下车呢?李路拉着我下了车,然后告诉我说快要到你父亲所在的旅馆了,我们走路去吧,天已经黑下来了,我不知所措地跟在李路的身后,环顾着四周,沿途的街灯照耀着我们,我真不知道脚应该如何挪动,难道这就是省城吗?
我仰起头来,街灯是如此的明亮,而我为什么却感觉到陌生,这些错落有致的记记和从我身边经过的人是陌生的,就连涌来的味道也是陌生的。而李路却不一样,他好像对省城太熟悉了,好像能支配自己的行为向东还是向西而去。
朝阳旅馆终于到了,这就是目的地,这就是我父亲坚守的阵地吗?我抬起头来看着那块已经镶嵌在墙壁上的“朝阳旅馆”,它镶嵌得很深,仿佛是我在小县城见过的镂空布料的工艺品,我看着那几个字,即将见到父亲的那种喜悦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因为我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见到父亲了。
服务员把我们领到了旅馆的小院子,这是一座四合院似的小旅馆,有点像我们小县城的庭院,不同的是我刚进入庭院就能感觉到在院子里晾了那些雪白的、已经洗得发旧的床单。我嗅到从床单散发出漂白粉和洗衣粉的味道。我还听到了外省人的声音,一个外省人好像跟另一个外省人讲话,她像是东北人,口腔就像青苔一样圆滑。
服务员知道我是来找父亲的,就让我等一等,她说父亲刚送一个朋友出门,不用多久就会回来的。李路说既然已经找到我父亲所在的旅馆了,他也就回去了,他就住在东郊的旅馆里,他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四天后他就回去了,问我能不能跟他一块回去,我迷惑地点了点头:“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跟你一起回去。”李路笑了,他对我说:“三天后他会来旅馆找我的。”
李路走了,留下我独自一人等候着父亲,四十分钟过去了,父亲终天哼着歌曲回来了,父亲哼的是《智取威虎山》中的一段曲子,父亲好像始终在哼着这段曲子,即使过年回家时也在哼着这段曲子,他惊叹不已地说你怎么到了省城。我简单地说明了理由,正说着,一个女人突然来到父亲的身后,父亲说:“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女人十分妩媚地对他说:“走时我忘记了带我的包。”父亲打开了客房门,那只蓝色的提包果然在父亲的床上,女人看了看我,父亲介绍说我是他女儿,女人惊异地端祥着我说:“哦,你的女儿真像你,像极了……”女人一边说一边拎着蓝色的提包向父亲点头便离开了旅馆。父亲站在旅馆,目送着女人离去,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笑起来很妩媚的,父亲告诉我说,张阿姨是儿童医院的医生,是父亲早年的朋友。
我见到父亲的时候,就看到了父亲身边一个妩媚的女人。那天晚上,我住在父亲的客房中,我总会嗅到一种来苏味,也就说是我们通常到医院去所嗅到的那种味道。我想,这味道一定是张阿姨留下来的,因为她是医生。我累了,明天,父亲将带着我到省城去转转,我想起了肩负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