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中看不到任何可能吓坏我的,我经验中难以想像的通奸场景。而相反,镜头中出现了大片大片的云朵,以及在这云朵之中缀满果实的树枝。在青苹果和桃子,梨下面出现了我的姐姐罗果,她仿佛从乌云笼罩下的一团团蜘蛛网中钻出来,看见了明媚的阳光,在她旁边站着的是笑容可掬的张羊。我盯着那些图象,我费解地看着那镜头中我姐姐被果园和张羊所笼罩的一个个现实的时刻,我难以相信,我的姐姐曾带我到永乐小镇去,除了带着我之外,还带着那架海鸥牌照相机,其目的是为了追究张羊和另一个谣传中的女人通奸的情景。而此刻一切都变成了幸福的场景,海鸥照相机并没有追踪到通奸的场景。却出现了姐姐和张羊合影的、洋溢着幸福的现实镜头。这一切都令我高兴,因为我那颗紧崩的住的心弦突然松驰下来了。从而我似乎也在记忆深处逐渐地校正姐姐奔赴永乐小镇时,在一个长夜中看见的场景,也许那场景并不真实。不久之后,姐姐罗果宣布她要结婚了,这个消息似乎来得太快了,因为姐姐罗果的恋爱谈得太长了,以致于我们一家人早已地了等待她宣布结婚的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
哥哥、小弟听了这个消息都没有强烈的产生出那种预想中的高兴,只有母亲显得乐不可支,当姐姐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当时正坐在院子里绕毛线,那些红色的毛线紧崩在她膝头上,姐姐一宣布这消息,母亲就愣了一下:“这是真的吗? 你是说这一次真的要跟肖羊结婚了?你们订好日子了吗?”母亲慌乱地站起来,母亲是一个很容易激动的女人,她这一辈子都生活在情绪化之中,也可以这样说,她起伏不定的情绪支配着她的生活。她忽略了膝头上的毛线,她站起来大声说:“我要到邮局去打电话,我要通知你父亲回家,参加你的婚礼……”我看见母亲那团红色毛线从膝头上滑落下来,掉在了地上,我走过去,毛线突然纠缠不清了。在我母亲去邮局打电话之后,我站在那里,理着像红色蜘蛛巢一样的线团,然而,我却无法将它们分出头绪来。
四十分钟过去了,母亲回来了,母亲说怎么无法找到父亲,住在旅馆里的父亲又出门了。服务员告诉母亲说要一个星期以后才回来。母亲突然对我说:“罗修,还是你去单位请几天假,到省城去一趟吧,你最适合去通知父亲了。再说你可以陪同你父亲到省城买一辆自行车和一台缝纫机,这是我们送给你姐姐的嫁妆啊……我笑了,因为我太想去省城了,因为我从出生以后就从没去过一次省城,我做梦都梦见我乘着波兰大货车到省城去……
母亲当然没有想到我这么快就答应了去省城。从某种意义上讲,母亲选择我到省城去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了。母亲是无法离开县城的,我的母亲永远要守候着这座院子,如果没有她的存在,家里就缺少声音,缺少油盐的味道,甚至也会听不到自来水哗哗流动的声音。我们似乎都在围着母亲转动,母亲永远也取代不了我去省城。哥哥呢,当然也可以去,不过,他似乎白天黑夜都在上班,他似乎只有夜里回家来睡觉,家对于我哥哥来说是一座旅馆。弟弟罗敏就更不可能了,他在上学,就要考高中了,所以,谁也取代不了我去省城,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只有我知道姐姐和张羊结婚意味着什么,而哥哥和弟弟他们似乎都不关心姐姐的婚姻问题。于是,我敲开了领导的门,呈上了张请假条,我开始撒谎,我说我的父亲病了,远在省城无人守候,家里的人让我到省城去看一下父亲,领导一听这话就答应了,给了我十天的假期。我从单位走出来,奔向汽车客运站,售票处的服务员对我说,到省城的长途客车已经取消了。因为雨季已经真正地降临。许多公路都坍塌了,不断地维修着……我明白她的意思,就在我迷惑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小白,她是客运站的维修人员,每天趴在车身上修车,他穿着油腻的工装服朝我走来,问我到哪里去。小白是我女朋友荞芬的好朋友,我告诉他我想到省城,他笑了笑说:“如果你到省城还不容易吗?我可以帮你找一辆波兰大货车,找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司机,你就可以搭货车前往省城了……“他一边说一边带着我朝着一座大院走去,越往前走,我越是感觉到有一股浓郁的汽油味向我扑面而来。我看见一座空旷大院里,停留着几十辆大货车,很多货车司机走来走去,小白把我拉到一辆浅灰色的波兰大货车面前,一个年轻的货车司机正举着水管清洁车身。听到小白在叫唤他,他就关了水管,小白把我介绍给他这个司机,同时也把司机介绍给我。小白说,他叫李路,你就叫他李师傅好了。李路恰好过两天要到省城去,从县城出发,把县城的土特产品拉到省城去,再把小城的棉布拉到县城来。李路师傅很高兴我搭他的车,他让我两天后的早晨八点三十分在客运站门口等他。
我简直快乐极了,就仿佛长出了翅膀,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一个梦就要变为现实了,所以,我从内心比较感谢我的姐姐罗果,如果没有她出嫁,我就不可能到省城去,当然,我也感谢我的母亲,是她的开恩使我有了到省城的机会。两天后的拂晓,我又穿上了那条桔红色的喇叭裤,因为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那条裤子最时髦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追求时髦,我不知道左右我的是什么,总之,在那个刚刚穿喇叭裤的小县城里,我是第三个穿喇叭裤的女孩子。当我穿上喇叭裤拎着一只旅行包站在客运站门口左顾右盼时,我突然看见哥哥从一条小巷深处走出来,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哥哥没有归家,有好几天时间,哥哥都没有归家,这个理由他已经跟母亲说明了:照相馆的业务太重了,所以,他晚上也要加班,太晚了,他就不回家住了。住在照相馆里。母亲当时只迟疑了一下,并没有质问哥哥照相馆有没有住的地方。
使我感到困惑的是这里离照相馆很远,哥哥为什么会从这条小巷深处走出来呢?此刻,一辆雄壮的波兰大货车已经来到我身边了,它同我的桔红色的喇叭裤一样代表着小县城最不时髦的另一面。李路按响了喇叭,并把头从高高的车中探出来,李路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的名字真是那样容易让人记住吗?
我第一次实现了乘坐波兰大货车到省城去的愿望,我坐在李路的驾驶室,再也不用坐在后车厢里了,车厢里有山羊,昨天他去一座小镇装了满车厢的山羊,这就是县里的土特产吗,我笑了,我想起了车厢中荡漾在我身上的身上的猪的味道,我想起了时光的流动,它犹如母亲绕毛线的那些纤细中的结头,而此刻,我听见了一阵沸腾的叫声,我不时地回过头去,从一面小玻璃镜中可以看见车厢中的山羊们相互说话,猜测它们去省城的哪里。
我无比兴奋地抬起头来,一次又一次地把头探出窗外,清新的空气扑进窗口时,李路已经开始吸烟了,他叩动了打火机时姿态很鲜明:仿佛想在一刹那间把叼在嘴里的香烟点燃,他吸出了一口浓烈的香烟,问我有没有去过省城。我摇了摇头,李路说他跑省城跑腻了,一次又一次地奔跑,最难打发的就是路上的时间,他说,你慢慢地就会知道我们开货车的司机是多么的孤独。这个家眼重复了好几遍。我琢磨着这个字眼,我真的不理解他的用意,开着时髦的波兰货车就像在开始了一次旅行,怎么会有一种孤独感呢?慢慢地随着他一支又一支地吸着香烟,随着那些烟雾慢慢地飘荡,我看见山峰越来越高大,车的速度开始变慢,不仅变得慢,而且车身开始喘息,就在人在爬山时喘息时的震动起伏着。越来越闷热的车厢里,我开始打盹,风景开始在我窗外移动,仿佛在梦境中移动一样,打了好几个盹,我们到达了一个山脚下的小餐馆,李路说:“我们吃了午饭还会继续走,现在你饿了吗?”
我饿了,我承认我饿了,我真的饿了。早晨出门心急,我没有吃早餐,我害怕会错过那辆波兰大货车,如果错过它,我不知道怎么办。李路用毛巾洗了一下脸,他好像精神了许多,问我在哪一个单位,从未见过我。我说我也从未见过他,他笑了,他说他从技校毕来之后就开长途货车,而且他小时候没有在县城长大,是在一座小镇长大,技校毕业以后,他们全家人才从小镇迁到了县城,所以,县城里的大多数女孩子他都不知道。为了赶时间,午饭手过以后,我们又开始上路了,此刻波兰货车又开始爬坡,喘息声越来越沉闷。李路说如果你想睡,你就睡一觉好了。睡了一觉醒来,天就变黑了。
不错,睡一觉醒来以后,天时然变黑了。我睁开双眼,突然仿佛置入黑漆漆的夜空,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李路,发现他正聚精会神地转动着方向盘,全然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也没有在意我的畏惧。两个小时又运去了,李路终于把货车开进了山坡下的一家旅馆,李路说,我们要住下,明天一早赶路。你要好好睡觉,把门掩紧,任何人敲门你都不要开门,好吗?我们随便吃了两碗面条,就到了简陋的客房,李路说他就住在我隔壁,有什么事可以敲墙壁。李路把一只手电筒给我说,山区的电压不稳定,经常停电,如果停电了,就打开手电筒。
我躺下了,但是并不踏实,我经常感觉到门被推开的感觉,而且总感觉到有许多人影,从闷热中向我走来,我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心慌意乱,便把手放在墙壁上开始敲击着,按照李路所说的那种方式,李路在窗口叫道:“罗修,你害怕吗?”我爬起来站在窗口说:“我感觉到有鬼,这个旅馆好像有鬼在走动……”李路笑了,无奈地说:“我来陪你吧!”他就进了我房间,睡在了旁边的一张床上,不过几分钟后,我听到了十分均匀的呼吸声,然后在这种呼吸声的掩映下,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