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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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为何要冥想碧色寨,对于我来说,这种冥想之路早就已经开始了,只是因为一个人、一件事——赴约的速度推迟或者加快了,那是秋季,我小说中盛开的野菊花覆盖了碧色寨所延伸过去的路,我来到了碧色寨,如果不是这次偶然,我可能还会延迟进入碧色寨的时间。我触抚着枕木、铁轨,它们盘桓、纠缠、幽暗、诉说、演变着历史,从而又构成了新的历史。碧色寨百年以前的面貌已经蜕变,这是一个梦从树巢从胸口滑落湮灭的证据,这是一个悲伤伟大的佐证。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倾尽词语的力量前去面对碧色寨。缄默是伟大智者的风格,人类史迹在无以计数的缄默中保持着寂静,直到被历史所遗忘。我不是史学家,也不是文献记录者,我想要表达的碧色寨,是一个集忧伤梦幻,冥想曲一体的碧色寨。因此,我尊崇这条铁轨所铺开的一切关于黑暗与白昼交织的现实和梦幻,我尊崇我内心使我看到的关于碧色寨的良知和爱情的故事。
我也尊崇直到如今仍然以雄峻悲壮之美震撼我们的铁路。比如人字桥,我曾站在人字桥的中央,那时候,我的肉身显得无能为力,我的呼吸急促,这时候,火车来了,就像百年前一样,火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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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超越了百年前的枕木、铁轨,这条铁路不久有可能会废弃,尽管如今我仍然能听见哐当声划过碧色寨的天际,不久以后,这条铁路有可能会变成世界文化遗产,以此让旅游者、观光者蜂拥进入,那时候,机车头,窄轨,碧色寨火车站、水塔、三面钟都将是世界文化遗产的产物。一旦进入这样的状况,铁路沿途都是旅行者的步履,他们一旦进入旅途就会以流行的方式寻找碧色寨。碧色寨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另一个问题,就像当初,无以计数的法国人拥有了殖民地,他们以此开拓出了滇越铁路。就像书中的法国人,他们以各种歧途和幻景出现在书中,重现了碧色寨的往昔。
有很长时间,碧色寨的往昔就像充满激情,穿起时空的个人旅程,将我彻底地捆绑起来。这是作家陷入写作的早期命运,接下来是如何写作这本书。冥想这本书必须牵连到词语,毋庸质疑,作家的语词不仅出卖了作家的心灵幻想,同时也出卖了作家的写作风格,在这本书中,我用片段似的跳跃,电影般的版图促成了这样的言说之谜。这与我对于碧色寨的往昔的重创梦境的写作经历相关,在我们心灵能碰到碧色寨的遗梦时,那些围绕着一座车站散发的场景,那些弥漫在空气中的机油味,水塔的形体,野菊花的涩香,法国人、酒楼、火车头,哐当声等场景仿佛就是构成这本书幽秘符号的音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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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赴碧色寨,火车中载着时间的元素,历史之所以精彩绝伦是因为时间的消亡和时间的心灵史迹值得我们前去寻访。如果失去它们,碧色寨将失去那些饱含幻境、磨难和喜悦的时刻,犹如那些磁石和唱针不断地旋转,然后缓慢的接近脆弱的终止。由此,我在碧色寨看到了邂逅,简言之,火车来了,是火车的轰鸣声将人聚在了碧色寨。在这本书中,我力图展现出多种层次、多种生活的邂逅——使其特级火车站碧色寨充满生离死别的波涛汹涌情怀。
基于不同原因,我们都知道,寻访一座旧址,意味着将那些曾经湮灭在岁月中的沧桑重现在眼前,作家的词语会揭开伤口,在那个秋天,尽管暮色是金色的,饱含着曾经热烈的、燃烧过的碧色寨的灵魂,然而,一具靠近这灵魂,犹如两个人相爱,相爱而必须松开手,因为他们必须告别。
由此,我尊崇并热爱和迷恋碧色寨那满腔的温馨和缄默。我愿意与碧色寨保持地理和时间的距离,由此,我尊崇着碧色寨的灵魂,这灵魂仿佛在触动我前世的不可猜测和探究的另一颗灵魂——并让我们与此在碧色寨车站相遇。
如果在百年以前我们的灵魂就已经遇到了碧色寨,那么有可能我就是围绕整座碧色寨车站周转不休的一颗铆钉了,或者是一辆法式自行车,一朵盛开并敛集着秋色弥漫的野菊花的涩味;如果在百年以前,我的灵魂已经与碧色寨相约,那么,我一定会乘火车出现在碧色寨车站,我一定会遇到书中的人物们,在他们浪漫温情,疯狂而冥幻的眼帘的注视下,与此与他们中的一个人发生故事;如果在百年以前,我的灵魂就已经在碧色寨荡漾着,那么,我的灵魂一定会经历动荡而喘息中的小火车的故事,在生者与死者的相遇中,穿越出碧色寨、开远、南盘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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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一旦置身在碧色寨斑剥的往事之中时,等待我的是寂寞。夜色如逃逸者们眼底的晦暗的光,与黑暗接壤的是碧色寨山坡,当我们行走了很远时,就会被新一轮的曙色引入现实的怀抱。而此刻,乳白色的天际,既晶莹又暖味地在相互审美,它们将神庙送到眼前,那些纯净的圣书仍在被柔顺的风吹开被声音所诵唱。它们将饱满的橙树送到眼前,为了延续时间的变化与此让我们在前世告别,又在今世相遇。
碧色寨的冥想曲犹如雨洒落在天际,又缓缓地升起在那座乌有之乡。水塔一次次地伸展在眼前,在这一顷刻,只剩下了晶莹,整个世界都被水塔将水送到火车身体中的流速所覆盖,因为慢和飘移之风又一次拂过我的面颊,于是,不朽的幻觉重又回到眼前,我又一次在循环往复中与碧色寨溶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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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皆藏匿”。这是通及碧色寨以外的世界,2010年整个云南的春天,我就在这种写作之中,寻访万物的藏体之处,也是在寻访纵横之处。许多次,仿佛在与亲密爱人赴约,所以,这部作品充斥着那种赴约的主题,这也是小说的基本节奏和旋律,在我的追求中,写作就是面对黑暗——渐入幽暗——然后进入拂晓的过程。这也是我在这部小说中所铺垫开的色泽,我尊崇并倾心相注的小说中的人或事,时时刻刻都无法偏离开碧色寨,哪怕他们走远或者终有一天离开了碧色寨。这就是为什么当我奔赴碧色寨时,我再一次看到了他们在这里织物时的音律,这些也许是独立或者并不独立的故事,这些短暂的气息,或许正是碧色寨已经失散又难以安顿的灵魂——他们仍在风中低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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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部从开始时的燃烧到变成灰烬以后的冷却之书。就像现在的碧色寨,由安静、荒凉和寂静的目光看着世界。许多次,我站在车站,候鸟们恰好路过此地,它们站在铁轨上,于是,我想起了那些因梦和征服降临碧色寨的人们。是铁轨激荡的梦旋律又一次笼罩此地,由此,写作这本书的初端已经降临,它如水一样漫来,如碧色寨车站外疯狂的野菊花——无法逃逸出被时间和命运所纠缠之心。
心,相互碰撞,因而才构成了冲突、旋律、矛盾和深渊。我曾在碧色寨迷路,因为爱情而迷路,因为爱上一个人,必须终止这种爱而迷路。简言之,只有当火车经过碧色寨的时候,这个故事才可能讲下去。因为列车的离散和聚会从而虚构了这个故事,随着那阵阵长鸣声,哐当声紧随至后,经过耳鼓,身体——到达你身边的时间如同雪花般飞测而来,又如同细雨般浸润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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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色寨以外伸展出去的树篱、坡地、峡谷、节令、祭祀——都是令时间望尘莫及的神秘之所。它之所以延伸,是因为世界需要速度,在这种早已被人们所漠视的过去的时速中,我抵达了那些翻拂之书的凛冽和坚韧。越过南溪河,这种延伸会让我们进入法国殖民地越南,进入征服之记忆,这是另一本书的历史。碧色寨也是法国殖民地时期所护展的领地之一。法国人来了,法兰西文化从而也会如同音阶梯攀越了山脉来到这片土地上,在由法国人所弹拨的音阶之上和之下都是伟大地理的符号,人就在地理的广阔中寻找着栖居地。碧色寨因而成为了这部音阶穿越中的一个音阶区域:于是,天空覆盖着这种颤栗的台阶,从而构成了碧色寨的音厢。由此,倾听音律的人们来了,他们漫游着,在百年的图像中迎候着未知的危险和爱情而临。再过几年,碧色寨一定会变成二十一世纪漫游者的旅途,它们将会在这座昔日的火车站重返栖居地,尽管昔日之洋楼将消亡,新的旅者们在这里种植心灵和身体中的那些乌有之乡的植物,尽管如此,我深信,漫过这些二十一世纪人的心灵史中的仍是那些与百年前碧色寨火车站相关的音阶,它们忧伤、迷惘,在生死存亡的旋律中颤栗,挣扎着奔向亲爱之人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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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可以躲开死亡的终极目标。当我在冥想曲中面对碧色寨时,百年前的人或事已经尘封在大地的博物馆底部,在我们眼前,碧色寨过去是一座特级火车站,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座露天博物馆,它是一座敞开的与滇越铁路相关的博物馆,我在其中向那座百年以后仍在面对历史的蒸汽火车头走去,只有它在坚韧中接受着历史的审判和被遗忘的寂静,面对这机车头,万千思绪却变得如烟花幻术般飘忽不定。碧色寨沉浸在它的寂静之中,这是它最永恒的风格,我同时也看见,百年以前法国人进入碧色寨的那些时光,这是历史的镜前史:即使千年以后,这些历史都仍会被人所诉说。在这部长篇中,碧色寨用它化石般的眼泪让我们倾尽身体前去赴约,其中所发生的任何遭遇,就像色泽弥漫、那些绛红色的、烟灰色的、红木色的……我曾用挚热触摸碧色寨,就像爱情中的瞬间,既挚热又冷凉。在小说中的后来,他们的激情由燃烧变得冷却,这就是我们人类故事的基本温度,它维系着生者与死者的美好而缠绵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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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磨励和苦难最终都交给了记忆。爱情的速度也会回到记忆深处,陪同生者和死者一起庆典。这是一个被时间所覆盖的时刻,当我置身在碧色寨,因为爱的理由,心灵和重构碧色寨往事的触角潜滋暗长,直到将我送上了人字桥,我再次面临着深渊之美的诱惑。这个忧伤而抵挡不住的诱惑,使我开始写作这本书,然后在最干旱的云南春天,完成了这本书的结尾。
拥抱,这是力图在漫长遗梦中前去拥抱碧色寨的一个故事,只有如此,我们会与碧色寨再次相遇。
我此刻再次仰望遥远的长旅者们,他们在这本书中穿过了迷途,尽管迷途会出卖他们的伪装,掠夺和眼敛中的秘密;他们在这本书中穿过了爱情的苦役,尽管苦役会扑灭他们身体中炽热的火焰,他们在这本书中穿过碧色寨特级火车站的灯塔和三面钟,最后穿过了我们在幽暗和明亮处所感受到的生命的力量,从而消失在我们可以触摸的或不可以言说的低诉之中。
这本书献给未曾发生过的一次爱情之旅的冥幻曲!
2010年5月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