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托尼的选择
托尼再次骑着法兰西自行车奔赴草坝时,是为了与张翠花商量去留的问题,他已经记不清几十年来有多少次骑着自行车沿铁路旁的小路奔赴张翠花的场景。四季轮回在他眼帘之下,忽儿是春天,每当春天降临,那些葱绿的草棵就会由黄变绿,春天就连一颗葡萄籽掉下去,也会发芽;而当夏季来临,他经常在天气的莫测变幻中蹬着脚踏板,忽儿是烈日高罩,忽儿又是乌云翻滚;秋天,是托尼最喜欢的季节,野菊花开遍铁路沿线,那些芬芳四溢的涩味,也是托尼最为喜欢呼吸的味道;而在冬天,太阳依然是炫目的,尽管田野显得荒芜,然而,却使人变得成熟和安静。就这样,几十年过去了,他已经习惯了在周末骑自行车前去草坝蚕丝厂,在几十年中,这样的现实生活使他完成了两种现实,即从开始时的激情飞扬的赴约到进入婚姻以后的探亲生活。
托尼来到了蚕丝厂,张翠花已经为他做好了晚餐。这种平凡生活已经使托尼渐渐地忘却了法兰西文化,也忘记了少年时游荡在那种西方文化和地理中的原籍生活。今天的这个时刻,张翠花显得无比喜悦,她对托尼说有一件事要告诉他,托尼说,他也有一件事情要与她商议,张翠花说那就先让托尼说吧!
于是,托尼就说起了全家人将要撤离碧色寨的计划和即将离开的时间。张翠花愣了片刻拉住托尼的手说道:“你要离开我?你要随同你父母离开碧色寨?”托尼摇摇头说道:“我怎么能离开你,如果离开也要带上你走……”,“我不会离开草坝的,我哪儿也不去……”张翠花突然用双手护住腹部说道:“我要在这儿生下孩子,哺育我们的孩子,如果你想离开,你就自己走吧!”,“你生气了吗?如果你不走,我也就留下来了!”,“事情就这么简单吗?”,“对,事情就这么简单!”,“你愿意永远与我生活在这个小地方吗?”,“当然愿意,我愿意永远守候着你!”
就这样,张翠花抓住托尼的手将它放到了自己的腹部,柔声说道:“我们有孩子了……”托尼的脸闪烁着意想不到的惊喜,他的双手轻柔地抚摸着张翠花的腹部说道:“太好了!我快要做父亲了!”就这样,托尼留在了张翠花身边,没有选择与父母离开碧色寨的计划,他仍然继续在蒙自教书,周末骑法兰西自行车前往草坝蚕丝厂,托尼的这个决定是平静的,也是严肃的,他从见到张翠花的那一天开始,就接受了这个命定的结局, 他必须与这个中国云南红河流域的蒙自女人——开始平凡和不平凡的故事。
故事,就这样以两个人的不快也不慢的节奏、旋律进入了婚姻。
张翠花的腹部将渐渐隆起,使这个故事孕育着生命的希望。托尼也必须留下来,这是必须的,就像丽莎必须离开一样,百年以后,当我回到他们的故事中去时,我凝视着张翠花的腹部,犹如凝视着云南红河流域的一只巨大的母性子宫,犹如凝视着一只蒙自草坝蚕丝厂的出丝口,那种缠绕的丝丝缕缕的线团,那些盘结出万千时间的秘密出口和合拢处……正是这一切,使法国人托尼一生的热情倾注在此地,如景、此番美景深藏于人生的遭遇深处。他留了下来,他再也不可能离开碧色寨。
83. 采桑子,弗朗西斯,丫丫也将要离开碧色寨
丫丫已经能述说流畅的英语,这与她的马克叔叔有关系。她已经能够与弗朗西斯和谐的相处。在马克叔叔离世的时间里,采桑子、弗朗西斯陪同丫丫每天去到马克的墓前,丫丫每次去,都要给她的马克叔叔带来一束从山坡上采摘的花果。他们三个人站在马克的墓前,每个人都在与马克对话,尽管那些声音是无声的,不过,风是世间最好的传音器,风会将三个人不同的声音带给马克。
他们已经团圆,形成了一个和谐的家族,而就是这时候,法国人正在开始撤离碧色寨。弗朗西斯对此与采桑子商议过留下来,还是去法国的问题。丫丫站出来说话了,她有着纯净而晶莹的理由,她说,自从她的马克叔叔坐在碧色寨以外的山坡上,为她的舌音校正着英语的韵律时,她就开始了用语言在寻找着碧色寨以外的世界,每当这时,她的马克叔叔就对她说,丫丫,终有一天,你一定会从碧色寨出发,去漫游世界的。她说,她每天面对马克叔叔的墓地时,每天都在对马克叔叔说,我已经长大了,那个漫游世界的一天就要降临于我,这也是你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她说,只有离开碧色寨,才会实现她亲爱的马克叔叔寄属予她的希望,所以,她希望母亲和弗朗西斯父亲能够带领她离开碧色寨,首先,她想到法国……
采桑子、弗朗西斯的目光交流着,仿佛已经随同女儿丫丫的那些旋律般的声音在空中飞行。他们在飞扑而来的时间中,突然意识到丫丫已经长大了,已经开始制造属于她的人生和记忆的梦境。由此,他们的目光在交流中统一了现实的选择,准备带上丫丫一块随火车离开碧色寨。对此丫丫笑了,自她亲爱的马克叔叔离世以后,这是他们头一次看见丫丫的笑。
丫丫独自前去面对马克,她在离开碧色寨之前,穿上了母亲为她缝制的新衣服,她知道,最后告别马克叔叔的时刻已到,她膝头着地,她似乎用她幼年的心灵感触到马克叔叔安息的那块土地下的潮湿,她哭了,她的泪水如此地晶莹,她将那束刚刚采摘的花朵献给了她亲爱的马克叔叔,那花束中有三枝野百合,三枝蕃薇花,三枝紫色鸢尾花……就这样,离开马克叔叔的时刻到了。在她身后,站着前来寻找她的母亲采桑子和父亲弗朗西斯。三个人在默语中向希腊人马克作了最深情的三拜,然后转过身,向火车站走去。丫丫走在他们中间,在上火车的时刻,丫丫回过头去,仿佛又一次看到了她最亲爱的马克叔叔,在她开始漫游世界的时刻,火车开来了,丫丫梦幻的双眼启开,仿佛已经随同火车的哐当声开始了她生命的历险——这正是她离开马克叔叔的理由,火车在离开碧色寨的时候已到,她就这样离开了碧色寨,随同她的蒙自母亲,法国父亲开始了新一轮的历险生活。
84、保罗·曼帝、艾米莉……离开碧色寨的时候已到
天空撑开了世界的神秘莫测,碧色寨火车站每天都有欧州人从这里开始撤离。保罗·曼帝、艾米莉、丽莎离开碧色寨的时刻已到,这是一年中的秋季,他们选择着在这个被野菊花涩香味荡漾世界时离开,似乎隐藏着他们每个人的隐喻。保罗·曼帝离开碧色寨时,将携带上他的四只棕色皮箱,里面是他拍摄滇越铁路的所有黑白胶卷。在这些胶卷中,深藏着他内心所经历和看见的一段充满幽秘之旅的铁路沿线的风光和人情世故。他将把这些箱子带到法兰西文化的长廊,在他梦醒以后和梦游的深处——这些从胶卷中脱颖而出的图像,替代铁路工程师,正掠过着他所经历的故事帷幕,并映视着沿途被他所看见的风光和铁路的沧桑,将在那条长廊上历现。
艾米莉在之前,已经将这座医院移交给了从碧色寨中走出来的,已成了艾米莉手下的外科医生福生,她满怀深情地将这座医院交给福生的时候,福生刚刚又独立地做完了一次手术,他已经不再是多年以前那个坐在碧色寨的草垛上忍受着足踝被毒疮疼痛所弥漫的孩子,他已经被艾米莉培养成了一个医生,此刻,当艾米莉将这座医院交给福生的时刻,门口又走进来了前来赴医的病人。艾米莉就要离开了,她将跟随丈夫坐火车沿着来时的路线回法国, 令她惬意的是她创办的医院有了新的继承人,他们将接受这座医院并沿袭着治病救人的宗旨,继续为碧色寨和碧色寨以外的病人敞开大门。艾米莉离开时,穿上了法兰西长裙,多年以后,她仍然是那样优雅、端庄,她上了火车以后,还在不断地从窗口朝着前来送行的福生他们挥手告别,目光在她创办的医院的楼顶上空飘忽移动。
85、生离死别的碧色寨回荡不息的挚情和哀歌
丽莎是最后上的火车,之前,她将英文打字机装进了箱子,里面藏有她刚刚写完的、未出版的长篇小说。当小说敲击完最后一个符号时,天亮了,这意味着再有三个小时她就要随父母离开碧色寨了,几天来,她似乎一直在等待,她始终在等待一个人出现,她在小说中等待,在符号所编织的旋律弥漫中等待一个人的出现。而此刻,她来到了火车站,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沿铁路散步了,所以,她穿上了最舒缓而美丽的那条法兰西长裙,像母亲一样,她想让这次告别显得优雅一些。这条深紫色的长裙,来自法兰西,来自那些用忧郁的深紫色镂空的花朵。她沿铁路走到了希腊人马克的墓前,她知道几天前采桑子他们一家人已经离开了碧色寨,墓前摆放着花朵,供放着苹果、石榴,还有一瓶法国香槟启开了,并散发出余香……此刻,丽莎的咽喉仿佛被香槟朝天空喷测的泡沫所噎住了,有那么一会儿,她的咽部似乎在这个特定的空气和环境中来回地感受着世界的密度,它的柔软,它的坚韧,它的弹性,它的某种液体的不可知的溶解,它深处那些由每个人的记忆所形成的既甜又涩的回味……她告别了希腊人马克离开了那些铁轨和蔓生过去的野菊花,然后,她知道,离开碧色寨的时间已到。
上午十点多钟,一辆列车来到了碧色寨。托尼用自行车托着张翠花前来送别。火车站的月台,是送别之场所,也是离散之世界。丽莎等待的那个人没有来。在托尼与父母告别时,她走近了张翠花,她看到了这个蒙自女人的腹部已经挺立,不久之后,托尼将实现做父亲的愿望,她轻轻拥抱了张翠花。然后,丽莎最后一次环顾着火车站的周围,她始终没有看到他,时间已到,他们上了火车。
她的目光越过了站台上送别的人群,直到火车即将开的两分钟时间里,她还在碧色寨寻找他,猛然间,她的目光越过车站,越过了人群,向车站外的建筑物看去,她看到了酒楼,那是哥胪士酒楼,碧色寨车站最显赫的建筑物体之一,她的视线此刻与酒楼的一道窗扉相遇了,她看到了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站在窗前。
她一直等待告别的那个人隔着并不遥远的山坡,下面就是火车站,之上就是酒楼,在此告别,似乎是他惟一的选择,既不走到她身边,也不隔得太远,这种距离倾注着他的悲伤,中国似的悲伤环绕着他。所有这一切都使他倾注在这段距离中,既可以让她看见,又不会让她触抚到他眼底的那种无助的绝望。一段爱情故事,历尽了与碧色寨相关的时间符号之后,正在沿这条铁轨,如同潜流不可以再像从前扑面而来,它只可能沉入枕木,轨迹之上,沿入乌黑的铁轨之下……
火车已经开始朝前滑动,每前行一米都会让她离他越来越远,在漫长、孤独的生命历程之中,这是她和他爱情故事的最后终曲。随同火车远逝,红色瓦顶、百页窗、三面钟、水塔将会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而他所置身的哥胪士酒楼的窗扉也会转换为深渊似的蓝和幽美前景的不可言说之符号……突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我的情感,两行热泪在火车的哐当声中奔涌而出。
百年以后,我看见了丽莎面颊上的热泪已经变成了化石。
而在之前,丽莎坐在父母之间,他们在朝前而去时,经过了人字桥,当火车从人字桥上轰鸣过去时,铁路工程师闭上了双眼,在冥想曲中开始了他自己的告别,母亲艾米莉则一直睁大着双眼,她似乎一直用目光告别着她生命所经过的沿途风光。
丽莎似乎在屈下身,人字桥无限的深渊再一次让她感受到爱情的深渊所获得永恒的那种光泽。火车的哐当声,云图以上的彩云——将他们送到了碧色寨以外的越南海防,之后,大海就在眼前……
铁路工程师、艾米莉和丽莎就这样永远的告别了碧色寨:大海就在眼前,天空垂向蔚蓝的海世界,使他们身体中的碧色寨车站转换成一张唱片,那些难以安顿的灵魂,就在生者与死者的相遇中穿越法兰西和整个欧州,再一次回到了碧色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