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丫丫从马克的身体下爬出来时,嗅到了鲜血的味道
飞机远去,它必然要消失在铁轨以上的天空,它的爆炸物掷完以后,它的罪恶的履历结束了。现在,寂静中充满了野菊花的清香和淡雅的涩味,丫丫从马克的身体下爬出来时,嗅到了鲜血的味道,她是被剧烈的轰鸣声的爆炸物体掷地时的响声击昏的,现在她醒来了,上面是沉重的身体,她叫唤着马克叔叔的名字,因为她想起来了,之前,她跟着马克叔叔前往铁轨去山坡上研习英语。然后听见了飞机的震荡,接下来就是从空中砸在地上的爆炸物的响声,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在马克的身体下感觉到了什么,回忆起了刚才的劫难。她感觉到了压在她身体上的是马克叔叔,她看到他衣服的棕色扣子,她触摸那枚扣子,叫唤着马克叔叔,然而,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她慢慢地从他沉重的覆压下爬出来。此时此刻,恰好是丽莎走过来的时刻,无论飞机怎样轰鸣,朝地面扔爆炸物,丽莎在这个时刻总会沿着铁轨散步,丫丫朝着丽莎叫唤道:“丽莎阿姨……”丽莎听见了这叫声,她很快发现了不久前飞行器物扔下轰炸物的地方,她跑了起来,丫丫的叫唤声凄楚和颤栗着,使她很快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丫丫嗅到了鲜血的味道,她的双手很快触到了马克叔叔的头部和胸部的鲜血, 她叫唤着马克叔叔,马克叔叔,马克叔叔……她十二岁的嗓带中弥漫着泣声,她十二岁的生命所跨越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劫难?她十二岁的生命所历经的是一曲什么样的悲歌?她趴在马克叔叔的身上,晃动着他的身体,那一动不动的身体。
丽莎来了,她必须第一个走近他们,在第一时间中目睹这个故事。她跑了过来,穿过了那些砾石,那些阴郁,也同时穿过了淡雅的野菊花的涩味……她跑上前来拥抱住了丫丫,十二岁的丫丫在她的怀中浑身颤栗着开始哭泣,并描述了刚才的场景:她是怎样在醒来后感受到了身体上面有一具沉重的身体,她从那身体中爬出来,从马克叔叔的身体下爬出来……丽莎很快就明白了,是马克叔叔用身体把十二岁的女孩丫丫挡住了那些轰炸物体,挡住了一场劫难。
丽莎触到了马克流到铁轨外的血迹,那么多的红色正在向外漫溢出去,丽莎叫唤着马克的名字,但听不到马克的回答。她预感到了什么,她用尽了全部的力量终于将马克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在丫丫帮助下搀扶着马克艰难地行走了几步,马克的身体又倒下去了,她急促地对丫丫说:“丫丫,快到我母亲那里,快去叫我母亲带上两个男人来……”丫丫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停止了抽泣,很快向碧色寨车站跑去。
74、丽莎独自一个人搀扶起了马克再一次朝前行走着
她再一次搀扶起了马克的身体,从马克头部、胸部奔涌出来的鲜血溅湿了她的衣裙。这样的一个场景,若干年以后仍在碧色寨以外的世界被微风和春天淡雅的野菊花的涩味所复述着。然而,当我们抵达那个真实的场景时,那些血迹弥漫味与野菊花的涩味溶为了一体,它们深深地融合着,犹如两双眼睛彼此对视,蔑视着蕴藏在生命中的死亡——这是生命奋力搏斗的一刹那——或者是生命趋近澄明的时刻。除此之外,这就是那些曾经为什么在刹那间被我们在悲伤或者在眼泪中所看见的春天。
春天来了,马克用身体为十二岁的丫丫挡住了一场劫难。
艾米莉带着两个护士,带着担架很快就沿着铁轨跑来了。马克的身体放在了担架上,一路摇晃中的担架奔向了碧色寨艾米莉的医院,尽管在那里生命未知,难以宣告结局是什么?然而,在碧色寨,天空在蔚蓝和幽暗中覆盖过来,使你难以逃逸出去。
75、当马克用身体挡住了劫难,意味着他必须赴死。
我们害怕死,因此通过我们的生前去阻挡死,所有生命的过程都是我们抗拒死亡的方式,当马克用身体挡住了劫难,现在他躺下了,很快,采桑子来了,弗朗西斯也来了,风中传递的消息像是长出了蝶翼,可以迅速地飞遍整个碧色寨,那些蝶翼声是传递好消息和坏消息的最好的播音器。丫丫拉着母亲的手又一次复述着马克叔叔为他挡住劫难的故事。所有人都在倾听,人越来越多,搬运工来了,商侣们来了,车站站长来了,碧色寨的村民们也来了……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在一遍又一遍地倾听丫丫复述这个关于生命的故事。采桑子始终坐在马克身边,她不停地在呼唤着马克的名字,丫丫也在呼喊,丽莎在用内心呼唤,更多的人也是在用内心呼唤,艾米莉一直在阻挡那些血从身体外流,然而,血依然在往身体外渗透出来,艾米莉无助的神态在告诉众人,马克用自己的身体为十二岁的丫丫挡住了一场劫难,意味着他必须赴死……
终于,马克醒来了,他似乎已经听见了众人的呼唤,他慢慢地睁开的双眼面对着众人,也在搜寻着什么,采桑子拉住了他的手低声叫道:“马克,马克……”马克的目光现在与采桑子相遇了,他蠕动着嘴唇,他似乎已经耗尽了元气,说话是那样艰难,艾米莉坐在他一侧,将马克的身体托了起来,马克环视了一遍众人,然后又将目光与采桑子相遇,他终于艰难地启开了嘴唇说道:“采桑子……我回不去了,我回不到我的……希腊岛国去了……我想请你……将我葬在碧色寨的……山坡上……”他说不下去了,他未说完下面的话就将头朝后一仰,那里是艾米莉的肩膀,那是在他朝后仰下的地方,也是他的生命前去赴约之地。
这次赴约,是赴死亡之约会。
76、马克躺在了碧色寨的山坡上
这是属于碧色寨的地理。在地图上,碧色寨实在太小了,不是所有人在地图上都可以寻找到碧色寨的地理位置,只有在滇越铁路的地图册上,碧色寨是醒目而显赫的一个地名,一座百年之前的特级火车站尽有的岁月都会从铁路地图上脱颖而出,而在别的地图上,碧色寨是隐形的,只有你在寻找到蒙自的时刻,才会寻找到通往碧色寨的道路。
马克躺在了碧色寨山坡上,这是他赴死的最后愿望。
采桑子、弗朗西斯、丽莎、艾米莉、丫丫等人将他送到了马克生前最喜欢去的那片山坡上,那正是他和丫丫切磋英文的山坡。丫丫走在前面,只有她知道马克叔叔最喜欢碧色寨的那一片山坡,丫丫穿一身黑装,所有前来参加葬礼的人都穿黑装,他们默默地抬着马克的棺材,所有葬礼都按照中国人最简洁的方式进行着。红黑相溶的棺材,是采桑子亲自到蒙自为马克订做的,她还请来了碧色寨的葬丧乐队,那是一支由碧色寨的男女组成的乐队,他们用笛子、口弦、芦笙、鼓、二胡等乐器演奏出一曲曲生离死别的葬丧之曲,那些曲子像是在哀鸣中演奏出人生的最荒凉和离别之悲伤的境遇,有些人还有用树叶伴奏着,那是用苇叶、芭蕉叶编织的乐器。丫丫寻找到了那片山坡,周围是几棵茂密的橙树,现在是春天,橙树们依然披挂着绿色,周围是延续出去的高地和幽地,在这些不同的坡地上都种植着碧色寨的各种植物和庄稼,所有地理中的元素都在这片山坡上体现出来。不远处,是一条小溪穿过了溪谷,那条溪谷也是马克和丫丫经常去的地方,有一次,他们曾经沿着溪谷朝山上走了很长时间,最后进入了一座用竹子作原材料盖起的乡村,在那里,竹子被村民们美好地利用着,竹子除了可以做竹篱之外,还可以盖房,还可以做竹碗、竹桶、竹墩,他们还看到了在山坡上呈现的那条溪谷的源头,从山冈的顶端出现了竹槽,竹槽衔接起一片又一片竹槽,水就这样从上端流到了下方。马克和丫丫站在竹槽下后,仰起脖颈喝水,马克说这是他喝过的世界上最甜的水……
周围不远处,就是碧色寨的乡村,它是如此的寂静。在这座乡村中拥有粮食、酒窑、井水、猪圈、盐水、辣椒、茄子、土豆……正是这些东西汇聚了碧色寨作为一座村寨的朴素生活。
再不远处就是通往蒙自城的道路,再不远处就是通往世界各地的神秘之径。正是这些神秘必经之路使碧色寨圈入了人类故事的诉说之源。当我诉说这个源地时,不得不回到那片坡地,不远处是野菊花的香味扑鼻而来,我力图用我的想象的触须穿过被雨水淋湿的山坡,穿过被春天所覆盖的坡地,以及我们如何在时光中看见的生或死亡。
这里在百年以前曾经是悲伤的地名,曾经是令世界所响往的地方,丫丫已经站在了那坡地上,只有她可以替代她亲爱的马克叔叔寻找安息之地。
棺材落在了那片坡地,如同寻找到了穴位,神秘的圆圈,初啼时的旋律,跨越世纪史诗中的一声声哀曲;棺材落在了掘开的潮湿土地之下,那些土中还有另一种生灵们,它们是善于隐蔽的爬行的虫和蚚蚓们,它们脱颖而出时仍在避开人类的视线;棺材落在了稳固的土地之间,在里面,人类之心和肉身最终以彻底安息的姿容、姿态遗忘人世间的寂寞和欢愉。当棺材嘘的一声落在地上时,有火车恰好经过了碧色寨车站,所有人都在那一刹那回过头去,仿佛将头埋入火车的哐当声中去,仿佛将整个身心投入到那仙籁般的长笛之中央去……
所有人都站在地上,在长满各种野菜、野花的山坡上,微风中飘拂着清香和各种不同的祈语,它们在泥土合拢在棺材之前犹如祈音般环绕着那颗已逝的心灵,让那个人前去与死神赴约的路上,一路走好!
77、生离死别中的碧色寨之境遇
采桑子、弗朗西斯、丫丫、丽莎留了下来,他们想单独与马克作告别的仪式。
告别,是人类的一种场景。我们每天、每年、每个季节都在经历不同境遇的告别,告别之痛、告别之喜悦深入到我们骨髓,在血液中游荡。碧色寨从一开始出世,就已经命名为一座特级火车站,从那刻开始就意味着碧色寨要经历生离死别的一切境遇。
采桑子首先走到了那座新墓前,所有人退下了,因为他们都知道,她与马克的故事。所有人在这顷刻间,都想把空间和时间单独留给采桑子,让她与马克单独呆会儿。风,是从碧色寨的春天钻出来的,风是看不到的,犹如此刻采桑子身体中的悲伤。肉体,曾经是马克的一部份,是他灵魂所存在的一种实体,在从前关于马克的肉体生活中,那是一种由灵魂所支撑的力量,所以,马克可以像任何生灵们一样漫游世界,可以穿越希腊岛国的海岸线来到越南海防,再乘火车进入碧色寨。而此刻,肉体则像泥土一样被赋予了可以植入尘埃的时间和地点,肉体一旦躺在了泥土上,就意味着肉体遇到了尘埃,而尘埃也遇到了肉体,采桑子没有眼泪,她显示出了从未有过的那种庄重和坚强,而在她的胸中,满腔的深情已经化作了尘埃之水在环绕着着墓地,她似乎对马克讲了许多话,虽然她至始至终是缄默无语的。在她的缄默中充满了她对这个希腊男人的思念和谢意,还有那些无法用思念和谢意所代替的感情。
采桑子抓起一把泥土放在了马克的新墓上。
在采桑子退下以后,弗朗西斯走到了新墓前。
弗朗西斯面对希腊人马克的墓地,他想在告别之中说些什么?他和希腊人一样因某种理由而来到了碧色寨,并且在这里感受到了各种气息。在不同的时间和命运之中,他们被这里散发的女人的气息、车站的气息、铁轨的气息,还有那些挟裹在这片土地上的神秘而仁慈的气息以及那些环绕在树梢以上的蔚蓝云层中的纯净无忧的气息所笼罩着,除此之外,他们跟同一个女人有着不一样的故事,因为宿命,他们跟这个出生在这块土地上的女人,有着不解之缘以及两种命运——在这两种故事的讲述中,马克用他的身体挡住了他和采桑子的女儿的身体,从而撒手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令人震撼的生命故事和死亡悲痛使弗朗西斯的生命获得了一种漫游世界的最终极的美之撼动,从他听到这个故事的一刹那间,作为男人的弗朗西斯就再也无法抑制住悲痛。而此刻,这些情怀他难以言诉,只有告别才不会惊动死者。
在弗朗西斯退下以后,丫丫走到了新墓前。
带着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女孩的身心,站在她亲爱的马克叔叔的新墓前。她无疑是所有告别者中最悲痛欲竭者。她之悲恸,是她十二岁用身体所获得的再生,这次再生是马克叔叔给予她的。现在,她给马克叔叔带来了一束刚刚采撷的野菊花,在她亲爱的马克叔叔活着的时刻,他们沿秋天漫溢的铁路沿线走下去时,就会置身在那些妖野而灿烂的野菊花丛中,她曾经看见过马克弯下腰去吻过那些被风摇曳的野菊花。她跪下了,用双膝着地,然后给她亲爱的马克叔叔瞌了三个头,此刻,泪水涌满了她的面颊,她将那束花插入泥土中,她希望这个秋天能将她亲爱的马克叔叔喜欢的野菊花植茎盘桓到潮湿的泥土之下,让这些菊花之后陪伴着她亲爱的马克叔叔。
丫丫退下以后,丽莎上来了。
她显然是最后一个告别者,对于马克,她是了解的。她之所以了解马克,不仅仅他是希腊人,不仅仅他在碧色寨开了咖啡屋;她之所以了解马克,不仅仅她知道他与采桑子有缘无份的故事,不仅仅是他本应离开碧色寨,想带采桑子和丫丫也一块离开,后因采桑子要等待和守望,所以,也就留了下来;她之所以了解马克,不仅仅是因为她经常出入马克的咖啡屋,在里面喝咖啡时不放糖,马克偶尔也会喝一杯不放糖的咖啡,坐在她对面,眼神中闪烁着居住在碧色寨的惬意和神秘的心绪;她之所以了解马克,不仅仅因为有许多次当她沿铁轨漫步时都会与马克和丫丫相遇……她之所以了解马克,是因为,她和马克都因为某种无法说清的神秘的理由,来到了碧色寨并栖居下来。几十年来,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他们因居住在碧色寨,经历了各自的生命故事;她之所以了解马克,是因为她和马克一样,爱上了一个中国男人和一个中国女人,并且同样历经着一段漫长而无望的爱情之旅;她之所以了解马克,是因为她用身心感知的碧色寨同样被希腊人马克所用身心感知着、触摸着;她之所以了解马克,是因为她是一个作家,在之前,每次遇到马克时,她的目光总能在这个希腊男人眼神中寻找到良善、真挚和深情以及那些彷徨、惆怅的对于爱情的期待和感伤的心情。
现在,她独自面对马克的新墓。
所有人都退下去了,她还站在那里,仿佛预感到了她不久以后的那场告别。
那场不久之后的告别,已经开始在四周弥漫。
如同弓弦之颤音正滑过眼前的一幕,它们和谐相处,悲伤而没有眼泪;它们知道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那些欲望者,那些告别者都在用同一颗心接受命运的安排。
她就是这样,欲哭无泪,然后离开了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