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周亦然带她离开了个旧老家宅院
终于,晨幕垂临,她起床了,她一夜未眠,却依然迎来了新的一天。从来都是如此,她不习惯睡懒觉,在她生命中每个早晨是她敞开怀抱的时刻。在碧色寨也是如此,她在早晨时就倾听到火车的轰鸣声,那是露珠还未溶化的碧色寨唤醒她的悦耳之铃声,然后,她会早起,沿着晶莹的碧色寨车站走下去,在那一刻,生命朝着轨道铺展开去,新的一天开始注满她的血液。
此刻,她钻进了花园,因为周亦然,她已经住在这大宅院近一个多月了,一个人的脚步声不轻不重,仿佛从花径中朝着她的胸口撞击而来,她顿住脚步,这是她为之期待的旋律,她为之忧伤的旋律吗?他来了,周亦然在这个早晨给她带来了令她喜悦和激动的旋律,在几米之外,周亦然就站在哪里,她以并不欢快然而期待见他的目光奔向了他,两人久久地对视着,似乎有千言和万语难以表达。
昨夜的几滴雨珠落下来,垂临在他的耳鬓前。她盯着那雨珠在往下滑落,她又重回到了现实,这是一个不允许他和她相拥的世界,他说:“我是来带你离开的……淑珍让人捎过信给我,说你想离开,淑珍很担心你在此不快乐,让我前来接你走……”听着他的声音,她的眼框开始变得潮湿,她抬起头来,目光掠过淑珍的卧房,淑珍住在前花园的楼上,每夜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掠过淑珍窗前的灯光,那盏孤零零的灯光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现在,她同样将目光掠过那窗户,她看到了淑珍的影子在窗影中晃动了一下又消失了,她不知道在此时此刻此境中应该表达什么?她点点头。他果真要带她离开了,淑珍和老母亲都来了,两个孩子也来了。
雨突然在一阵花园的婆娑声中,扑面而来。
他们站在门口,丽莎转向周亦然老母亲,用一种中国的方式,朝着老人家深深地鞠了一躬,老母亲依然手托佛珠,念着阿弥托佛;她又向淑珍走近,此刻她伸开了双臂,以一个欧州人的身份和礼仪拥抱了一下淑珍,两人的目光对视了片刻。淑珍的目光是忧郁的,凝重的,理解和忍隐的,而她自己的目光呢,却是迷惘和哀伤的。周亦然撑开了一把双人黑布雨伞,对她说:“我们走吧!”她钻进了雨伞,走在周亦然身边,那把伞犹如一朵巨大的云笼罩着他和她。他们就这样离开了,周亦然老母亲的祷语在细雨中弥散,而淑珍的裙裾声仿佛在沉郁的花园中,穿过了又一阵窸窣的声音消失了。
周亦然和她被一把雨伞久久地笼罩着,很长时间都不说话,在不远处,一辆人力马车已经在等候着他们。马车将他们送到了车站,个旧鸡街火车站。她看见了火车头,那些火车头排着队,就像人类一样带着身体中的秘密;就这样,他和她上了火车。在火车上,她坐在窗前,她的膝头触到了他的双膝,她眼框中那些晶莹之泪还是滴了下来,有几滴泪水在火车晃动时,滴到了他的膝头上。
“你想回碧色寨吗?”他问她,她点点头,除此之外,他们似乎什么都不想言说,他们在这个被万千惘怅所笼罩的世界里,已经习惯和学会不再使用言词。
在这里,言词是多余的,苍白的。他们要学会失语,要像黑暗学习失语的技能,学习失语的胸怀。要向那一朵朵在黑暗云层穿越的云朵致意,所以,他们在失语中相爱,有一天也会在失语中离散,这就是他们的爱情故事。
54、如果相爱者乘着小火车穿越百年前的暗夜
小火车编织着民族工业者们的梦幻,每一枕木,每一轨迹,每一螺钉都浮现出了百年火车站的场景。当我们在百年以后触摸着小火车机头时,那些失去的岁月,隆重的时刻已经暗沉下去。然而,我却看见了诗性依然在一对乘火车旅行的情侣者身上体现出来。周亦然和丽莎就是一对情侣,他们相爱而无法永远相伴,所以,我们只能利用火车寻找赴约所,避难之所,旅途之所。那个湮灭着夜色荡漾的轨迹遗梦之途,在小火车厢中充分地体现出来了这一对情侣的爱情故事。膝头碰着膝头,电流一次次击穿过来,然而,他们却佯装或者忍耐着——火车带来的诗情之折磨。人类之所以为凡俗生活者制造了场景,时间变幻和诗情漫漫,只为了熔炼他们内心那些可以触摸不可以触摸的世界。
周亦然和丽莎,来自两个国籍,奔赴碧色寨——这似乎是命运的时刻,他们必须为前世遗留的后续之爱在此见面。火车来了,这在舞台和戏剧中体现出背景和场景的生活,火车的语言哐当哐当——如果在这种声音中再膝头碰着膝头,内心涌满的又是情侣者相互爱恋的声音,那么,这一定是一场覆水难收的爱情。
如果相爱者乘着小火车穿越百年前的暗夜,他们的膝头相碰,很快,他们又会在另一车站告别。
比如,周亦然和丽莎此时此刻已经乘小火车来到了碧色寨,丽莎提着长裙下站,周亦然站在车站目送着她消失,然后,他又要搭上另一趟火车离开碧色寨,他们在这次见面和离别之中,保持着彻底失语的姿态,他们什么话都不说。他们就是要失语下去,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沉醉于那些哐当声中,当火车爬坡时,火车仿佛在发出那些呼哧呼哧的声音犹如牛在拉车。他们就是要彻底地失语下去,像火车经过的山冈、旷野、庄稼地、峡谷、溪流、幽暗、干燥、荫地绵延,像那些失语的时间,忧伤的、透明乐器在逆风飞舞中失语。
这样一来,他们获得了失语之后的告别。甚至连拥抱、握手也没有,他们在这次相见又离别之中,至始至终都保持着失语状态。
像碧色寨延伸出去的村落那样在黝亮中失语。
像那些跳虱一样失语下去。
55、欧州人在碧色寨消磨光阴的高尔夫球场绵延着铁路
在丽莎离开碧色寨以后,托尼与蒙自女人张翠花在草坝蚕丝厂举行了婚礼,当母亲艾米莉给她描述着婚礼和舞会的场景时,丽莎笑了,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笑了。当然,她也笑,然而,那不是从内心真正散发的笑,人之笑有两种:第一种是春意盎然,充满了春天的缤纷,盛开的碧绿和色彩;第二种笑是秋瑟颤栗,那是不得不从伤怀中挤出来的笑,那种笑类似秋之调零,从斑剥到飘零,其笑意哀婉。
现在,丽莎获得了第一种笑靥。
她骑着母亲的法式自行车,决定前往蚕丝厂去看候那对新婚夫妇。这是她回到碧色寨以后,最惬意的一件事情。
骑车沿铁轨外的小路奔驰着,铁轨外的高尔夫球场上,穿着长裙的欧州妇女和穿着白色西裤衬衣的男人们正在起伏的草地上打着高尔夫球,她对此放慢了速度。这是上午十点半钟左右,雨过天晴以后的坡地高尔夫球场,是汇集在碧色寨的欧州人消磨时间的另外一种娱乐方式,他们沉迷于碧色寨无尽的蔚蓝以及这里纯洁的、远离工业文明的新鲜空气,他们拥有高尔夫球场已经很长时间了,丽莎已经记不清楚到底是在何时看见这片球场的,简言之,梦醒以后,这块球场就存在了。于是,欧州人就扑进了高尔夫球场中央,这种只有在巴黎郊外才能出现的场景在碧色寨出现了,尽管高尔夫球场已经存在了很多年,然而,对于丽莎来说,她一直是一个局外人,她怎么也无法走进去。然而,这并不妨碍她自己做一个欣赏者和见证人。她喜欢散步时站在球场之外,这球场绵延在铁路的尽头,也同时绵延在那些山坡的经纬线中。
她曾沿着高尔夫球场的经纬线往前走,如果沿直线走,当然是顺着铁轨绵延出去;如果沿着球场的曲线走下去,你会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收获,那些高尔夫球场以外的世界是新鲜的。在悲伤相交的经纬线中,你会相遇到一群水牛,一群牵着水牛的孩子,他们用沉滞的目光看你,并不是在看异类,他们已经习惯法国人进入他们生活的现场,他们看你,是因为你的衣饰,目光,眼睛跟他们不一样,他们的目光之所以沉滞,是因为他们离天空和大地都很近,他们从出生以后就被圈入这片地域,成为这块土地的主人。她还会看到果园,那些橘树通常带着满无边的秋色扑进她眼帘,那些橘树的香沁入她心脾,她站在橘树下,凉风吹拂着她的长裙,而旁边就是欧州人娱乐的天堂,他们挥舞着球掷向一个山坡,那时刻,他们的姿态使他们仿佛获得了占领这块土地的荣耀。
飞机盘桓在碧色寨以后又离开了,这里的高尔夫球场上依然每天簇拥着时光消磨者,他们沉浸在这片天然坡地所形成的巨大的高尔夫球场的曲线之中,并为他们身体所雀跃出的速度而欢呼;他们沉迷于碧色寨的天壤所延续下去的跳跃、奔跑、欢呼的姿态……这就是百年前碧色寨的高尔夫球场,欧州人沉迷于这些编织时间场景的魔法绿毯,他们似乎并不害怕那些飞机,那些掷下的炸药弹。
丽莎游移开了他们掷下去的球,他们雀跃的身体,她要离开了,有一个更重要的事件值得她去祝贺,因为,她的弟弟与一个蒙自女人已经因为相爱而结婚了。
56、她穿过铁路的幽长走廊,穿过了令人着迷的时间长廊
这是她头一次来草坝蚕丝厂,尽管她乘火车经常都途经草坝,然而,她却从未在草坝站下车。今天,她带着一颗庆贺的心灵来到蚕丝厂。她刚到门口,托尼也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他们不期而遇,她伸出双臂拥抱了一下托尼说道:“祝贺你结婚了!”托尼十分惊喜地看着姐姐说道:“我结婚时你恰好不在,你如在场,那场舞会会更有意义。你从小就喜欢跳舞,我记得在巴黎时,你还跟父亲跳华尔兹舞呢?我记得你的裙子旋转着旋转着……”托尼似乎将那消逝在岁月中的旋转声音又带回到了现实之中。两人推车进入了蚕丝厂,托尼将她带到了一座平房中的宿舍,那九个平方的小小陋室,就是他和张翠花的爱巢吗?托尼显得很幸福,他的幸福在承述着另一个爱情的故事:他在跟随一个家族的漂泊中,来到了碧色寨,然后又去了蒙自,看见了蒙自女孩张翠花,故事就这样开始讲下去。
丽莎从包里取出了一只精美的盒子,那是她送给他们的情侣表,等到张翠花下班时,她要亲自为他们戴在手腕上。之所以选择情侣表作为结婚的贺礼,是因为她每时每刻都在用生命感受着时间。
是因为她所感知中的、生命中的时间跟别人不一样。她从火车的速度中开始逃逸在铁路的不同地点,不同景物,不同地点和景物给她内心注入了不一样的心结,那些莫名的哀愁因为时间在变幻而波动如一匹中国丝绸,如此地光滑而又如此地缠绵着。
她从降临在碧色寨的那一刻开始,她生命中感受到的第一种时间就是蔚蓝,而当她垂下头时,她感受到了铁轨的坚硬和幽暗,这两种时间从此以后摆动着它的裙裾,使它波动,使它在动荡中获得了爱情,从而也获得告别,从她感知到碧色寨内部的时间和外在的时间关系时,她在上火车时又在下火车,这就是人生的一部份时间,这就是生命的辗转不休吗?
回顾和沉迷于她所经历的时间,有几种令她生命心碎或感动不已的时间,它们永载于她的生命铁轨,历现出了她生命中动人的故事:
这是从碧色寨车站再现出的时间,在这个时间里,她看到了天空的蔚蓝,她看到并呼吸到了这个被法国人建构的特级火车站的乌托帮世界,对于许多欧州人来说,碧色寨就是天堂,即远离战争和死亡的地方。
这是从碧色寨的车站再现出的时间,在这个时间里,她看到了一个中国男人,火车轰鸣声,哐当哐当声,连同蒸注式机头的扑面而来,都是这个特定时间中的外在背景。爱情在这个背景中出世,朝着她生命中动人的时间扑面而来,终于,她和他目光相遇,他们相爱了。
这是从碧色寨的车站延伸出去的时间,她因一个男人去了蒙自,去了滇池去了这个地域中神奇美丽的一些世界。在蒙自法国大使馆,她以一个文秘的身份开始接触古老的法式打字机,从而滋生写作的愿望,在蒙自她目睹了弗朗西斯与采桑子的故事之后,弗朗西斯去了印度;再后来,她将怀有弗朗西斯孩子的采桑子送到了碧色寨母亲的诊所。采桑子顺利地分娩了那个取名为丫丫的女孩,之后,她便留在了碧色寨。
这是从碧色寨的车站翻拂出去的时间,那是在二级火车站开远,她和周亦然寻找赴约地的另一个地址,在里面的俱乐部,她和周亦然手牵手随同舞曲旋转在散发着各种香水味的角落,在那里,她和她所挚爱的男人度过了生命中少许的时间,也是在里面,他们倾听到了日本人飞机轰炸开远站的爆炸声,当他们随同开远城的人们奔逃在甘蔗林区时,那是她爱情中一幅纯粹的逃逸者形态,他们手牵手逃逸,直奔甜蜜的甘蔗丛林,在里面,度过了世界上最难忘的下半夜。
这是从碧色寨车站继续延续下去的时间,她被他送到个旧的一座大宅院,在里面,她和他的家人生活了一段时间,正是在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她用一个女人的敏感体会到她和这个男人爱情故事的阴郁和悲伤。
时间是什么?
对于现在的丽莎来说,时间中充满了泡沫,法国香槟式的泡沫。
时间中充满了磁石的旋律,周亦然带她去看大锡熔炼炉式的旋律。
时间中充满了喜悦,托尼和张翠花结婚的喜悦。
时间中充满了缅怀,父亲作为铁路工程师的那种缅怀。
时间中充满了神秘,从铁轨绵延出去的神秘。
时间中充满了爱情,当她奔赴周亦然身边的那种爱情。
时间中充满了分离,一列火车奔赴而来时的分离。
时间中充满了玄机,生离死别的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