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抵达个旧城堡外一座老宅院时已近黄昏
周亦然带着丽莎抵达个旧城堡外一座老宅院时已近黄昏,在路上,她已经期待着看见这样一幢典型的红河流域的宅院,那时候,她惟一幻想的就是看见周亦然的母亲,除此之外,她希望看见被无数果木所笼罩的大宅院中的天空,她呼吸着浓郁的芬芳,就在那里不断地深入到她所爱恋的一个中国男人的老家,那里生长着这个男人的根。
现在,前来迎候他们降临的是几个仆人,除此之外是一个女人。丽莎的目光开始与这个女人的目光接触着,很显然,她的眼神是异样的,之前,她的构想世界中没有这个女人的出现,只因为周亦然的语言中没有出现这个女人的影子。她的影子出现在门口的石榴树荫中,那些花冠已谢。然而浓郁依然垂临在这个女人高大而修长的影子中,她站在门口,两个女人的目光相遇,两个女人都抑制着微微的诧异和意想不到的现实,周亦然似乎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感知到了一种令人尴尬的局面已经到来,然而这是他惟一选择的现实。
总而言之,他将他私秘世界中的一个现实带到了这座大宅院。在这个被战乱和飞机毁炸物所笼罩的世界里,他来了,不是独自一个人回家,而是带来了他的心爱,他的灵魂的另一半。
爱恋,无可避免地将遭遇到冲突,因为周亦然已有家室儿女。
爱恋,面临着战乱的时代,将一曲曼妙幻想曲置入了严酷的现实。
两个女人的目光对视了片刻,她们似乎在短暂的时间里捕捉到了那些芥蒂,那些枝蔓,那些光阴,那些流水,那些暧昧,那些悲情……然而,这就是现实。两个女人都在这一刻面临着不同的现实:丽莎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她必须服从于这个现实的局面,她已经开始在这个暮色中,怀着未曾经历过的一个女人内心的矛盾,朝着这个纷繁的豁口走进去,在走进去以后,她知道,她将与另一个女人分享着对这个男人的爱情,她将不得不进入这个男人的前历史之中去。所有这一切对于另一个女人淑珍来说都是意外的,从看见这个女人站在周亦然面前出现在家门口的树荫之下时,她的心跳中就已经开始了意乱,往日,当她站在门口迎接周亦然回来时,她的心跳只有惟一的主题,那就是迎候着她日思夜念的男人回家。而此刻,男人身边站着一个法国女人。对于法国女人,她并不陌生,每当她去个旧城时,就会看到法国人出现在各种场景中,对于欧州人的降临,一座城市和它的居民一样已经习以为常。
淑珍的目光从这个法国女人的眼神中游离而去,她看到了她男人周亦然的眼睛,周亦然走上前将丽莎介绍给了淑珍:“哦,她叫丽莎,是我的法国朋友,到我们家住一段时间。”淑珍点点头,她是一个温良妇女,她的目光不再探究这个芥蒂。她又恢复了往日的那种热情,将他们迎候到了宅院内。在里面,周亦然的母亲已在等候他们。
43、三个女人面对周亦然的突然离开
有一个强大的理由必须让周亦然离开家。他要回铁路上去,他要找到他的父亲,现在是一个特殊时刻,日本人的飞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毁灭铁路,所以,晚饭以后,他就要离开了。三个女人将他送到宅院门口,此刻,夜色已逐渐地开始溶尽她们的呼吸。周亦然在离开之前,已经与母亲、淑珍交待了他的法国朋友丽莎留下来的一切事宜。尽管如此,三个女人都感觉到周亦然离开得太快了,在母亲的愿望中,周亦然无论如何都应该留下来住一夜,即使为了淑珍也应该留下来。然而,她还是很理解她的儿子,许多年来,她早就已经认命了这个现实,她的男人,即周亦然的父亲从年轻时代开始就不断地以矿山为家,后来就以铁路为家,再后来,周亦然延续了父亲的命运。对于淑珍来说,周亦然的突然离去无疑将她内心的那场拥抱撕碎了,周亦然已经很长时间没回家了,尽管他知道,即使周亦然回到了家,与她躺在同一张床上,她感受到的仍然是周亦然对她身体的冷漠。然而,哪怕是在同一屋,同一床上独立地触摸到这个男人的体温,也已经足矣,面对生活的沉寂,她似乎已经可以忍受她与周亦然的离别,可以忍受她的身体被浅搁在沙滩上,被一个男人遗忘的现状。周亦然宣布要离开之理由时,她的期待受挫,她脸上的表情迅速地变化了,那是一种被霜覆盖的感觉。尽管如此,自从嫁给周亦然的那一天开始,所有关于周亦然的生活她从不参与,也从不对抗。她已经逐渐熔炼出了自己的命运:即在不断地顺从中服从于命中的宿命,这个被宿命所支撑开去的是一座大宅院的荫地、果木和孩子们和母亲的存在。
丽莎对于周亦然的离开虽然显得突然,然而,她还在理解周亦然的,从她认识周亦然那一刻开始,她和他的故事不断地以列车和铁路为背景,此刻,在置换的背景中,她因为偶然而进入了周亦然的老家,一个典型的旧式中国宅院和家庭,她还见到周亦然的一对儿女,他们在看见周亦然进屋如此地欢喜,很快扑进周亦然怀抱。他们已经进入了中学念书,在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一种多余人的境遇,然而,她进来了,她服从于周亦然因为爱而选择的方式,将她送回到了他的老家,与他的家人住在一起,周亦然离开了,她和她们将他送到了门口,夜色如此地忧郁,她的目光在与周亦然的目光对视了片刻,周亦然就听从了他内心的召唤声,从夜色中消失了。接下来的时间,是夜色,淑珍将她送到了她的卧房。
她的卧房紧靠着后花园,她掩上门,窗帘早已拉上,合拢,淑珍确实是贤良之妇,为她精心地安排好了一切,以让她在这个她所爱恋不已的中国男人的家族中经历那些生活的细枝末节,她掀开窗帘一角,这是每夜的习惯,每当她在碧色寨的夜色中掀开窗帘一隅时,她的身心彷徨仿佛已经溶进入遥远的天空之中去。
44、周亦然出现在碧色寨艾米莉的医院
火车仍然在来来往往,周亦然乘火车来到了碧色寨,他想劝说艾米莉和保罗·曼帝先到他老家去住上一段时间,以避开日军飞机的轰炸。他下了火车,这是午后,看上去,碧色寨比以往的喧嚣要减缓了许多。他来到艾米莉的医院,艾米莉正好摘下手套,她刚做完一场手术,为一个碧色寨以外的农夫做完了一个疝气手术。她摘下手套,吁了一口气,此刻,周亦然走到她身边,她将周亦然带到了客厅,她似乎感觉到周亦然有话要告诉她。
艾米莉多少年来已经目睹了女儿与这个男人的爱情,几十年来记不清有多少次丽莎一次又一次地离开碧色寨前去与这个中国男人约会。对此,她从不阻拦女儿的选择,现在,这是她头一次与周亦然坐在一起,她给周亦然沏了一杯茶水,目光与周亦然眼睛对视了片刻,周亦然告诉了她丽莎的现状,并邀请丽莎一家也可以到他个旧城的老家去住上一段时间,以避开日军飞机的轰炸。艾米莉沉思了片刻谢绝了他的邀请,她的理由是医院里躺着她的许多病人,她不能离开碧色寨,至于保罗·曼帝他还未回家,估计他又到人字桥附近去了;还有儿子托尼,他生活在蒙自,周末骑车回家一趟,然后又会怱忙离开。对此,她坦然平静地说:“每个人都在生活,每个人都在经历着这场战乱,每个人也都在磨砺着自己的意志。谢谢你,周亦然,丽莎去了你老家已让我放心。”
艾米莉的神态中并没有慌乱,日军抛在开远火车站的炸弹并没有给她的医院带来惊慌失措,在这个成熟的法国女人身上,体现出了从容,坚韧的气质,周亦然离开了,他要回寸轨铁路去,寻找父亲和他的前辈们。
45、揭开百年以前稠密、沉滞的轨迹遗梦时
当我不得不揭开一路上向我绵延去的漫长铁轨之谜时,那些稠密的、沉滞的、蹉跎的岁月,不断地用轨迹中铺开的遗梦述说着那些百年以前的爱情。除此之外,历史中那些人因铁路而不断迷失的自我。比如铁路工程师的足迹也会如地图上的河流或峡谷翻滚而来……在这样的心绪中,我自己同样也在迷乱之中寻找着他们,只有他们的存在,滇越铁路才会述说着人类的故事,而人类的故事是由凡俗者们谱写的。
滇越铁路在夜幕中漆黑一片,那是一种闪耀着黑檀的乌光,香气溢人,旋律弥漫。沿着一片一片镶嵌的黑檀色往深处走去,你突然会被哐当哐当的喘息声所牵引着目光,如此黑的夜晚,如此悠远的烛光——照耀着这条用生命躯体铺就的道路。百年来,许多人探索着其中的奥秘,而当我躺下去时,仿佛那些骄傲的铁路获得过人类尊严、奇境和忧伤的铁轨就在我身体下面,我用肉身触摸到了砾石的幽蓝,铁铸就的坚硬,尺寸学的深渊;而当我伸长双臂,仿佛神游的篇章已经涌入我的灵魂,一株株野菊花摇曳着枝蔓倾尽生命中的挚热,为这条铁轨在轮回中盛开着秋之庆典,漫无边际的野草,既是尖锐的,也是柔曼的乐曲,它们肆虐地铺开,疯狂而自由地占据着铁轨之外的丘陵、山冈。猛然间,一辆跨世纪的列车扑面而来,让我惊醒,让我迅速地脱离开铁轨,在这样的时刻,列车涌进了神秘莫测中的黑檀的乌光中去,那样的美妙,如此的令生命震撼不已,这就是列车在造就的壮丽史篇,它翻开了令历史学家、诗人们彻夜未眠的夜幕之色。
46、当野菊花开了的季节,铁路工程师躺在菊花中睡着了
当野菊花重又开遍了田野,托尼在一个星期六蹬着法式自行车沿铁轨向碧色寨而去。在路上,他不时地停下来,金色的野菊花又在秋日的阳光下露面了。它们仿佛形成了自由的花冠姐妹,以自己在秋天出世的名誉,以轮回中的喜悦竞相开放,占据了铁轨外的视野。在图像之中,托尼的自行车整个儿奔驰在成片的野菊花丛中,这一切让他心旷神怡。今天是他和张翠花举行婚礼的日子,所以,在奔赴婚礼之路上,满眸的秋色洋溢让他倍感欣喜,突然,他看到了一个人躺在野菊花之中央。他小心翼翼地推着自行车走了过去,他嘘了一口气,噢,竟然是父亲,他躺在野菊花丛中睡着了。已经很长时间没遇见父亲了,他骑自行车回碧色寨时,往往是父亲缺席的时刻,每个人都已经习惯了父亲的不在场。父亲的不在场意味着父亲又沿着铁路消失了。在很长的日子里,托尼蹬着自行车沿铁路行走时,视野中会滋生起与父亲相逢的念头,然而,每一次都是幻觉,他总是孤单中很快完成了从蒙自到碧色寨,从蒙自到草坝的路线,这样一来,在他的心境中思念父亲的思绪也就越来越飘忽不定,父亲已经走得太远了,而铁路的触角是那样遥远,使托尼感到无法到达的地方太多了。现在他不敢置信眼前的一幕,父亲竟然就在眼前,在静悄悄的、没有一辆列车过往的时空中,父亲竟然像一个孩子一样睡在花丛中。
在父亲一侧放着父亲随身携带的望眼镜和照像机等器材,父亲的脚伸向远方,双臂也向上伸展开去,整个姿态是那样松弛。这是父亲寻找的铁路,只有看见铁路,父亲的生活才可能延续下去。托尼感受到了这点,他慢慢地开始接近父亲的这个世界,他头次看见了父亲的另一种生活姿态。他的眼框不由自主地开始潮湿起来了,他双膝着地,以一个儿子思念父亲的心情靠近父亲,父亲比过去已经老了许多,胡须遍布在他脸上,皱纹如同铁轨上百年的纹露记藏着父亲岁月的沧桑史。
父亲的手臂伸长出去仿佛还在睡梦中触摸铁轨,而他的头枕在野花丛中,枕在了大地上。这就是父亲的另外一种生活,父亲永远生活在铁轨上,生活在追忆之中。
托尼坐在了父亲一侧,秋风拂过父亲的面颊,拂过父亲垂下的睫毛,拂过他的头发,那里面竟然已经有大量的白发;拂过了父亲的衣襟,摄影包,拂过了这颗沉迷于滇越铁路遗梦的父亲的身躯。
几十分钟以后,父亲醒来了。父亲睁开双眼,像以往一样看着云朵飘曳,那是令父亲感伤的音律,然后父亲侧过身来惊讶地看着他的儿子托尼坐在身边,父亲为什么会与托尼相遇,因为他要去草坝参加托尼的婚礼。父亲告诉托尼,下午母亲艾米莉会乘小火车到草坝参加他的婚礼。他的姐姐丽莎在个旧,她不知道托尼结婚的消息,所以无法前来参加他的婚礼。
父亲结束了一个短暂的小憩以后,第一次和自己的儿子托尼走在铁路上,托尼推着自行车,走在父亲身边,父亲不时地举起照像机,那些野花扑向了父亲的镜头,那些飞鸟也扑向了父亲的镜头,还有那些铁路外延伸的距离,正是那些布满激流、丘陵峡谷中的万千距离在扑进父亲的镜头中时,使父亲沉迷其中,一次又一次地迷失着自己。人只有在迷失自我时,才可能建构真正的自我,才可能接近神意之路,才可能让自我变成大地上的一棵植茎或者一种乐器。
父亲忧伤而骄傲地捧着照像机,然而,在他的镜头中捕捉了一只栖在铁轨上的金翅鸟时,他告诉托尼,总有一天,他会在法国巴黎最大的博物馆展览他在悲壮的滇越铁路上拍摄下的所有图片。托尼听到咔嚓声,又一幅图片进入了父亲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