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被日军轰炸之前的开远火车站的寂静和喧嚣
开远，从某种意识上讲又是寂静的，它四面环坡，以坡度似的优美弧线在造城。而此刻，它的城中心在火车站，尽管喧嚣，然而，一旦进入房间，它又是寂静的。在开远火车站里面，除了火车，一切建筑物依然延续着法国式的格调，街道延伸出去，楼房、办公署就掩映在法国梧桐巨大的浓荫深处，当俱乐部、酒楼、球场、医院、行车公寓、机车库、水塔下兀现在火车站周围时，你尽可以领略法国人在此地营造生活的背景。我们知道只有在拥有一个文化娱乐和经济的领域里，才可能展现政治的面貌。法国人在开远生活了三十多年，他们掌控了开远坡地上最好的风水，如果你在百年之前进入开远，你以为自己到了欧州的某座城市，而当你倾听着开远妇女曳地的长裙，那些声音的旋律区别了欧州妇女裙裾的声响，妇女们一露面，整个城市就会暴露原形，只有妇女存在的城市，才可能展现一座城市的阴柔之花。开远，以法国妇女的裙裾和红河流域妇女们的裙裾曳地时——发出的旋律，证实了这是一座被铁轨、火车所笼罩的城市。
火车一靠站，欧州人和中国人相继走出车厢，这一幕列车往事发生在各种时间段里，在时间的诡异笼罩中走出车厢的神志和色泽大相径庭。
拂晓，开远火车站被清澈的光芒所覆盖，那些叫卖声随同火车的轰鸣声会渐次涌入火车站，那些叫卖声中挟裹着石榴的色泽，芒果的甜香，橙果的饱满，玉米、鸡蛋的热气升腾于空间，叫卖声越来越大地涌到了月台，此时此刻，那些经历了夜色弥漫的梦境的人回到了现状，他们走出了车厢，眼框中似乎显得无限的慵懒，他们不敢质信已经到站，尤其是下站的欧州人，通常已经直奔主题，开远火车站是他们的归宿之地，他们在打着哈欠时，眼框中涌出了异样的希冀和渴望。
午后，开远火车站沉浸在正午以后最热烈的日光笼罩之下，也只有在这一刻，你才会留意到那些热度，那些从种植甘蔗林芘芭树的热度中渗透到你身体中的温度。叫卖声中的甘蔗，那种甜是新鲜的，仿佛从辽阔的开远丘陵坡地的那些丰饶的甘蔗林中弥漫而出，甜是开远城市最浓烈的味道，涌出车厢的人们此时此刻满怀激情地投入到了火车站的怀抱。
暮色以后的火车站则是彷徨、忧伤和暖昧的，叫卖声仿佛减弱了。火车站的旋律慢了下来，随同火车的哐当声刹那间定格在开远站，旅客们涌出车厢的速度是缓慢的，他们的神态被浓烈的暮色所迷惑住，此时此刻，那些茫茫气味仿佛也消亡了，或者凝固了，也可以这样说，开远火车站的芬芳来自茫茫无涯的大地，在那些盛放着野花和果枝的天宇之间，风给火车站带来了香气，而一旦进入暮色，香气便回到它们自身的王国中去了。旅客们显得疲惫的身体涌出车厢，涌到这个世界的二级火车站，寻找着接站的人，或者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寻找着他们身体中的天堂和地狱。
37、因为云朵，阻隔了我们相遇
周亦然和丽莎的手在进入开远火车站以后突然松开了，因为就要到站了，就要进入滚滚暮色掩映之下的人流之中去了。
在每个时间的变格处，周亦然总保持着他身份中日积月累的那种理性，只因为在遇到丽莎之前，他已经有家室儿女。
丽莎呢？以足够的感悟力理解周亦然的一切。
百年以后，当我来到开远火车站时，就我孤零零的一人。因为铁路遗梦使我造防着这座城市，空气中荡漾而来的甘蔗味中饱含着盛大的甜，而榴果使这座车站依然弥荡着昔日的那种喧嚣。
百年以后，我置身在空荡的火车站站台，在这里，我能够寻找到百年以前的周亦然和丽莎相爱而不能永远相伴的爱情故事。
我为他们的故事寻找到了这样的理由：因为云朵，阻隔了我们相遇，如果云知道……
而在之前，是因为云朵，他们相遇了。
然而，相遇意味着告别，无论是碧色寨还是开远火车站，它最永恒的抒情魔力中，始终如渝地述说着这个因为云朵而相遇，又因为云朵阻隔了相爱到永远的故事。
他们在走出火车站的那一刹那间，我看见了他们的背影：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了火车站，暮色仿佛咖啡原汗所浇铸出了逐渐移开的背影，这一男一女，带着他们不同的国籍和梦幻，带着不可占卜的前景和置入水深火热之爱中的难以自拔的灵肉，相聚又分离，然后，又在分离中相爱。
因为云朵，让我们相遇；因为云朵，阻隔了我们相爱——这是在天空笼罩下，许多人的爱情故事。
如果云知道……
38、开远俱乐部：舞池中回荡的尖叫之声
周亦然和丽莎来到了俱乐部，这似乎是他们投奔开远火车站以后，必须进入的爱情避难之所。只有进入此地，他们才可能像舞伴一样手拉着手。
人类舞神创造了手拉着手的各种舞蹈，交际舞只是这其中之一。
人类舞神之所以创造世间一切歌舞，只是为了展现生死离别中的一切情怀。这也许就是歌舞感动人，迷惑我们进入的主要契机。其次，世间一切歌舞都再现出了我们生命中的一切冥想，比如此刻，在舞池中回荡的旋律中，他们拉着手，在抒情的旋律中——他们用形体语言叙述着生命之符号和身体的音律，在光的变幻莫测中，他们的身体或者是水晶体，或者是银色弥漫，像这个世界外面的夜色之痕迹，遍及到一切可能去的地方。
周亦然和丽莎在舞池的一角隅，这里是他们经常途径之地。往往是当他们进入舞池以后，会手拉手穿过一对对舞伴，在这些舞伴中，有他们认识的人，他们就微笑点点头，然后就会借着旋律撤退到他们的心灵所需要的一个地方。这个乱世降临之前的一个地方，只是舞池中一个拐角，却会出现一片荫地，对于他们来说，这边隅可以让他们窃窃私语，那些私语犹如从体味中渗透而出的青麦，拂过他们的耳朵和面颊；这边隅永远让他们的身体依偎得更紧一些，更紧一些，好使他们在这令人窒息的人世间寻访到爱情的原乡，只有在那里，爱情是自由的，柔情而浪漫的。
当飞机轰炸着开远火车站时，巨大的声响仿佛敲击着舞池的房顶，舞伴们尖叫着，仰起头朝天顶看去，他们看不到天空的繁星弥漫，也看不到那几十架灰黑色的飞机翅翼，然而，他们知道，日军飞机已经开始轰炸开远站了。
尖叫，由女人们发出，只有她们的性别可以尖叫，上帝给予了女人们可以尖叫的权利，所以，她们嗓子尖砺，比如阴柔的剑簇射向天顶。
男人，则要在女人尖叫时维护各自内心的尊严，男人不可以尖叫，这是上帝制造的戒律，如果男人一旦发出尖叫，那么这个男人的历史就会被记录上尖叫的时间地点。所以，当男人听见女人尖叫时，他们克制住了比女人更强烈的颤栗，因为他们是男人。
现在，他们纷纷拥出了舞池，他们要在日军的轰炸声中，突破黑夜的震颤和茫茫的地平线。
在这一刻，所有舞伴都手牵手在撤离，仿佛这舞池的屋顶即刻就会坍塌而下，他们手牵手跑着，一个女人的高跟鞋掉了，她回过头在找高跟鞋。一个男人，她之前的舞伴跑到她身边急促地抓紧了她的手大声说道：“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找高跟鞋……”那个女人无助地跟着他奔跑，女人穿着惟一的一只高跟鞋在奔跑；周亦然牵着丽莎的手也挟裹在这混乱而突围出去的人群之中。
39、所有人群都在夜幕之下朝着开远城外奔跑出去
那一夜，开远城所有人都在日军抛掷在火车站的炸弹之中朝着城外奔跑而去，这是一个战乱的事件。我们将镜头对准那些上半身以下的足踝，他们的脚穿着皮鞋，这通常是欧州人和有身份的中国商人，他们的皮鞋是棕色的、黑色的；他们的脚穿着高跟鞋，这通常是欧州女人和中国舞妓们，只有她们的身份和职业可以穿着高跟鞋在开远城生活，然而，她们并不知道日本人会在那一夜往火车站抛掷炸弹，她们穿着高跟鞋在生活、跳舞，现在，这一夜，尽管穿高跟鞋奔跑带来的是扭伤脚踝，或者高跟鞋折断，然而，她们依然在奔跑；他们穿着开远布鞋在奔跑，这是所有奔跑人群中速度最快的人，他们的身份：贫民、手工业者、杂货店员……惟有他们跑得最快；他们赤着脚在奔跑，这是一群无业游民和流浪者，他们衣衫褴褛，根本无法有鞋子穿，赤脚沿街乞讨已经是他们的现状，这一夜，他们也在奔跑，因为一座城在奔跑。
40、周亦然带着丽莎奔跑到了铁轨以上的甘蔗林中
所有人都朝着开远城外的茫茫甘蔗林奔跑而去。
那绿色盎然的甘蔗林，那些用枝杆朝着天空荡动的世界，怎么也没有想到有那么多黑压压的人群朝着它们奔跑而来。
那些黑压压人群足下所发出的奔跑旋律犹如黑色涡流中不断撞击着崖边岩石的声音，它们以被茫茫大海所追逐的哀伤在黑暗中摇摆再摇摆，直到汇聚出巨大的撞击声；它们以急促，像蜘蛛织网时的那种洞察一切的能力，使其织物者扩展出去……
周亦然也带着法国女人丽莎奔跑到了铁轨以上的甘蔗林中，在人群中他们似乎跑得最快也同时跑得最远。
现在，似乎已经远离了火车站，同时也远离开了轰炸之声。
丽莎站在甘蔗林中气喘吁吁，在她还没有完全弄清楚轰炸之声在何处爆炸时，已经随同人群在奔跑了。
甘蔗挺立着，它当然不知道这一群又一群在惊恐之中扑进它怀抱的人们所经历的一切；甘蔗属于万物之中的一种生灵，它们用自己的方式生长，并让身躯产生甜汁，我们无法伸展味蕾到一根甘蔗的身体中去品尝它周身的甜。所有的糖精源于万物身体的甜蜜素，现在，人们扑进甘蔗林，似乎已经寻找到了新的避难地。
在最远的甘蔗林中，丽莎终于回过了神，周亦然扶着她先是坐在甘蔗林的缝隙中，然后又让她躺下去。轰炸声突然之间消失了，夜色又归于平静，这样的寂静适于躺在大地上，周亦然也躺了下去。一个新的避难地由甘蔗中伸展出去，人们以各种姿态中蜷曲，卧倒或者整个儿地扑在大地上，在这个磨难日，似乎大地才会给予他们身心以慰藉。
丽莎整个身体躺在甘蔗的枝叶之下，它们的婆娑声，犹如菩提的心语不时触摸着她的面颊，她的手越过枝杆与周亦然的手紧紧地抓在一起。
所有人的呼吸和絮语都云集在山坡上的甘蔗林中了。
在这个被绿涛所激荡的世界里，他们在经历了尖叫和奔逃以后，如同夜色一样沉寂下来。
丽莎在这样的沉寂之中，突然欠起身体，她的头越过了这茫茫之夜色的屏障，越过了深绿色的甘蔗林在交叉中编织的谜宫，她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寻找到周亦然的嘴唇，就这样，她的头慢慢地随同夜色中那沉寂的旋律找到了她想得到的那团灼热的火；就这样，理所当然的，她够到了那甘蔗林避难之所中升腾的烟花，无论这个世界是惊悸的、奔逃的、死亡的还是再生的，她都用她的嘴唇够到了升腾之烟花。
她和她吻着，这是全世界一个漫长之吻。
除此之外，在他们之外，在甘蔗的缝隙中屏障，另一些人也在接吻、拥抱。
她和她吻着，这个世界似乎再也没有魔法将她和他分开了。
那些升腾之烟花，理所当然地应该在天空以上继续上升，直抵云端。
除此之外，来自开远地区的每个人，都在这片避难之所，借助于奔逃之后一个沉寂的夜色，找到了他们自己的烟火，寻找到了他们战胜恐怖的力量。
只因为他们活下来了，所以，他们的身心似乎饱尝到那些甜蜜声，那些从茫茫无涯的绿色甘蔗中弥漫出来的糖果屋。
她和她还在吻着，一个世上最长之吻。
在这个令人窒息的长吻中，他们仿佛穿越了世界上最黑暗的一天，俯瞰到了另一个世界，一切尽收眼底：他们看到了法国香槟的泡沫喷溅出瓶颈，玫瑰枝、铁路两侧盛开的野菊花摇曳不息，沉寂以后突然轰鸣过来的空气中，飘荡着列车的味道，水蒸汽以不可理喻的飘忽一路洒下去；他们看到令人惊心的一场爱欲之拥抱来自他们彼此穿越的碧色寨以及之外辽阔的疆域，那里浩瀚的云朵相互追逐，而一旦相遇，云朵又偏离了缠绵之心，飘然而去；他们看到了水塔、像鸟一样升起又敞开身体，晶莹之水从水塔中哗哗流入列车，翻展而来的屏障一道又一道，隔开了他们的视线；他们看到光阴在铁轨上转动着轴心，忽儿幽蓝，忽儿暗红，忽儿漆黑像无底深渊……
41、现实，就是睁开双眼看见的地方
吻，还是终止了。藏在甘蔗林中的人最终还是要回到现实中去。惟有现实是我们在逃逸以后还需要面对的地方。现实，就是睁开双眼以后看到的地方。当我们闭上双眼做梦时，或许会暂时游离开这个现实，而一旦梦醒以后，现实就如空气般袭来，你不得不呼吸这些游移在空气中的关于生存与死亡的问题。生存意味着你可以随时触摸到朝你奔涌而来的空气中辗转不息的人影，那些人影幢幢，那些房屋的阴郁；那些像蝙蝠般散布在漆黑翅翼下的消息；那些新鲜的祷词，那些晶莹的眼泪；那些橄榄的圆和甜，那些被甘蔗林所掩映了夜以后睁开眼睛时的迷惘……当这些现实涌动时，说明我们在活着，每个生者拒绝死亡，这是一种本能吗？周亦然现在开始考虑应该到哪里去的问题，经历了昨夜的奔逃以及藏在甘蔗林中的偎依，他感受到了爱情，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朝他奔涌而来的另一辆列车，他的所有期待和渴望都被另一辆列车带来了。
丽莎就是他的另一辆列车。现在，他乘上了这辆列车，两个人的手还抓在一起，他们的体温沿着茂密的甘蔗林在上升，那是温度、血液凝固以后最浓烈的温度。他牵着丽莎的手朝着甘蔗林外移动，所有人也都在这一时刻不得不面对现实，不得不开始撤离甘蔗林。
人们相继在走出甘蔗林以后朝着开远城走去，他们是城中心的主人，他们不可能游离开那个地方。飞机早就消失了，新的一天又开始。蔚蓝之云层浮动着少许的几块暗灰色浮尘，然而，用不了多长时间，大面积的白云朵将圈入那些浮尘中间去……生活，再一次变得像以往那样平静，你无法想象昨夜的奔逃之声到哪里去了，人类之心，是一个巨大的可以收藏无数哀歌的器皿，它们不断地在这个充满血腥，抗争和罪恶的世界上，用这只忧伤而凝重的器皿收藏着泪水、耻辱、喜悦、悲恸、哀歌和旋律。
开远城仿佛经历了昨夜的轰炸以后，开始变得坚韧起来了。
周亦然牵着丽莎的手来到了火车站，在这个凌晨，火车站一片狼籍，那些奔逃之时抛掷在地上的高跟鞋、洒瓶、玉米棒、手帕、纸屑、口痰……布满了火车站的每一个角隅，在火车站外的一幢建筑物前，他们看到轰炸物毁灭的估证，那是火车站外的一座库房。它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面貌，在它残破的形体中——布满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残迹、残片、残篇。
周亦然和丽莎站在废墟下面的土坑中，他们胸中交织着难以言说的悲伤。周亦然对丽莎说：“我想把你送回老家，送到我母亲身边去，你愿意吗？”，“为什么？”这首先是丽莎发出来的诘问？她站在废墟上，她触摸着蓝天，从昨夜到此刻，她似乎已经经历了生命中最重大的事件。
“没有什么？只是想让你离铁路远一些，因为碧色寨是一座火车站……”他没再说下去，丽莎仰起头对他说：“你是害怕我被飞机的轰炸物伤害，对吗？”周亦然点点头，他的目光似乎像此时此刻那样忧伤和坚定：“你一定要跟我回老家……”丽莎点点头说：“我听你的……不过，我母亲和很多人也在碧色寨……”“送你回老家以后，我再去接你母亲父亲，让他们先撤离开碧色寨……”丽莎点点头，这是无限迷惘中的一个决定，她听周亦然的，她愿意跟随被爱情所支配的周亦然，回他的老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