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当飞机犹如野蜂在他头顶盘旋时
他不可能留下来,那么,保罗·曼帝该去的地方是哪里?出了峡谷以后,他就回到了铁路。他不可能留在李克福身边,孩子们也不可能跟他去另一个地方生活。人都有各自的命运,他们被这命运之篇章所演奏着。他回到了铁路,他终于完成了寻找李克福的那个愿望,现在,他又要抵达何处呢?他的大皮靴已经很旧了,那些砾石和道路摩擦着它。但他仍然往前走,大地显得荒凉、肃静,从未有过的那种静让他感到心慌意乱,他比以往更快地伸展着四肢,他的身体将他的灵魂总是带到一个更远的地方。
肃静中突然有响声,起初那响声仿佛野蜂们在头顶飞舞,他在修筑铁路时曾经遇见过一群又一群野蜂,那是在斟测铁路之前以及修筑铁路时,它们大都生活在热带。它们是一群异类生灵,当它们嗅到人的味道时就会扑翅而来,你难以想象当你被一大群野蜂包围时的那种惊慌,它们似乎会要你的命。于是,你跑啊跑,一旦被野蜂所追逐,人会发挥生命中跑的全部能量。那次被野蜂所追逐,幸好他跑进了一座山洞,于是,蜂群们顿然间迷路了。所以,他才避开了被野蜂所蜇伤。曾经,有一个筑路工被一群野蜂所蜇伤了脸,不到几十分钟,他的身体全部浮涨起来,像一只大面包;不到一小时,因为得不到治愈,那个筑路工就死了。
而当他抬起头来,并没有一只野蜂在飞舞。
然而,仍然有杂乱的声音,而且那声音越来越纷乱,再一次地将他的视线朝着天空移动而去,那些灰黑色的翅膀并不是野蜂们,而是飞机。再一次地飞机来了,而他依然在铁路上行走,他似乎并不想理喻这些飞行器物。这一次,飞机仿佛是为了研究他的存在,它们在铁路飞行时发现了这个法国男人,所以几十架飞机盘桓在他头顶飞行着,他起初不在意,慢慢地,他感觉到了异样。所以,他突然停止了脚步,这样一来,飞行就在他头顶绕着圈,他仰起头来,也在研究着飞机为何在他头顶绕圈,盘桓,不肯离去。两者都在以不同的姿态对峙着,他开始恼怒了,他显然不需要这些外来飞行器物面对自我,刚才那个世界多么寂静而美好,而现在,他为什么要让它们来研究自己呢?他举起双臂对抗着,飞机上的眼睛一定会看到一个男人,一个法国男人孤寂一人走在这铁路上,满脸的忧伤,满面的疲惫,然而,却依然朝前走。
后来,飞机飞走了,对于他们来说,这个男人只是一个怪物而已罢了。面对于他说,飞机并没有衍生出一种颠荡在滇越铁路上的恶梦,他继续朝前行走。
这是一条铁路,他就是沉迷于铁路的那个法国男人而已。
因为沉迷于铁路,他可以穿着这双棕色马靴走到阴郁的史篇中去,那里有死人和活人的对话,所以,他寻访这条铁路。
因为沉迷于铁路,世界是颤栗的,用无数的身体铺成的铁轨,那么幽暗,那么的漫长,充满了喊叫,那是身体尖锐的叫喊。
因为沉迷于铁路,他的生命之旅囿于此境,铺开了一段又一段旅程,那些被时间所遗忘的往事,会在他身体中像野兽一样叫喊着。
因为沉迷于铁路,他正在搜寻那些暗灰色的图像,这些图像终有一天会让他带到世界的另外一个磁场。
32、午夜,从飞行器物中掷下了第一批炸弹
那是一些黑的炸弹,它们开始从天空中掉了下来。谁都看不见这个恶梦,这是1938年的一个午夜,谁都不会翻滚出窗扉之外,看见这黑暗的一幕,它们来了,轰炸声惊醒了碧色寨和外面的世界。因为那是从空中掉下来的炸弹,即使隔得很远,也会被风声带到睡眠深处,那一夜,碧色寨感受到了这种轰炸的牵引力,它醒来了,每个入梦者都在听到轰炸声的第一时间里推开了被子,推开了夜的弥漫,推开了窗扉,推开了压在身体上的梦幻……所有人都跑了出来,在夜幕中寻找着炸弹掷地处,然而,茫茫夜色犹如波涛般起伏……
居住在碧色寨的所有人都奔出了门槛,他们中的人大都穿着睡衣,风声似乎充满了混乱和惊恐的语调,它们使碧色寨车站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彷徨和迷惘,人们站在车站上,凝视着星空,往日蔚蓝的天空在今夜显得如此昏暗,看不到一颗星星,也看不到月光,甚至连残月也没有。之前,飞机的每一次盘桓飞翔,都会给碧色寨的现实生活掷下一个惊叹问号,然而,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飞行器物的轰鸣声……现在,那些曾经被人们所谈论过的恶梦终于降临了。人们站在漆黑的村寨,空气中充满了地球上惊恐不安的颤栗声,每个人都在述说之中探索着那些轰炸之物的最深渊之距离……
碧色寨车站在那一夜经历了世界上最黑暗的夜晚之笼罩。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轰炸物从这一夜开始,进入了滇越铁路的沿线,这就是历史,在碧色寨,历史就是从这一夜人们的惊恐和颤栗开始的。这一夜以后,昔日的碧色寨的宁静生活正被改变。历史中充斥着人的颤栗之震撼,惟其它可以记录最真实的一幕:在这一顷刻,艾米莉也跑出了医院,她穿着睡衣,站在碧色站车站往夜幕看去,所有人都跑向了车站,而艾米莉是第一个跑向车站的,因为她刚洗了一个热水澡,刚穿上睡衣,她还没有上床,也不可能入梦,她第一个跑到车站以后,随即他们都纷纷跑来了,因为在碧色寨,只有车站可以看见整个夜幕,简言之,碧色寨车站是人们响往中的灵魂聚散中心,几十年来,这里也是人们的广场,大凡节庆和假日,人们都会出现在车站。
车站将所有经过此地的人们,捆绑在同一命运的旋转舞台中央。
没有谁能够逃得出车站的笼罩,大凡进入碧色寨后,都必须与车站相遇。
轰炸声震撼了整个碧色寨车站时,只有一个人站在天空下,每夜都是那样,她靠近天空,思念世间的时间之谜,仰望漆黑夜幕,会让她灵思涌动,这个人就是丽莎。她刚刚像以往一样走出工作间,就听见了轰炸声,她仰起头来,乌黑的云层那样的深邃,此刻,她也跑下了楼梯,同所有人一样奔往车站。
世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轰炸成为了人们关心和追问的所有问题。
法国人、希腊人、意大利人、美国人、中国人都站在碧色寨车站。
从那一夜以后,书中所有存在者都在这突如其来的轰炸声中被二次世界大战的阴霾和惊恐改变了各自的命运。
那一夜,他们簇拥在车站,仿佛等待着黎明垂临。
黎明意味着什么?
33、马克说:跟我回希腊吧,采桑子
首先,是马克找到了采桑子,她依然在忙碌,好像这个世界的纷乱并没有影响她的现实生活,她依然每天脚穿绣花布鞋,穿着花布上衣,蓝裤到市场去进购每天的副食用品。马克守候在店门口,他作出了一个决定:想在铁路还在运行之前尽快地离开碧色寨。当然,他不可能独自离开,他必须说服采桑子和丫丫跟他去希腊。马克是认真的,他不时地抬起头,自那次爆物事件以后,碧色寨仿佛正在孕育着战乱和变革,它不再沉溺于往日之祥和宁静,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焦虑和寻找契机之前的忍耐。马克也许是碧色寨中第一个想到要离开的人,他是一个追求安宁生活状态的男人,所以,当他看见碧色寨时,就开了咖啡馆,在他内心世界,整个碧色寨就是一个巨大的咖啡馆,充满了咖啡色泽和涩香。所以,他毫不退疑地就留在此地,实现了他的梦想生活。几十年来,他的咖啡馆维系着他的现实生活,更为重要的是维系着他每天能见到蒙自女人采桑子的另一种生活,现在,采桑子来了,无论时间怎样变幻,采桑子依然生活在她守候者的形象之中,她将乌黑的头发堆在头顶,纯净的眼神看着你时,仿佛天上的云朵在翻滚。马克走了上去,帮助采桑子将背上的竹篓提到店内,采桑子平静地看着他。马克说:“跟我回希腊吧!采桑子,我们带上丫丫一块去我的国家,你可以去希腊开你的中国蒙自过桥米线店,我的国家是一座岛国,而我的家就依傍着海水,你知道那里有多美吗?我幼年时经常坐在海边,眺望着望不到地平线的海水,总是想象着在大海那边的世界……我真的飘泊过来了,借助于大海的波涛汹湧,我来到了东方,我看见了碧色寨的宁静……我看见了你……现在,你都知道了,二次战争正在铺开在亚州战场,日本人可能会来轰炸铁路,我们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你别说了,我不会离开的,我不会离开碧色寨的。”采桑子的声音依然平静而坚定。马克站在一旁,显得有些无奈,采桑子说道:“如果要离开,你就快离开碧色寨吧,如果铁路真的被轰炸,你就无法离开碧色寨了……”马克的头摇了摇,似乎正在否定采桑子的声音:“桑子,如果你与丫丫不跟我走,我是不会离开碧色寨的……”,“马克,你没有必要留在碧色寨……”马克看了采桑子一眼,走了出去,他似乎放弃了离开碧色寨所有念想,他回到了咖啡屋,这里依然保持着他原创咖啡屋的理念:抒情闲遐、松弛、浪漫,如一曲忧伤而喜悦的萨克斯管奔涌出的旋律。
马克嗅到了许多味道,侍者们正在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在这里,每一个过去的暗夜都混合着进咖啡屋的各类人的气味,所以,人一旦离散,咖啡屋的每一个角落都潜伏着他们留下的雪茄烟味,衣领味,发油味,香水味……马克的目光显得有些迷惘,他站在窗口眺望着起伏的山冈上的丘陵,一个孩子正在窗下奔跑过去。
34、碧色寨呈现出的三种日常状态
采桑子在那天晚上自然也倾听到了飞机的轰炸声,虽然轰炸声发生在另一个地方,那是日本人的飞机头一次抛在铁路两边旷野上的炸弹,那是一种骇人的示威,意味着不久以后,真正的轰炸将揭开序幕。采桑子在那天晚上置身在奔向车站的人群中,马克走到了她身边,牵起了她的手和丫丫的手,那一夜,是碧色寨的颤栗之夜,每个人,每颗心都在剧烈地震颤着,那一夜,她的手没有从马克手中抽出来,所有人簇拥在一起,都只想战胜内心的惊恐,她只是一个女人,在那样的时刻,马克牵起了她的手,让她感受到有了力量。她看到了法国女人丽莎来了,她是最后一个赶到车站的黑夜中的一只蝴蝶,那一夜,丽莎退出了书屋,然后是咚咚的下楼,所有人都到车站去了,包括病人也去了,是母亲艾米莉带着她的病人们到了车站。
那一夜过去以后,碧色寨又像以往日一样平静。
然而,在这平静之中呈现出了三种日常状态。
第一,碧色寨的车站设施依然维系着这里的秩序,水塔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天气,总是在为火车的降临而服务,它的姿态是眺望式的。三面钟是时间之母,它的胸中深藏着神秘的、永恒的,辗转不休的天地之间的秘诀,除此之外,就是火车,它来了又消失了。只要火车存在一天,碧色寨也不会消失,这是一个基本常识,所以,火车经过碧色寨带来了物质的中转站,周围林立的各种库仓也是为火车服务的。
第二,依附于火车而存在的各种服务机构,比如酒楼、医院、咖啡屋、饭馆、邮局等也同时在平静之中经历着变化,那些行色匆匆住酒楼的人,无论是谈生意还是逃亡,都在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显示出来了内心的彷徨和焦虑。坐在咖啡屋的人除了谈论火车上的问题,诸多生死亡之谜也悬于碧色寨的夜幕之上和大地的深处,浓黑的夜里,经常有不明身份者闯进碧色寨,开酒楼客房,第二天一早又会不翼而飞,在那样一个特殊时期,碧色寨的神秘是火车和人演变的。
第三,碧色寨以火车站的背景敞开怀抱以后,接纳和收留着各种进入碧色寨的人们,当飞机第一次抛下爆炸物体以后,所有留在碧色寨的人们都不得不思考将来的问题。将来是什么?它是从碧色寨的车站的轰鸣声中不断加深的一种旋律吗?他们不得不思虑着如何逃离那些炸弹的危机,然而,危机已经近在眉睫,就在那些眼帘之外浮动。就这样,每个人都面临着自己的选择,去留问题开始上升,犹如火车的轰鸣声越来越迷惘……在迷惘声中,比如,希腊人马克产生的念想是牵着采桑子和丫丫的手一块乘火车,然后顺大海漂泊到自己的故乡。
35、丽莎和周亦然依然乘火车到开远去约会
很长时间,丽莎依然乘火车到开远去约会,然而,在近期,约会已经减少了,因为周亦然在忙碌。那天下午,周亦然来了。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周亦然的丽莎猛然扑进他怀抱,周亦然的眼框中涌满了疲惫和思念,他牵着丽莎的手说,我们去开远吧!就这样,丽莎戴上那顶咖啡色小圆帽,穿上了一身咖啡色套装跟随周亦然上了火车。他们依然坐在一等座位上紧紧依偎。火车的慢速度将他们带到了草坝,他们依偎在一起,倾听着从草坝上车厢的那些拎着提篓的妇女们,她们要么嗓声温柔,要么嗓音粗砺,丽莎即使不揭开车窗帘也能看见她们那一张张充满激情的脸庞,每次途经草坝,她最喜欢听的就是这些声音,如果她是单独一人乘火车前往开远车站,那么,她将会坐在窗口,车经草坝时,她将头倚依在车窗前:她喜欢看这群来自草坝的妇女们,她们带着奔赴开远火车站的喜悦,带着土特产品,带着梦幻,带着她们特有的气味扑进第一节车厢,这是她在中国云南看到的一幅动人的图画,百看不厌,每一次看都会有一种新的东西扑面而来,比如,上一次,在春天前,她看到了一个结婚的新娘,她的布鞋、衣裤上的花朵全是用手工绣上去的,那些彩色的绣花精美无比,彰显出了文明无法进入的美学领域。比如,在夏雨刚刚滋润前的那次约会,她又乘火车到了草坝,中途,她又看见了妇女们,这一次,她看到了那一只只竹筐中的洋芋,皮质是粉红色的。她们叫土豆为洋芋,这个词汇在她认为很性感。入秋前的约会,在草坝,她看到了竹框中的榴色漫溢……而此刻,是冬季,他们依偎在一起,倾听着妇女们上了车厢,后又归于寂静之声,然后,火车继续朝着开远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