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在碧色寨的奇境中神秘的外科医生艾米莉的世界里
刚刚使用过一切金属器械,那些钳子,那些刀片、剪刀、消毒酒精球弥漫着血腥味……尽管如此,它可以结束一个人的身体疼痛。这些东西对于艾米莉来说是重要的,对于他人,这些东西或许是令人颤栗的、恶心的器械。在碧色寨,艾米莉需要这些器械,是火车带来了这些器械。在这里,拥有这些器械可以创造诊所,它起初只是一座小诊所,后来便成为了医院,她从橡皮手套中出来了,在碧色寨为一个平凡人解除身体突发剧痛的艾米莉,获得了无限的欣慰,这样一来,她似乎并不受别的世界的干扰,病人几乎成为了她全部的世界。而此刻一对儿女散步回来了,他们跟她坐在小小的客厅里,里面有中国方桌、木制沙发,一切都是木头的。在这块地域,木制器物随处可见,百年之前,上好的木器也可以被法国人所享用,因为在那时刻——整个世界仿佛像木偶人一样周转不息。蒙自、建水的木器家俱还上了火车,越过漫漫山水路,朝着越南海防的波涛奔涌而去,尔后会进入香港市场。
艾米莉喝着一杯热茶,这通常是她获得松弛的一个时刻,人的命运是互不相撞的,人各有各的命,艾米莉不可能像他的丈夫保罗·曼帝一样生活在铁路和追溯往事的生活中;艾米莉不可能像她的女儿丽莎一样既拥有自己私秘的生活,也有无限的时间去寻找自己的心灵空间,并为了梦想中作家的那些语言去生活;艾米莉也不可能像她的儿子托尼一样自由地生活在蒙自城,在两个国家的语言符号中去寻找着自己所爱的蒙自女人……艾米莉就是她自己。保罗·曼帝在追忆和探循中寻找到了他自己的艰辛和回忆的忧伤,丽莎在一次又一次地追随她神秘的中国情人的过程中获得了她自身的爱欲之路,同时也获得了写作的快乐和迷惘;托尼是那样执着地追随着从法兰西自行车的一圈又一圈环绕中括展出去的未知之爱……
所有这一切都使他们获得了自我。
自我不是虚拟的过程,自我就是用坚韧的时间消磨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与世间万物的亲密的关系。然而,通向这些关系的时间将会使自我抛掷在阴霾和晴朗的天空之下。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无论是赴死还是再生,每个人都无法逃离命运的安排。
艾米莉不可能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而他们也不可能是艾米莉,谁都无法替代任何人去生活。
所谓自我,就是拥有时间和身体去获得世间万物的一切磨难和喜悦。
由此,艾米莉开创了碧色寨从诊所到医院的时间序幕,她是主角,她的心灵只有浸润在这座医院中才会获得世间的慰藉。
他们坐下来借助于夜色的安宁开始喝茶。
三个人坐在三种不同形状的木沙发上,他们开始谈论飞机。
27.在整个世界都在谈论飞机时
飞机那黑灰色双翼下潜伏着的巨大隐喻源于战争和侵略,当碧色寨和碧色寨以外的开远、蒙自、个旧、建水、石屏……等地开始谈论飞机时,是因为飞机给人们的现实带来了诚惶诚恐之梦。此时此刻,碧色寨的夜幕如此地漆黑,看不到一颗星辰,也不会看到圆的或残缺之月。他们点燃了油灯,火芯并不长的油灯光下,光泽也并不明亮。托尼说,他在草坝蚕丝厂时,飞机正好在上空穿行,整座蚕丝厂的女工们都在慌乱奔逃……母亲说,整个世界并不安宁,碧色寨已经出现了飞行物,我很担心有一天我会失去这座医院……丽莎说,如果飞机轰炸滇越铁路怎么办……
飞机所带来的隐喻中没有绿色和橙色,只有黑灰色。然而,在这些颜色之外,有着另外一种声音,火车奔赴而来又消失的声音,那种哐当声……你无法摆脱这种令人迷乱之声调。那种穿越在碧色寨茫茫旷野以外的哐当之声似乎不会在疲惫之中停止。
仿佛他们从不会停止生活,哪怕这种巨大的、黑灰色隐喻已经准备着扑面而来了……
然而,在这样一个午夜以后,他们依然要休息,他们需要睡眠。
首先,艾米莉需要休息,只有睡眠让她忙碌了一天的身体得到调整,每天躺下时都已进入午夜。只有这个时刻,她会想念丈夫保罗·曼帝,其余任何一个时刻,她都会面对她的病人们,那些从碧色寨或之外扑面涌来的病人,通常是沿着铁路而来,所有人都知道顺铁路走就会到达碧色寨,就会寻找到艾米莉医生。那些病人带着身体中的疼痛和颤栗,他们想获得生,而她呢?会竭尽生命中所有力量拯救她的病人。只有在这个时辰,她会回到自己,她会洗一个热水澡,然后穿上睡衣,她已经不再赤身裸体地睡觉很长时间了。自从创办诊所以后,她就发现在睡觉和半夜经常有病人降临,所以,赤身裸体会让她浪费时间。改穿睡衣以后,她会听到病人叫喊以后,穿着睡衣直奔楼下。今夜,她躺下来了,旁边的枕头很长时间都是空的,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嗅到旁边枕头上那个男人的味道了,他总是缺席,似乎整个滇越铁路可以绵延和诱引他的呼吸和生活。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她将手伸向那只空的枕头,仿佛伸向空旷和不可触及的遥远,然后她睡着了。
丽莎也上楼睡觉,她睡在母亲一侧的房间,她虽然没有像母亲那样疲倦,然而她的内心却同样充满了爱和焦虑,几十年来,爱的灼热始终无法减轻她对周亦然的爱情。这段爱欲之路,始于碧色寨的天空和车站,始于她看见周亦然的那一个令她生命触电的一瞬间,自那以后,漫长的爱欲之旅在他们之间展开了。在她成为一个作家时,这般爱欲之路仿佛也进入了她的语言,而此刻,她穿着洁白的纯棉睡衣,翻转着身体,却怎么也无法进入睡眠。
托尼也面临着一个失眠之夜,他很少在碧色寨过夜,往常他来碧色寨时,看了看母亲,通常会赶回蒙自。而此刻,他睡在床上,安静的碧色寨此刻也没有任何一辆火车轰鸣而来,世界就像池塘一样悄然无声。
28、倮姑峡谷村寨中的李克福的现实生活
李克福有一对儿女,还有一个女人,他们生活在一座土坯屋中,当李克福终于想起来了保罗·曼帝时。李克福咧开嘴笑了,他的笑是那样苦涩而朴素,他带着保罗·曼帝来到了他的家,李克福的女人也咧开嘴笑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的一对儿女已经几十岁了,正砍柴回家,那些金色柴禾倚依在土坯墙角下面,宽大的没有围栏的院子里堆满了玉米,那些饱满的玉米让人忍不住走上前去触摸它们,保罗·曼帝坐在玉米上面,他感觉到了一种新鲜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了。在这里,他看到了石头制作的古礳,水车就在院外的水溏边旋转,还有公鸡母鸡们叫唤着在地上觅食,鸭子在水溪边穿越着。李克福用汉语将他介绍给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断地点头,友好地给他端来了一杯热茶,因为李克福的降临,村里的孩子们跑来了,他们站在不远处,仿佛保罗·曼帝是一个异样的大型游戏戏场,他笑了起来,招呼着孩子们,并让孩子们看他的望眼镜和照象机,现在,孩子们寻找到了这个世界从未见过的玩具,他们似乎都愿意进入保罗·曼帝的镜头中,无论是望眼镜头还是照像机镜头——在这个世界都是不可能触摸到的,也不可能看见的。孩子们太高兴了,他们很快就已经不再害怕这个外国人,他们站在一边,那些金色的玉米棒仿佛演奏着这里的凡俗者生活。
李克福的女人在杀鸡,她拎起一只公鸡,手里挥动着一只菜刀,不一会儿那只鸡的脖颈上就流出了殷红的鲜血。
现在,孩子们的平静和麻木似乎因为保罗·曼帝的降临被激活起来了,他们牵着他的手出了村寨,孩子们将要带他去看他们森林里的森林里的芬芳植物;孩子们将要带他去攀岩和显现他们像一根藤幔一样与天空结合的梦想现状;孩子们将要带他去站在高高的危崖上,俯视着他们那座像鸟巢般的小村寨。
那天下午,在暮色之中,孩子们带着他又回到村寨,李克福站在村口,缺少一条腿,他完全可以利用一条腿站立,缺少一只胳膊,他也可以用剩下的那只胳膊生活,他咧着嘴笑着,迎候着他的异城朋友的到来。苦难似乎已经被他忍受住或者化解在风中呼啸过去了。李克福将孩子们和他迎候到了土坯屋中的火塘边,他看到炉架,一只土锅支在通红的炉架上。煨鸡肉的那只土锅完全地黑,从里到外都是彻底的黑。
然而,那些浓烈的鲜鸡汤的香味,已经在土坯屋中弥漫,那天的晚餐是那样美妙,还有腊肉和烟熏的肉,孩子们坐在一侧,那个女人坐在李克福旁边,李克福的惟一条腿着地,这番场景不知道为什么让铁路工程师感慨万千,当他的双眼刚一潮湿,李克福突然想起了什么站了起来,出去了几分钟后又回来了。这一次他用剩下的那只胳膀抱来了一只小土罐,他告诉保罗·曼帝,这是他女人自酿的包谷酒,在地窑中已经有许多年了,一直舍不得喝,今天他们一定要喝过痛快。两只土杯中盛满了包谷酒,满屋的酒味弥漫。
那一夜,保罗·曼帝和当年的人字桥筑路工李克福两人喝完了那个女人自酿的一水罐包谷酒。在畅饮中,他们不时地回到了人字桥上,回到了那些惊心动魄的现实之中,那种追忆虽然在使用着两种语言,保罗使用的是英语,在场者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入他的语系,然而,每个人都在听,似乎那种因喝酒而散发出来的旋律般的语音不再囿于它的屏障;而当李克福用他的语境追忆往事时,每个人都在倾听中进入了场景,他的大女儿哭起来,然后是他的女人也哭了起来……
那一夜,他们畅饮完了最后几滴酒,罐子里也不再剩一滴酒,而他们俩完全醉了,他们在醉中倒在了火塘边,他们看上去,似乎沉入了倮姑大峡谷这座被世界所遗忘的村落。他们像是逃逸者,世界的另一种逃逸者,像是藏在茧中的秋蚕。
29、百年以后让我们抵达那座倮姑峡谷中的村寨
睡在火塘边的保罗·曼帝也会醒来,那些包谷酒确实让尝试了一场美妙之睡眠。待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半钟的太阳洒满了几十户人家的村寨。他睁开了双眼,百年以后,让我们抵达那座倮姑峡谷中的村寨时,看到了火塘中的余烬,火焰已散去,睡在火塘边的人只剩下了保罗·曼帝。九点半钟的太阳射进了土坯屋,他翻过身,面对着窗户,那是镶嵌在墙壁上的惟一道窗户,炫目的阳光流曳进窗户,照耀着燃烧已尽的火塘和那只酒罐,保罗·曼帝终于又回到了俗事。
人,经历了睡梦的飞翔和逃逸以后,神又让人看见了俗事,惟其如此,人才能获得每一天的忙碌和纷繁的时间。俗事就在四周,在醒来以梦随手可触的光线之中,他获得了那只空了的酒罐,正是那只空空如野的罐底让保罗·曼帝又一次回到了已流逝之夜——他和当年的人字桥筑路工相遇在倮姑峡谷中村寨,他们为往事而举杯的故事。
保罗·曼帝离开了火塘,推开了木门,随同吱呀一声木门敞开了。他惊讶地看着门外的一切,几十个孩子坐在金色的玉米堆上,仿佛在固守着一个神话,实际上是在等他醒来。当他一睁眼看见这群孩子,内心便涌动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热流,孩子们扑了上来,他们的声音仿佛那群从野芭蕉林中飞扑而来的众鸟之语,他无法听懂全部的鸟语,然而,那些鸟语却是悦耳的。
他们又要带他出发了,孩子们从他的目光中已经知道他想看见什么?他想寻找到什么?于是孩子们就走在他前面,在这里,这群孩子们就是王者,他们骄傲地走在他前面,引领着他的灵魂。而且只须过一夜时间,孩子们似乎就已经成为了他的朋友。现在,孩子们引领他看见了芭蕉林,李克福和他的女人已经在芭蕉林中锄草……他们弯着腰,你无法想象,李克福只剩下了一条腿一只胳膊,仍然能够站在芭蕉林中锄草。
这一幕凡俗生活图像令保罗·曼帝激动,若干年前的那场筑路灾难并未摧毁李克福这个男人的意志,简言之,李克福生活在凡俗中的现实状态,如同倮姑的山水峡谷一样自然祥和。这就是生活吗?从这一刻开始,铁路工程师的记忆中增添了兴奋剂,尽管它依然是被悲惘所演奏,然而,凡俗者李克福的人生就像热带峡谷中最自然的生态一样存在着。
当百年以后,我抵达了这座峡谷时,布谷鸟们正在穿越天空,那些蔚蓝让我喘不过气来,似乎想在我屏住呼吸的时刻告诉我:这世界是美好的,人之生存衍生在每一个世界的角隅,正是凡俗者们平静而朴素的人生赢得了时间的美誉和永恒。河水依然翻滚在峡谷以上的野生芭蕉林中,那些无以计数的植物以它们各自的身体默默无语地迎着风和日月之变幻,获得了生命的喜悦。
30、几十双赤裸裸的脚将他送到他该去的地方
峡谷是盛开的,这是地理的永恒面貌。谁也无法改变这一切,无论是英雄、帝王将相都无法改变大地的规则。滇越铁路就在这百年之中穿越在这峡谷之中。除了铁路之外,物事享受着这里的一切,天气的变奏曲以及四季的常态在一年中复活着这里的生命,同时也在变幻着死亡。无论你何时经历此地,峡谷纵横于你的视目所触及之地,然而更多则是虚无,那些看不见的境遇才是人类生活所幻想之地,灵魂在其中雀跃着,那些物事中的灵韵跑得多么快,所以,人掌握着这块地域并发现了此地域中的远大前程。
所有这一切显得无限悲怆:也许只有这一切构成了永恒的篇章。
保罗·曼帝还是悄然离开了那座峡谷村寨,因为这里不属于他的生活,他在李克福一家人忙于俗事时转过了身,只有那群孩子们,他们似乎感觉到了他要告别的姿态。孩子们追上了他的步履,他回过头去,那群孩子穿着他们的村寨母亲用土布编制的衣服,他们赤着脚,他们一年四季都习惯赤脚。从生下开始的那一天就开始赤脚下地生活,所以,在这座几十户人家的村寨,你看不到穿草鞋布鞋走路的男人女人,也不看老人和孩子们穿鞋子。
他们从出生以后就赤裸着脚,因为这里是热带峡谷,甚至连衣服都不需要穿,只不过文明进入了这里,所以,他们还是属于穿衣服的人类。保罗·曼帝看着几十双孩子们的赤脚,他又启开了照象机,这一次他只拍摄下他们的脚,那一双双正在经历世间之路的脚,从小就遭遇峡谷上的岩石之磨砺,他们的脚不害怕投在大地上的幽灵魂的笼罩,不害怕荆棘、砾石……这样的脚自然是一种艺术品。保罗·曼帝并不是艺术家,却在这一刻被他们的脚所感动着。他收藏着这几十双脚面上的光斑,阳光炽热地洒在那一双双成长的鞋背上,他们裸脚,他们是这峡谷中最小的精灵,在保罗·曼帝的摄影图像中,从此以后增加了他们的脚。孩子们将他送到了很远的地方,当他回过头去时,他已经跃上了峡谷的危崖,而孩子们则在那座峡谷以下的村寨。终于,他们的身影被万千屏障所挡住了。哪怕他无论怎样使用望眼镜,也无法看到他们的身影和几十双可爱的裸脚,那些脚呈褐色,土地的颜色,岩石的生命颜色,寨子里的土坯屋的颜色,风的颜色,夜晚做梦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