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云层又开始荡漾着他们眼前的云翳
他刚想开始所谓的诠释,他就被一双手盖住了嘴唇,他也许是虚弱的,所以,在诠释处,他摆满了香槟,这当然是法国香槟。他带着那些棕色香槟坐在碧色寨以外的山坡上。他在等待,他相信她会来的,因为他是诠释者,而她是倾听者,他到底想诠释一些什么呢?是想诠释他已有的婚姻吗?肯定是的,她离开时,正值他被婚姻王国拉进去的时刻,他的妻子病了,所以他放下了她,不管她感受如何就直奔婚姻而去了。而现在,他在等她,正如他相信她会前来赴约的一样,她来了。
她来了。她是一个彩色的符号,从他的视线往下看去,那符号呈深墨绿色,但脖颈处有一块红色的纱巾在起舞……她出了火车站,她往山坡的方向走来了,她是一种镶嵌在碧色寨的符号吗?或者是什么?说穿了,我们都是符号,每个人都是一种符号而已。他的脸上出现了隐藏得很深的忧虑以后的兴奋和希望,因此,他才滋生了诠释的勇气,她终于来到了他面前,她似乎是被风推到了他面前。
他刚一诠释,那些敏感颤栗的舌头刚触及到那场在她之前已经木已成舟的婚姻生活,她的手就从风中伸过来盖住了他的嘴唇,使得他准备好的诠释之词中断了。他的嘴被她那像棉花似的手盖住了,他嗅到了她指尖上的气味,那气味是那么熟悉,他不需要再诠释下去了,因为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依靠倾听诠释之词来感悟生活以及悲惘生活的女人。
巨大的云气又开始荡漾着他们眼前的云翳——那些曾经让他们感到透不过气来的沉闷,那些堵塞胸前的云翳,现在被风带走了。她似乎从答应与他在山坡上再次赴约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准备好了一颗悲惘的心灵前来接受他过去的历史。
滚滚而来的云气破释出了他们内心的晦涩和颤栗,正在延续下的爱又重回到他们之间。
他们席地而坐,喝着那些来自遥远法兰西的香槟。不是为了庆贺,而是为了受情,进一步亲密接触所带来的时间之谜,这个谜语纠缠于他们的身体,使他们又回到了他订下的酒楼,自此以后,他永久地订下了哥胪士酒楼的一间客房,为了她,为了他们的约会。
碧色寨现在成为他和她的离聚之所——它是温馨的,由于有了火车的存在,就拥有了气场。他乘火车来赴约,往往是她在等他的时候,他会抛开那些前世的历史,包括抛开他的大锡炼场,寸轨铁路,他来是为必然而来的,当碧色寨有一个女人在等他时,他将穿越千难万险直奔她而来。
碧色寨还成为了他和她的离散之所——因为总要松开手,哪怕那些电磁流如何穿延他们的肉身,总要迎来一个又一个曙色。人在面对曙色垂临时是现实的,人最现实的意义在于他们要脱离开睡眠和情欲之所,脱离开那些零乱的,繁芜中产生的夜晚的种种思緒;他们穿上衣服、外套,重又触到了被那些曙色和光芒所轮留照耀的现实之心。所以,周亦然必将要一次又一次地离去。
6、空气中永远充满清冽震荡的水塔
当她收拾完毕那些床单,那些落下的毛发之私秘存在以后,会洗一个热水澡,然后以一个女人和写作者的双重身份重新面对碧色寨。
火车的轰鸣声过去以后,碧色寨沉寂了片刻,在那些少量的片刻之中,人的面孔晃动着人的身体以下的部位,头颅引领着人所奔赴的方向,也在引领着人的思绪。所以,总有新面孔每天出现在碧色寨,这对于碧色寨是一个奇迹,它已经不再囿于了一个跳虱似的寨子的纤巧,为各种意图、使命和遭遇扑面而来的人,投身于碧色寨,并与火车带来的呼啸声溶为一体。
云,永远是碧色寨上空一种神秘的符贴,如果哪一天看不到碧色寨上空变幻莫测的云层,那么,人的心灵就会失去攀升和下降的力量。
库房中装满了物流中心的喧嚣,一旦它沉寂,必是隐匿自身的时刻。
酒楼穿插在碧色寨的身体中央,它为来访中的人们寻找到栖居之所。
咖啡屋带来了西方人生活的一种形式,品味甜或苦的咖啡在碧色寨已经成为了午间和暮色以后的慢生活状态。
空气中永远充满清冽震荡的水塔,那是碧色寨永恒的物证。
当丽莎经历了与周亦然的又一场离散场景以后,她又平静地面对着碧色寨。她坐在键盘前,开始敲击着那些字母,只有那些字母可以永恒地为她的心灵记录下颤栗。而她的颤栗从看见碧色案和他的那一刹那,就开始了。
7、寸轨铁路的速度铺开了一场遗梦
另一条铁路就在离碧色寨越来越近的距离中渐次展露出了它的梦想和轴心。当我们今天重见寸轨铁路进入碧色寨的雾露中去时,内心仍在回荡着彷徨者在一年又一年中滋生的梦想,那些被周亦然和先辈们所创造的关于寸轨铁路的历史,更多时候就在眼前的轨距中翻滚,如同它们承载的大锡出了冶炼炉火,出了个旧城堡……寸轨间的距离翻越了山冈,使我又一次见到了周亦然,他此刻与父亲在寸轨间的距离中,他们中还有铁路工程师保罗·曼帝。这个场景犹如从泛黄的老照片中脱颖而出。周亦然始终奔走在去寸轨铁路的路上,他当时使用的交通工具有骑马,他善于骑马,而且即使在穿越山谷时,他仍能加快速度,他醉心于马的速度时,似乎忘却了整个世界,他的冶炼炉之外就有马场,放马场,他有几十匹颜色各异的马,那些马似乎是从马道运输中撤下来的,因为铁路来了,铁路建构了交通运输的新体系,所有运输的马匹可以暂时休整了。周亦然有很长的时间曾经独自骑马穿越整个寸轨铁路,那是兀鹫们去的地方,那是众鸟集体飞翔的乐园。他独自悄然地完成了穿越整个寸轨铁路的地理,他会躺在这些用麦芽和穗谷铺就的地理书中,他像一个婴儿般躺下去,就在那些时间里,他感受到巨大的速度从身体上翻流而去,这就是火车的速度。他梦想中的速度也是父亲们追求的速度,父亲们在筹集资金,只有用足够的资金才可能铺开寸轨铁路。当寸轨离碧色寨越来越近时,在越来越近的距离之中,他会感觉到法国女人丽莎的心跳和身体中的温度。有许多许多次,他仿佛觉得丽莎已经植入他体内,那是一种强大而温柔的植物,他将带着这株幽蓝的植物前去生活。在周亦然的生命中,生活就是寻找大锡并冶炼大锡,再后来就有了寸轨铁路。
再后来,丽莎来了。
8、周亦然的爱情贯穿于碧色寨的铁轨中
如果没有铁路伸入碧色寨,周亦然就不可能与法国女人丽莎相遇。他们相遇时,就在火车站。只有碧色寨才可能验证百年前他与少女丽莎相遇时的那一瞬间,在那短暂的瞬间里,时间仿佛被凝固起来了,三面钟不再移动针秒;水塔中充盈的水也不倾诉水的魔力……那样一个时刻,只有爱情才可能复述,自从遇到丽莎以后,仿佛所有通向这个女人的道路都是心跳和喜悦,挟裹着一个成熟男人的颤栗。当周亦然的爱情与碧色寨的铁路贯穿一起融入了远方的时间时,他生命中一种归结为坚忍不拔和柔软的元素同样已经植入了他身体,那些元素使他的生活出现了这样的矛盾和冲突:他渐渐地忘却了个旧城堡的原配夫人,如果他回家的话,似乎只是作为一种礼仪,即履行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然而,每一次回家途中的那种矛盾和迷惘也在折磨着他的身体,当夜晚原配夫人钻进他的被子时,他的身体是如此地僵硬,妻子以为他太累了,给他烧好了洗脚水,亲自为他洗脚并按摩着他的脚踝神经,除此之外,在家几天,妻子总是为他亲自下厨烹饪最滋补身体的膳食。然而,他的身心依然是如此地僵硬,他感受到妻子从被子中伸过来的手以及灼热的身体,他同时也感受到了自己被另一女人所完全笼罩的那种叛离。妻子无奈地背转过身去,然后又转过身来,妻子是善良的,她总是以为她的男人是太累了。所以,妻子一次又一次地理解了他。当他离开老家时,妻子送他出了门,妻子是典型的个旧贤良女性,她丰满的身体中似乎装满了一切隐忍,她目送着他离去,然后又开始了坚韧的等待。他对原配夫人的性冷漠起来越明显,渐次构成了一种无法蜕变的现实,这使他越来越矛盾,惟一的方式是逃避。而在这种逃避之中,他似乎奔向碧色寨的脚步声和心跳越来越强烈和充满力量。
9、在碧色寨上空看见飞机的第一个人是谁
飞机,谁是第一个看见飞机的人?那是碧色寨最晴朗的一日,丽莎坐在建构在医院顶楼的木式书屋中,她起初只是感觉到了一种来自云层的轰鸣声,她并不介意,以为是风的呼啸,然而这轰鸣声是异样的不雷同于往日的风之呼啸。她先是将头探出了窗外,那道木格子窗扉上有候鸟,有鱼,是碧色寨的木匠制作的,每天她都会有这样的时光将头探出窗外,她喜欢云已经太长时间,她从进入碧色寨的那一天开始,云就在她头顶,从缭绕到变幻,从蔚蓝到幽暗……正是云的变幻使她感受到了时间织物时的速度。而此刻,在云的缭绕中,她惊讶地发现了翅膀飞行物,那些灰黑色的翅膀不是兀鹫在飞行,也不是候鸟,蝇群之扇动,轰鸣声仿佛是从云层中扩散出来的。她奔出了木层,她看见了一架架庞大的飞行物器,飞机来了,是飞机来了。她忍不住叫出了声,飞机,是飞机来了。也许是她有太长时间没有看见飞机了,有几十年没有看见飞机了。她整个身体都在随同那些黑灰色的飞行器在飞行之中盘旋在碧色寨的上空。她嚷叫着下了楼,她的嚷收声使医院所有人都奔出了病房,母亲抬起了头,她的手戴着橡皮手套,似乎正准备做一场手术,那些被母亲已经培养出来的护士们,来自碧色寨和蒙自、建水的男女青年,他们此生并没有见过飞机,这是他们头一次看见飞机,当丽莎嚷叫着飞机来了时,他们正在忙碌,他们放下了钳子、酒精球、放射器……因为飞机来了,因为飞机来了,因为飞机来到了碧色寨上空。病人们也穿着浅色的蓝格病服相继出了病房,所有医院的人都抬起头来看飞机,丽莎站在医院的台阶上,她似乎想寻找到飞机为什么飞行碧色寨天空的答案。在人群中,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寻找这个问题,于是她奔出了医院,她要站在碧色寨更宽阔的山坡上看飞机,她跑出了火车站台,沿山坡跑去,她感觉不到飞机盘旋的喜悦,相反,她感觉到了一种心慌意乱的沉重,一种干燥的触须在山坡上窜动。她站在了一块岩石上,那岩石是她往常伫立静坐沉思的地方。她想力求以一种高度触摸到那一架黑灰色的飞行器物,她的裙裾被风吹得沙沙着响,然而,那几架飞机在碧色寨环绕了几十圈以后,突然掉转翅膀朝着别的方向飞去了。丽莎坐了下来,这块生于斯,长于斯的石岩,不知道从何日诞生,也不知已存在了多少时空,当丽莎第一次看见这块岩石时,似乎就感觉到了一种身体中的伙伴,它在那里,在山坡的最高端,它孤寂而骄傲地立于尖端深处,即带着锋韧也带着温柔。丽莎喜欢上了那块岩石,很多时候,她都会前来与岩石相遇,它们对视着,交流着云朵中他们被时间所改变着身心的故事,然而,他们却始终是一种伙伴和盟友的关系。
10、当整个碧色寨被飞行器物所覆盖的几十分钟时间里
那被蔚蓝云空所照耀的碧色寨,飞机来了,它们环绕着碧色寨环绕了几十圈,让我们看看飞行器物发出震翅声时,整个碧色寨的现实状态。
火车站恰好有一列车正开进了站,口哨声、水塔声、三面钟声编织着那一时常态中的自然生活。突然,几个法国人叫出声:“飞机,飞机……”他们刚好下火车,手里拎着清一色的黑皮箱子,他们从越南海防来,刚进入碧色寨站台。他们像许多异城者一样奔赴碧色寨,那时候,碧色寨既是一座火车站,也是一种乌托邦和财富中心。所以,每天都有法国人、日本人、美国人、希腊人进入碧色寨。他们拎着箱子,开始了以一个异城人的身份寻找碧色寨并探索一座火车站的个人历史。在他们嚷叫着飞机飞机时,火车站上无论是搬运工,还是铁路工人都相继抬起了头,几十架黑灰色的飞行器在此刻编织着碧色寨的天空,它们形成了一种圆圈。在这个时刻,碧色寨高尔夫球场上的那些异城人,也相继仰起头来,因为飞机来了,因为飞机来了。这不是一桩小事,因为飞机来了,异域人的嚷叫声使得那些滑行在空中又落在高尔夫球上的球,仿佛感受到了一种不测,它们的滑落声显得有些混乱;此刻,丫丫正在铁轨上,从儿时摇蓝开始,铁轨上铺开的世界就是她的大型游戏场,她在铁轨上会走到那些盛开着鲜花的旷野,采撷野花回到碧色寨,然后将野花献给母亲,似乎已经成为了她个人成长中最快乐之事。当飞机以一种区别于火车的轰鸣声从蔚蓝云层中逐次抵达她的耳鼓时,她不自觉地朝天空看去,她不知这些环绕于碧色寨上空的不明飞行物器叫飞机,她有些吓坏了,朝着铁轨奔跑起来,她用极快的速度跑到火车站台,在那里,一群又一群人正抬起头来看飞机,当然,只有异城人可以叫嚷着:飞机,飞机来了,飞机来了……她跑到人群中,现在她听见了他们在用英语叫嚷,她能够听懂英文,这取决于她坚持不懈地跟随马克学习英语这种艰涩的词汇,她第一次听到英语中飞机这个词汇,她用英文说着:飞机,飞机,然后又用汉语嘀咕着:飞机,飞机,飞机……飞机这个词汇被两种语言编织着,直到她也像人们一样叫嚷着:飞机来了,飞机来了,飞机来了……飞机在編织着丫丫的两种语境,但这个几十岁的孩子并不知飞机来了,意味着什么?她跑到了母亲的过桥米线店,店内无人,所有人都跑出去看异形飞行器物了,所有人都跑到山坡上去了,那似乎离飞机更近。
此时,在空中飞行器物环绕了碧色寨十圈的那些时速之中,所有人都跑出去看飞机了,到达碧色寨的那些富商巨贾们蜗居在酒楼,秘密筹谋财富前景,他们也跑出了酒楼看见了飞机;官绅们进入碧色寨是为了增税而来,他们正在抬头时看见了飞机;仓库管理员们从大锡,水火油、棉布、木材、粮食、盐焦器、煤灰、烤烟、农副产品中探出身体,然后跑出了库房看见了飞机;坐在咖啡屋中清谈的人,发呆的人,调情的人,寂寞的人也出来了,他们也看见了飞机,那些每天在碧色寨车站买土鸡蛋的碧色寨村民们在第一时间中看见了飞机……
飞机来了,这是异域人叫嚷中的符号,只有他们看见过飞机,土生土长的碧色寨人,以至蒙自人都不知道飞机为何物。
飞机为什么环绕着碧色寨飞行了几十圈又离去了,这是一个关于战争所带来的问题。陷落在碧色寨车站和碧色寨乌托邦世界中的所有人,了解飞机的人,看见过飞机的人,或者不知道飞机的人第一次目睹了飞机的人,从那天开始都必须面临着拷证一个严峻的问题:飞机为什么到达碧色寨的天空?那些黑灰色的飞行器物从那一时刻就开始破坏着碧色寨天空的蔚蓝和车站的秩序。
飞机来了,一个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问题也就在之后会扑面而来。那些所有置身在碧色寨的各种人物角色的命运会被飞机明天的轰鸣声所改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