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当铁路工程师沉迷于寸轨铁路之中时
我们无法伸及到铁路工程师保罗·曼帝所沉浸的另一条铁路的视野,然而,我们却可以使用想象力。首先,想象力必须借助于心灵,形成心灵世界的则是我们的血液循环造化的个人主义的梦想和思绪的源头。百年以前的那条寸轨铁路很显然不再是滇越铁路的翻版。然而,却毗连着滇越铁路的轨道。此刻,铁路工程师正在石屏地段,石屏是红河流域的一座县城。寸轨,准确地说是六寸轨,这个距离是纤小的。面对这种路距,轨道开始铺展出去……铁路工程师置身其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遗梦,此时,随同轨道的铺开而去,他似乎获得了个人主义的精神之旅,这也是一个国家最纤小的铁路,开辟了一个国家惟一的民营铁路的篇章。现在,关于六寸轨已经逐一地铺开,它是一种慢生活,因为必须用慢才可能筹集到筑路资金。我们知道,将黄金散在筑路史中意味着什么?说穿了,每一条路都是用金子铺开的。对于滇越铁路来说,每一轨道都是用躯体铺开的。关于滇越铁路到底有多少冤死鬼在喊叫——不必再费唇舌计算那个数字。一直以来,人类用于铺路的梦想,从不气馁,也不会夭折,因为路就是人类延续未来的一种形式和现实。在这里,铁路工程师是谁?他似乎在空中的蝙幅群中飞扑着身体,或者翱翔于他的梦——你尽可以跟随他穿越铁路的砾石,我们知道,砾石是轨道的世界,抵抗着沉力和时间的残迹——或者穿越二十世纪开始以后关于寸轨铁路的曦光,而那些一年又一年出世的蘑菇依然湿润而盛大,在寂静中疯狂地冒出来,它们在六寸轨道边生长着,这很容易让铁路工程师发疯,因为在修筑滇越铁路时,三个筑路劳累采摘到了一大堆野生蘑菇,在那天晚上,他们就着一只石砌的火塘,煮熟了蘑菇——然而,因为又累又饥饿,看不到也分辫不出蘑菇的毒液,他们全部因贪吃蘑菇而死亡。那是一次死亡事件,当铁路工程师看到他们的死亡现场时,只看到了他们六窍生毒以后的浑身颜栗,不几分钟,他们就咽气了。
而此刻,有那么几十分钟,铁路工程师面对着那些灿烂的蘑菇。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突兀在雨季疯狂地冒出来的蘑菇——突然间,他发出了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够听清楚的梦魇声,周围没有人,没人听见他叫喊,整个世界如此地寂静,年复一年,他又看见了在修筑滇越铁路时看到的野生蘑菇,既使他兴奋又带来了死亡的回忆和喊叫。这些东西让人类变得深刻起来:我们从出世以后,就开始觅食危险的东西,致命的东西,有些人遇难,有些人活下来。这到底是宿命还是历史?我们面对世界时,永远都想尝试,铁路是一种冒险的尝试,贪吃蘑菇也是一种尝试——简言之,我们想把一切呼吸在身体中的,那些味道,那些橘子树、栗树、野橙的味道,呼吸到味蕾中去,品尝并分享味蕾中的魔法。后来呢?必须有一些人倒下去,必须有一些人死亡,一些人活下来。百年以后的此刻,我们之中的任何人也无法听见铁路工程师内心的那些悲惘,当然我们可以看到那些灿烂出世的蘑菇,年复一日,年复一轮又一轮,它们依然拥有巨大无垠的根据地:它们借助于内烁的雷电和雨水从尘埃中挣脱而出,它们以各种伞形的姿体语言出世,人类依然在食用它们,同时它们也会用毒液渗透人类的身体。
83、当两只水鹤出现在寸轨铁路乍甸站上空时
水鹤,类似空中穿越枝叶和雾露之鹤。当两只水鹤出现在寸轨铁路乍甸站上空时,这是百年以前的时刻,无论在百年以前和百年以后,水鹤都会令人兴奋。因为水鹤是一种水的现实,寸轨铁路必须拥有水,只有水可以给蒸汽机车时代的火车输送水源,两只水鹤在百年之前升起,在百年以后依然存在。当我从无以尽数的野生植棵中终于离两只水鹤越来越近时,乍甸站早已废弃停运,尽管如此,百年以前,水鹤高扬着嘴唇,我看到了雨后的水滴从鹤嘴中垂落,恰好垂落到手上——仿佛百年以前,如泣的水流汇集到鹤身内部,然后进入到了蒸汽机车的蓄水箱或煤水车里——除此之外,水鹤的水进入火车,可以供应旅客。两只水鹤——折射出挺立身躯的百年历程,我想起了那些奔扑而来的火车进入了乍甸站。一种无限苍茫的色调——取决于它的勇敢和孤傲存在着。迎向它姿态的是时间,始终有一个无所不在的时间在暗处和明亮中交结着更多的迷惘和更多的希望。而当我到达它们身边时,两只水鹤仿佛是姐妹,情侣,在那天下午稠密的雨中,沉默着,无论如何,两只在寸轨铁路的乍甸出世的水鹤都是这旷野中永恒的风景。雨,洗干净了那些遗迹,洗干净了风光。它们面对着我,面对着大自然,百年时间过去了,它们存在只是为了有一天彻底地倒下。而此刻,两只水鹤再现出了人类的暖味、疯狂、节制、遗忘……接下来,我感觉到一阵沉寂,雨停了。无论是多么绵长的雨也会收敛雨翅;雨停了,仿佛田野上百合开了,仿佛两只水鹤相遇,分开再拥抱亲吻。这就是距离,人类拥有足够距离让人心长出翅膀;人类因为拥有足够多的距离,可以制造火车和铁轨。
84、关于碧色寨滇越铁路的火车隐喻
我曾访问过它们的内心,犹如那些羚羊,从滇池边到哀牢王国——用它的强悍的力量呼啸过了云之图卷。在云的高端处往下俯瞰碧色寨拓展开去的铁路,它们以迅疾的、闪亮的、忧郁的旋律越过了美。越过了被评判者和审美者所寻访的美的死亡,美的陷阱,美的傲慢。空气在这里纯净的漫游,如同那个铁路工程师藏身在铁路的砾石深处,同那些蚂蚁群深入地重归铁路遗梦中,只有这样,他才能寻访到记忆和死亡。就这样,我也来了,我是谁?或许在前世,我也曾经周游过滇越铁路,或者在前世我曾经守望着碧色寨的水塔,迎候着我所爱的人途经此地。如今,我如苇草般立于碧色寨,我在寻找那种香槟酒,从瓶内溢出的二十世纪初叶的褐色泡沫,我在寻找美,既破碎又无助,那些美捆绑了人类的身体,那些美制造了杀戮和死亡的境遇。我似乎在出轨,这是黑色的铁轨之外,百年以前的惊悸仿佛仍在弥漫中停顿,舒缓着。然后以巨大的力量穿越旷野……当碧色寨遇上了铁路,它应该怎么办?这是隐喻吗?还是美,那剥夺者的美,那赴约者的美,这些美一一地再现,于是,我也在同时看见了那些守望者,因碧色寨而到来的故事和幻梦者。因讲述他们的故事而一次次地进入碧色寨,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遭遇和命运。
85、午夜是一个黑暗的主题:野兽,篝火以及骨头在展现
午夜,是一个黑暗的主题,无论是在百年前还是在百年后,这个主题每夜都因帷幕的闪开而始终如渝地进行下去,每个人置身午夜的现实处境都不雷同,它们的不雷同是因为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私秘前去与午夜相遇。只有在午夜时,每个人的私秘才会自由地打开,人,离不开午夜这个黑暗的主题,因为到了午夜,人大都会进行最私秘的活动——上床睡觉。铁路工程师在面对午夜时,内心的私秘活动永远都在围绕着滇越铁路展开。因为他是被滇越铁路的筑路遗梦而打开了睡眠的不同梦境。当那一顶顶帐篷从筑路史迹中升起时,每夜的午夜时分,铁路工程师准会钻进那顶法式帐篷中去。帐篷每夜都以不同的形式筑起在轨道边缘,那种边缘也是云南红河流域自然的世界。他们会在合拢法式帐篷时候听到野兽的嚎叫,那些以狼和熊混杂中的叫声到了午夜会格外地惊心,仿佛就在你的帐篷外,离你只有几米的距离。当然,为了袭击野兽的侵入,帐篷外每夜都有篝火,野兽们只要看见火,就会停止脚步声,火是野兽们的克星,从某种意义上讲火也是野兽们的神。所以,每每那些寂寞傲慢的野兽们在纵横和漫游中与山林中的篝火相遇时,都会停止脚步,在那些燃烧的火焰中,野兽们似乎也会相遇到人类的温度,它们会忘却了寻找猎物,围在篝火边缘,享受着篝火的燃烧,直到篝火渐灭,它们才会离开。铁路工程师对夜怀有热忱和情感,因为他与午夜有着太多的联系。很多图纸都会在午夜铺开,那一夜,他刚将图纸铺开在篝火边,野兽们就迎着篝火来了。铺开在地上的图纸上压着松球,野兽们来了,这是他头一次真实地与野兽们相遇,他手里抓住了铁锤,那是路工掷在地上的铁锤,那是惟一的武器,然而,他是冷静的,并没有展开进攻形的姿态,因为他在一首诗中看过,野兽们一遇见火就会遗忘一切。不错,就在那一刻,他想起了这一切,他面对着一群野兽,它们中有大灰狼,黑熊,它们是这片茫茫森林的主人——人来了,人就是野兽们的猎物,因为人破坏了它们的安分和寂静。篝火也来了,人带来了篝火,所以,野兽们看见篝火就看见了神,它们收住了自己作为野兽的一切本能,它们像精灵们一样伫立在篝火边缘,凝视着火焰。似乎在这一刻,所有垂临在篝火边的野兽们都放下了它们袭击人类身体的兽性。兽本能在那一刻,显得如此柔软,这一切仿佛像是一架钢琴中发出的柔声曼语。
铁路工程师面对着野兽,也同时面对着篝火。那一夜过去以后,他对兽有了进一步的认识,野兽给予了他一种非常人性化的记忆。然而,野兽们也会给予他刻骨铭心的残酷记忆,那是另一夜延续以后的黎明,那个黎明如水一样清澈,当然也会如水一样宁静。一名筑路劳工昨夜到帐篷外拉肚子时被野兽撕开了身体,那是帐篷外六十米之外的峡谷边缘,那天早晨,如水一样清澈和安静的空中突然震翅飞来了一群兀鹫,它们俯冲而下,寻找到了被野兽们撕开的铁路劳工身体最后的一点点残骸,就这样,人们才发现了劳工的缺席,在兀鹫们扬翅而去以后,他们发现了遗留在峡谷边缘的骨头,所有血肉都被野兽和空中飞翔的兀鹫吞食在腹中了,留下的只是一堆被吹吸尽了血肉的骨头而已,那个黎明,对于铁路工程师来说是一场恶梦的再现。他站在那堆骨头前,这是他头一次面对人的骨头。这些骨头是那样干净,所有血液都被兀鹫吹吸干净了。他蹲下去,拾起了一块骨头。那是惟一的一块骨头,仿佛是艺术品,他将那块骨头带走了,带到了法国,然而,他从未对任何人,包括艾米莉讲述过那块骨头的故事。正是这块骨头,让他对森林中的野兽们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令他伤心的是,除他之外,没有人会认真地去对待那堆骨头,包括筑路工人、工友们,他们在骨头前停留了片刻就离开了,也许死亡太多了,而且那些骨头又是那么干净,像艺术品一样呈现在天空之下,法国工头也来了,他们只看了骨头一眼就离开了,他们有更多的事要去处理,监制,而那些人骨头对于他们来说确实算不了什么。
只有铁路工程师带走了一个中国劳工的骨头。这块骨头从此以后至始至终地伴随着它,既是恶梦,也是遗梦深处的一段哀伤旋律。仿佛死亡的音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复述着死亡的音律。
86、火车与铁路的另一种旋律在双重火焰中扑面而来
滇越铁路是云南历史上的第一条铁路,无论它的降临死去了多少人,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它都是用火车和铁轨造就的一种历史现实。筑路,无可避免地必须承担一切关于死亡的记忆。尽管如此,当死亡之以时间的巨大触须潜滋暗长着新的时间枝蔓时,火车与铁路的另一种旋律在双重火焰中扑面而来了:除了用火车载动人类的一切物质生活之外,火车与铁路的另一种意义是用人类的生活途经所展现的。一个人乘火车的速度而去,在漫长的速度中挟裹在白昼与黑暗的交替过程之中,另一个人也来了,为了在火车的中途和终点站相遇,然后再告别。这是一个人类初始就讲述的相爱而离散的故事,直到如今,这个故事仍在继续被我们讲下去,这是一种双重火焰中盛开的场景,人们奔向这种火焰,犹如那群穿越茫茫原始森林的野兽们,历尽千山万水来到了篝火边,它们突然失去了兽性,像人一样崇拜着火焰。
87、当采桑子的孩子爬到火车铁轨上去时
当采桑子的孩子爬到火车铁轨上去玩耍时,那已经是碧色寨另一个春天垂临。春天和秋天是碧色寨最美的两个季节,采桑子独自一个人在料理着她在碧色寨的过桥米线店。而在这种时间的递嬗之中,孩子已经会走路了,那个叫丫丫的女孩,当她开始朝前移步时,火车来了。在丫丫的成长中,火车来了,旋律来了,呼啸声也来了,世界也来了。因火车而到来,口哨声响遍了整个碧色寨,最初时,丫丫的脚移出了过桥米线店,她站在山坡上往下看去,她看见火车来了,水塔弯身正在给火车加水,这幅图像给她成长中的身体带来了欢愉,她拍着手掌,呀呀语着,没有人能够听清她在说什么?也没有人研究她会说什么?碧色寨是丫丫从小成长的世界也是她的摇篮,尽管如此,母亲不管她会不会听懂丫丫在说什么,总是告诫丫丫说:“你父亲是乘火车离开碧色寨的,你父亲有一天也会乘火车到达碧色寨。”这样的声音每天都在重复中呓语着,说这话的时刻,通常是采桑子空闲下来的时刻,她会带着丫丫站在山坡上往下看,这时候整个碧色寨扑面而来,丫丫讶语着,采桑子刚用梦幻般的声音像是自语又像是在丫丫耳前呢喃着。丫丫拍着双手,仿佛听懂了母亲的声音,又像是在风中呼啸而来的火车声中迎候着那种朦胧而遥远的意境。就这样,丫丫开始朝着山坡移动着走路的脚步,她踉跄着,朝前颤悠悠地行走,离车站越来越近,离世界也就越来越近,就这样,丫丫爬到火车铁轨上。
一阵很遥远的呼啸声从空中震荡而来,丫丫站在轨道中,欢呼着,似乎为她成功而胜利地逾越了那片山坡而庆功。火车在呼啸中扑进碧色寨火车站时,就在这一刹那间,丫丫仍然站在铁轨上,似乎在欢呼着火车的到来。这是一个致命的时刻,只有一个人看见了丫丫,他扑了上去,伸开双臂拥抱住了丫丫脱离了轨道,这个拥抱住丫丫的男人在火车奔驰而来时,迅速的脱离了轨道,他叫马克,是一个希腊人,在碧色寨开了一家咖啡馆。他抱着丫丫来到了采桑子面前,他说,他用英语在说话,中间混杂着汉语,他的咖啡屋就紧依傍着采桑子的过桥米线店,但他们只是以礼仪点点头而已。现在,他抱着丫丫,他三十多岁左右,怀中抱着一个女孩,丫丫讶语着,叫着妈妈,然后扑进了采桑子怀抱。马克站在采桑子面前,她倾听着马克的解释,这个长着一头黄棕色卷发的俊美的男人对采桑子说:“你知道丫丫到铁轨上去了吗?她是不是叫丫丫,我听你叫过她的名字,谁让我们是邻居呢?噢,你知道铁轨上有火车对吗?那你为什么让丫丫到铁轨上去玩,刚才有火车来了……丫丫就在铁轨上……”采桑子听清楚了马克的解释,在与法国人的接触中,她已经不知不觉地溶进语言中去。是谁发明了语言,地理划分着各种神秘的语言,它们从一小块一小块被古老历史文明所圈住的堡垒中发出来,起初类似鸟语,然后进一步地演变成了一个图案,一个地区独特的语言。在被各种语言所覆盖的碧色寨,空气中纷扬着语言的翅膀,稍不注意,你会与这些飞翔在空中和地面上的翅膀相遇。
正是依赖于这种强大而执着的各种语言,人类的遭遇也同时相遇了,采桑子很感谢地听着马克那略带神经质的倾诉,她被感动了,同时也被触动了。丫丫跑到铁轨上去玩耍,显然是一个危险的行为游戏——如果不是被马克将丫丫从铁轨上救来,天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她给马克煮了一碗鲜美的过桥米线,以致谢意。马克显然与采桑子是邻居,然而,他还是头次品尝蒙自的过桥米线。
过桥米线,拥有它的传说,正是源自传说,它有了温度,鸡汤、香味和诱饵之源。采桑子因为等待,从而在被各种语言,各种异域面孔所充斥的碧色寨所笼罩,她将蒙自过桥米线带到了碧色寨。马克因为丫丫从而认识了采桑子。